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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月见到兰提的第一面,是见到了他的画像。那张画像其实是兰提自己画完了交给石不名的。
    在武堂里,兰提捂着浑身瘫软的父亲的脖子,他在兰提的衣襟下,只来得及用血写下半个字,一个草头。兰提就知道,这是兰字。父亲是要他无论如何,挑起兰家的大梁。
    石不名蹲下,查看兰启为是否死亡,在雨声里,缓慢又苍凉地自述她的人生。
    说起来是长长的二十年,可是概括起来,只有几个词:后悔、枷锁、自尊。
    她后悔救兰启为,兰提的出生是她一生的枷锁。兰启为漠视她的情感,她曾经的一时情欲下的冲动不断冲刷着她的自尊,快要把她撕裂。与其仇恨着曾经的自己,为何不将痛苦全部转嫁他人?转嫁给商艳云、转嫁给兰启为,儿子更不能少,无辜的越辉生也要承受。
    石不名吐露自己的野心:从前的二十年是毫无名誉毫无价值的二十年,武林盟主之位她非取不可,纵然将来不会取得好的结果,她的名字也要让武林盟众人铭记于心。
    兰提握着父亲的手,染血青衣,颓唐额发。风从四面八方来,密雨斜侵武堂,兰提沉重地点头:“好。”
    兰提被父亲的血冲昏了头脑。三个人都血液淋漓的人生,通通指向唯一的罪人——商艳云。
    纵然再敬爱父亲,兰提也禁不住拷问他自己,父亲的行为是对待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假使就是父亲的态度使母亲癫狂至此,一个武林盟主的位置让给母亲又有何不可呢?她无名无姓的二十年,是半辈子的损失。他只是让一个自己都不想要的东西给她,兰提甚至都不觉得是什么补偿。
    他真正的补偿,是放弃为父报仇。兰提被兰启为教养大,旁人害死兰启为,他是到了天涯海角都要将杀父仇人碎尸万段的,可是杀父亲的人是母亲。兰提就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复仇的资格。造成母亲一生痛苦的根源,有三个人,漠视她的兰启为,下了药的商艳云,还有出生的兰提。
    向来兰提都能面面俱到地思考,可父亲之死却让他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后面想来,山庄内有不少细节都很古怪。比如父亲的亲卫们怎么会一夕之间全被囚禁,兰家的弱质女流无力儿童怎么会全集中到了一个地方,被石家人看守。这些细节,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他浑身是血,浑浑噩噩走出武堂。
    雄鸡唱响,兰启为的消息是一阵带着血气的风,刮遍武林的每一个角落。
    他蜷缩在兰家一个无人光顾的假山后,万籁俱寂,只有他心声嘈杂。母亲苦心孤诣,她下手会做万全策。兰提尚未与她过招,不清楚她的具体水准。既然她要做武林盟主,那他兰提就不应该挡她的道。如果她的实力还没到那个地步,兰提则应该助她一臂之力。
    石不名在假山后找到兰提,向他提出要求:“去找商艳云。我大范围追杀她,旁人会一头雾水。你去做这件事,是最合适的。”
    确实最合适。他离开山庄,兰家群龙无首,石不名能更好地把控山庄。他和商艳云血海深仇,而且为了守护亡父的尊严,绝对不会对外人透露半个字。
    既然帮了,就再帮一点吧。
    兰提主动向石不名提出:“母亲,追杀我吧。”
    “让大伯来追杀我。他是兰家目前最强的一把剑,他来追杀我,就等于抽去了兰家猛虎的獠牙。调虎离山,你的武林盟主之位会坐得更稳。”
    兰提转身就去找了兰启有,他说,请大伯配合他演戏。
    兰启有照做,他以为那一剑捅在兰提肩头,是虚假忠心的表演,也以为追杀兰提可以博取武林盟的同情,四处滥杀可以毁灭石不名的名声。他亲自追杀,自然可以放水。然而都放得泄洪了,兰提也不想回兰家主持大局。
    纵然当时一切匆忙,兰提还是两头都算计,既不能让母亲的武林盟主之路走得太艰难,也不能拱手把山庄全让出去,使兰家陷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石不名只是深闺女子,杀了兰启为后焦头烂额,一把火是为了泄私愤。她还没来得及想密钥的事,等想到的时候,兰启为的住所已经化为焦土了。
    那把剑——那把兰提宣称是父亲教他学艺的剑。剑身里暗藏玄机,正是藏经楼密钥。火舌缭绕,黑烟冲天。兰提抢下的,怎么会是童年回忆,而是他的一招后手。只是父子感情确实深厚,一招感人至深的障眼法,竟让那薄薄的一片金属隐了身。
    要达成约定,赌坊起家的兰淇后人,手里如何会没有筹码?
