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微明》 第一章雨夜陌生人 “前方到站,南城。请各位旅客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清脆的播报音将林听从睡梦中拉醒。她撑着小桌板坐起来,发梢些许凌乱;花了十几秒待眼睛适应周围的光亮后,环顾四周,这节车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空如也。 车窗外黑漆漆一片,雨还在下,雨滴拍打在车窗上连成一行行珠帘,车窗倒影里的她睡眼惺忪。 被枕着的右臂微微发麻,她下意识甩了甩,再起身去洗手间稍稍整理了一下被压乱的头发,镜子里的她右侧的脸颊被压得发红,依稀可见衣服的纹路。她就势用冷水洗了把脸,拍拍。 彻底醒了。 那是一个复杂又真实的梦。 置身梦境中的她宛如身处在一部电影之中。情节脉络清晰,人物立体丰满。 以至于醒来的瞬间她愣了愣神,车厢顶端明晃晃的灯光和列车员推着小车的有气无力叫卖声将她逐渐拉回现实。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熄灭,提醒她电量不足,桌面上写着2017年3月12日18时32分。 博士毕业后当住院医师的第二个年头,她不记得有多久没睡过一个整觉。 普外叶主任出了名的要求高,每次给他当一助或二助的前一晚,林听都会焦虑到失眠,又不得不强逼着自己睡去养足精神。上了手术台就是场硬仗,体力脑力缺一不可,也不允许她有丝毫疏漏的地方。 医生这行当,通宵值班早已是家常便饭;尚在学徒阶段的她,要苦心精修自己的医术不说,更要学习和“人”的沟通技巧。 这里人的范围牵涉面很广。包括了同僚,上级,还有病人以及病患家属。 毕竟治病往往不是最难的,到目前为止,林听最怕遇上难缠的家属,病情反反复复解释四五次,自己口干舌燥不说,还常常落个“庸医”的骂名。她常常会委屈,但这份委屈也只是自己默默咽下,无人倾诉。 林永年知道了多半会骂她一句矫情,外加一句,“别人都做得,就你做不得?” 兴致来了,还会把年轻那会治病救人的英勇事迹挑一两件念叨念叨。若说到兴头上,还能再把那些让她耳根子生茧,甚至有些生理性反胃的说辞反复拿出来念叨几遍。 “你好好努力,不要辜负林家祖传三代医生世家的门楣,别给我们老林家丢人。” “喜欢都是虚的,我们要实用主义。” “路给你铺好了,多少人羡慕都来不及。” 听腻了。 从小到大,她觉得自己和牵线木偶也没啥区别。 走在被爸妈安排好的既定的道路上,读书 - 毕业 - 当医生,一步一步遂了父母的愿。 久而久之,她也忽略了自己。 她想要什么?不知道。 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想好。 喜欢什么样的电影话剧和音乐?都行,她不挑。 博士毕业的那天,她仰望天空,那么蓝的天空,宛如近在咫尺几朵臃肿膨胀的白云,伸出手却什么也够不到。 积压多年的烦闷抑郁在那一瞬间倾涌而出,连带挤压着泪珠落下。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她是喜极而泣,三三两两上前拍肩膀祝贺。她挤着笑容,一一应下,连带从心底扯出来一阵心酸。 林听这人很轴,一件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大抵是冬天出生的缘故,她总是冷静的可怕,既然没路可选,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八年本硕博连读,顺利毕业后入职南城数一数二的医院。 她也曾刻意逃避林永年的掌控,可现实告诉她,人际关系永远是职场绕不开的利器。 而那些护士医生口中,“林院长的女儿”,也成为了她此生最恨的称呼,没有之一。 雨下的再大,也不会有人来送伞的。 她把这次与会比较重要的会议资料捋一捋,再塞到背包的深处,脱下的外套反穿在身,罩住包包,做好下车的准备。 站前南广场人不算多,一路小跑溅起的水珠打在白色的帆布鞋上,和灰尘融合在一起,变成深色的水渍,浸透进去,脚趾甚至能感觉到丝丝潮意。 一口气跑到乘车点附近的香樟树下整理衣服,先确保包没有被打湿,再将裤管微微卷起;匆匆看了一眼手机后赶忙锁上,专车司机还有七分钟抵达。 