    密钥,就在兰提手里。石不名意识到的时候,兰提早就离开山庄了。
    不仅要算这两头,还要算赌场、农田、镖局、航运,把兰拣的野心也算进去,把九雷岛净山门的胃口也算进去,少不了兰启有的暴怒残忍,没有遗漏天都剑峰的虎视眈眈。纵然机关算尽,他也不是神仙菩萨,一个人的力量总有尽头。既然无法照顾周全,就要有取舍。
    最重要的是,杀商艳云。即使无法安葬父亲,也要不计一切代价杀掉她。为了杀她,他可以不出面做兰家的救世主,可以暂时不对天都剑峰下手。失眠之夜,兰提每每想起那个名字,就会恨得咬牙切齿,那颗药丸的能量竟然能让二十年后的他东奔西顾,连回首前半生都觉得是对自己残忍。生命对兰提来说,是无期监禁。
    后来发生了很多巧合的事。
    他遇到了应妙月。妙月不是他的仇人,是照出他羞耻心的铜镜,是他嫉妒的火种,是……妄想。因为妄想,所以一拖再拖。
    从商艳云杀许阳飞开始,兰提就立马有了觉悟,他对母亲的价值已经大打折扣了。既然许阳飞的死是公开的,那么石不名就可以借这个名义大肆追捕她。布下天罗地网,总比兰提一个人去找,要效率高。
    既然妙月怕他,就快点送她走。他已经拖不起了。母亲一旦开始找商艳云,和她那么相似的妙月也会陷入极端的危险境地。
    停止妄想吧,转交给星生的任务,还是他来吧。兰家这艘三千钉的破船,再无人掌舵就真的要翻船了。父亲写下的那半个血字,是兰提为兰家签下奴隶契约的一个红印。父亲的遗志,兰提无法违背。那沉默的血字,刺在兰提脸上,他再怎么想逃,难道要对父亲忘恩负义吗?他已经死了,纵然没有下葬,无形的石碑早就落在兰提肩头,时时刻刻监视着他的良心。不为兰家出生入死,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父亲?
    道道枷锁,层层责任。
    可是……
    妙月从背后抱住他:“想你,爱你,喜欢你。你信不信呀?”
    知道你说的是假的,还是很想相信你一次。
    妙月贴着他的嘴唇,轻声说:“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
    妙月搂着他的肩头:“我真的不是对你没有一点真心的,可是我的身体要求太高了,我不明白还要爱到什么程度,才能让身体听我的话。”
    不用到什么程度,我只需要你一点点的真心。
    ……“兰提,不要杀我!”
    石不名看着面无表情站在她面前的兰提,她抚摸他被她打了一耳光的脸。
    兰提回神,看向母亲。他疲惫地许下诺言:“父亲好好下葬以后,我给你密钥。”
    石不名张嘴想说些什么,兰提却又道:“既然我这有了商艳云的画像,山庄内天都剑峰的奸细,母亲您查得怎么样了?山庄哗变,既然是奸细,就会有所举动。应当很好查。”
    石不名指向墙上挂着的一柄弯弓:“是她。”
    兰家精骑射的人里上一代最强的是兰启有,这一代里……
    兰提皱眉:“四姐姐?有什么证据吗?”
    四叔兰启平的女儿四小姐兰窈放浪形骸,五小姐受悟风引诱上当受骗后,她还能和悟风出去鬼混一整夜,后面她宣称自己不知情五妹的事。兰拣提起认识的女子被悟风欺骗了,说的就是兰家五小姐。
    兰提头疼,因为家里姐姐妹妹一大堆,大姐四姐都和他交情还不错。四姐为了男人,背刺兰家,倒也很符合她性情中人的性格。
    兰提从来没有往四姐身上想的原因,也是因为他视野有限。他不太在后宅与女眷们打交道,另外兰家的小姐们多半都不会武功,会武功的剑法也都不怎么样。没办法,兰家的剑法创立之处就是天残地缺,没有心法,男人越练越短命,女人则很难入门。
    兰提没有猜过不会武功的女眷们。
    “她还在被我囚禁。不过我有撞见她试图往外递消息。这次武林大会,天都剑峰没来什么人,守旧派一个都没来,新派只来了悟风。”
    漱泉从袖中摸出一个纸条,上面的字很小。兰提一眼就看出那是兰窈的字,不为别的,因为四姐和他同岁,小时候一块上学,四姐总挨训,因为她的字写得很难看。
    四姐笑嘻嘻拍他的手:“小曦,你的字写得真无聊。”
    兰提歪着头看她,他不明白字写得那么丑的人居然好意思说他,但是他被冒犯了他也不发火,客客气气道:“请四姐赐教。”
    “我的字写得虽然难看,却是我自己的东西。你的字嘛,虽然一板一眼,先生回回见了都夸,可是这是你的东西吗?这是古人的风格。小曦,你不仅无聊,还很可怜,连自己的字体都没有。”兰窈也歪着头,她顶了顶兰提的脑壳。
    多次让兰启为摇头叹气的兰提的字,源头就在于四小姐兰窈这几句轻飘飘的话。
    四两拨千斤,兰提往心里去了。
    众人写字,要想漂亮,都是从临摹开始的。四姐兰窈却带着兰提走上一条不归路,而且兰提心里憋着一股气,父亲总要他十全十美,他非得露出个缺点来试试他的底线。
    他的赌气和叛逆,最终化作清宵紫金盏,害死了兰启为。兰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养花了。
    四姐的那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几个字:“北风救火”。
    天都剑峰在北,悟风是新派风花雪月四徒里的风字。
    兰提磨了磨后槽牙:“知道了。”
    石不名收起字条,朝他伸手:“画像。”
    “您先去柳街大道彩云轩找找看。上次我在那跟丢了她,她大概是有人接应。大道上随时有人巡逻,她要跑没那么容易。若是那没有,再来找我要画像。”能拖就拖,妙月她们还没走远。
    石不名皱眉看他。
    兰提往后退:“四姐是否是天都剑峰的奸细,还未有定论。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夫人您不要太着急。画像您已经看过了,如此深仇大恨,相信您一定可以过目不忘。”
    石不名操起一盘茶具,往兰提方位丢过去,兰提轻巧闪过,他捡起还没有碎的茶壶,搁在案几上:“不要生气了,对身体不好。”
    他转身推门离开,身后的茶壶方才没来得及碎,他带上门,茶壶碎成一片又一片,碎片散落在盘子里,中心有潮湿的茶叶,冒着一点热气。
    如金似银目送兰提走远,从前还是那么一个小不点,是什么时候起长得这么大了?她们互相看对方的眼神,忽然想起来个什么事,要叫住少爷,少爷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兰提走到师姐她们住着的的房间,房门内灯火明亮,兰提一瞬间产生了幻觉,妙月她就在这等着他。
    他摇头,轻轻推开门,星生正等着他,见到他连忙站起身,一脸欢欣地把面碗往前一推:“少主,生日快乐!”
    对,前几天是清明节,他总是过了清明就生日了。以前是父亲给他下厨做面,兰启为喜欢往面条里放香菜,兰提不喜欢,可是这么多年都吃下去了。他低头看星生给他准备的面碗,里面果然没有香菜,只有鸡蛋和香油。
    星生知道,父亲不知道。然而,兰提立刻把心中对父亲的怀疑都驱赶开,人无完人,兰提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就觉得父亲对他不好,他不能。
    兰提轻声说:“星生,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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