她身后树下的围墩坐了个男人,手撑着右背,暮色中看不清脸,被打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时不时发出倒吸凉气类似于嘶的声音。 职业病作祟,林听回头多看了几眼,走上前。 “你没事吧?”走近了才发现他脸色惨白。两人对视的瞬间,对方眸色一沉,眉头微蹙,半眯着眼睛;只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又倒吸一口凉气。 林听弯下腰,凑得更近了些,只见男人正半仰着身子,手扶着右背靠下的部分;额头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疼痛似乎在逐渐加剧,男人的眉头蹙的愈发紧,随意挥着另一只手对林听说,“没事,刚才跑的急,坐一会就好。”说完从兜里想掏点什么,半晌摸出根烟来。 林听啪一下抢过去,无谓对方质疑的眼神,“什么时候了还抽烟,跟我去医院。” “???你这人什么毛病,大马路上随便拉不认识的人往医院跑?”一口气说完,约莫是疼痛上来,缓了好久,半天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林听不由分说两手按着他肩膀,“坐好”,再俯下身,从下而上慢慢卷起男人的针织衫和里面的T恤至他手搀扶的地方停下。 “诶,你干嘛?你这人怎么回事?”沉微明不自在的扭动身子想离她远点,却被林听一句“别动”吼住。 她站到男人右后侧,左手掌先置于左侧,右手握拳叩击;再将左手置于右侧肾区,重复一遍,边叩击边问,“痛么?” 不等他回答,对方嘶嘶的倒吸声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跟我走吧,大概率是右侧肾结石。” “肾结石。。。”林听的手冰冰凉凉,覆着过他肌肤的地方留下丝丝凉意;他一字一字的重复,没再多言。 “我叫了车,送你去医院。” 对方张开嘴似乎想拒绝,对上林听凌冽的目光,败下阵来,看向别处,无奈的笑笑。 二人上了车,坐在一旁的男人半倚着座椅,剧烈的腰背部持续性疼痛让他顾不上说话。林听在群里询问急诊室今晚有谁正在值班,时不时看向一旁紧蹙着眉闭目养神的男人。 医院离车站不算远,加上周末不堵车,一刻钟后抵达。 林听搀扶着他下车,轻车熟路地直奔急诊室。 “林医生你不是在外地开会么?”小刘护士长走上前,帮着她一起搀扶这个男人。 “嗯,路上遇到了朋友,看症状应该是肾结石发作。” “朋友”二字从她嘴里出来的时候,旁边的男人不动声色的又抬眸看了她一眼。 安顿下来的男人躺在床上,接受小刘的例行询问;林听站在一旁,没有急着走。 “姓名。” “沉微明。”林听脱口而出,小刘点点头,拿笔记下。 男人微微昂起下巴,看向将他名字脱口而出的林听,玩味般的表情,鼻子里轻声哼了一声,分不清是疼的还是嗤之以鼻的无奈。 “有既往病史么?”小刘接着问。 “有,四年前做过一次微创,不算太成功,医生当时说有5mm没有取出。”男人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这些细节,话语断断续续。 “后来有定期复查么?”林听抢着问。 “没有。” “小刘,先给他拍片子。” “嗯,好嘞,王医生今天值班,要不林医生你先回去换衣服休息?”听到这话,沉微明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裤管湿到小腿处,白色帆布鞋早已面目全非,头发上的雨水时不时滴下来,身前还背着一个书包,很是狼狈。 林听把头发撩到耳后,弯下腰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裤腿,“没事,我去值班室换一下就行。”没等小刘说什么,就转身出去。 沉微明这会痛的只想骂人,无暇顾其他,不清楚过了多久终于抽完血,拍好片子,做完心电图,一整套常规流程走下来,林听已经一身白衣大褂站在过道跟人讨论病情了。 和两年前相比,她似乎成熟干练了些,眉眼冷魅,走路带风。只是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还是冷冷的,颇有不近人情的气质。 “直接走急诊通道安排紧急手术吧,上次就没弄干净,这次又是1.5cm卡在肾盂部位,搞不好会急性尿储留或肾脏积水。”言语间往里面看了一眼,和沉微明的眼神对住,两人眼神匆匆交汇又迅速移开。 “别人都是微创,到我这就直接上手术台了?” “你是复发,且卡在肾盂,没办法碎石,只能手术。”小刘苦口婆心的解释,没有注意到沉微明说这话时看向的是林听。 “家属通知了么?”林听走上前,瞄了眼小刘整理的材料。 “不用,我自己签字就行。” 林听没有再多问,点点头,交代了几句就去忙了。没走几步又回来,径直走到他床前。 “嗯?”沉微明慵懒的抬眼,她的发梢还没全干,熬夜的缘故,眼圈略微发黑。 “别偷着抽烟。” “。。。你看我现在是能抽烟的样子么?”无奈地摊开双手;林听突然被逗笑了,“我先去忙,负责给你做手术的王医生很靠谱。”说完便收敛起笑脸,转身离去。 沉微明感觉自己在睡梦里做了一场手术,全麻后的清醒过程有点折磨,痛感逐渐清晰,导尿管的异物感也越来越强。背痛的很,他索性试图坐起来看看能不能缓解,最后也只能证明徒劳无功。 天刚亮的时候林听回来了一趟,沉微明刚打完止痛针,这会疼痛有所缓解,脸色也好了点,半靠在床上无所事事看着窗外发呆。林听站在床侧,检查一下吊瓶的流速,下意识伸手去掀开被子想看看他的伤口,被他一把捂住。 “干嘛?看上瘾了是吧。” 第二章拿捏我为刀俎 林听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神情专注,“别动。” 沉微明缩回手,没力气过多挣扎,索性瘫在那里,脑海里浮现出“我为刀俎”这个词,想笑又怕牵扯着伤口疼,只能忍着。 “多喝水,我待会给你送点粥。”林听面无表情的丢下来一句话,便转身离去,甚至连背影都写着不容拒绝四个大字。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真正碰面时间不多,可到了饭点总会有人给他送来粥,馄饨这些易于消化的东西。小护士们走到病房也不多言,轻轻放下食物,略微关心几句病情,再解释一句“林医生在忙,所以我帮忙送一下”便匆匆离去。 等到了晚上,林听会匆匆露个面。照例毫不顾忌地检查一下他的伤口,宛如她是他的主刀医生一般。再按常规询问几句。外人看起来的例行公事却又夹杂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私人情感,只有当事人知道。 沉微明感觉他好像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女人,她总是忽然一下闯进他的世界里,还是个从不敲门的侵入者,带着些许的霸道和不礼貌。再毅然决然的抽身离去,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打。 就如现在这样,不由分说的帮他打点好一切,甚至不问问他需要不需要,合适不合适;还自以为是的送上几句关心的话语。呵,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 想到这,心里一顿烦躁,不由得想抽根烟;又想到她那句嘱咐,默默把已经叼在嘴上的烟放了回去。 手术后的两天,导尿管拔出。 沉微明大概没有想过自己一个堂堂八尺男儿会被一泡尿弄得想死。有导尿管时顶多只是不大舒服的异物感,等管子一拔,纯靠自行排尿的他差点因为想尿却尿不出来的酸胀感落泪。 越着急越尿不出,膀胱愈发的涨,他半倚着床,被折磨的死去活来,绝望的想如果自己英年早逝,死因是膀胱炸了,真是毁了一世英名。 “你不好好躺着干嘛呢?”林听双手插袋快步进来,脚步带风。 “大概是因为我要尿尿?!”语气里些许不耐烦,这两日两人见面也太频繁了些,沉微明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是不是尿不出?我扶你去。” “你们医院服务这么好的?医生亲自扶着病人上厕所?”沉微明顾不上酸胀感,想跟她好好掰扯掰扯。干嘛呢,他好像也没沦落到要被人送爱心的下场;若是为了两年前的不告而别更大可不必,都是成年人了。 林听听出了话里的揶揄,并不打算搭腔,微微弯下身,眼睛正视他的。“你现在肌肉暂时忘记了怎么工作,腰腹和小腹肌肉过于紧张,我扶着你,你有个支撑,慢慢试试。”言语认真,甚至给人一种监督病人上厕所也是医生本职的错觉。 沉微明的眸色更深了些,对方也没有挪开眼,只怔怔地看着。无言的较劲总得有个人先认输,他的膀胱适时提醒着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无奈地伸出手臂,林听顺势弯下腰,将他搀扶起,一步步领着他挪到厕所门口,再背过身去,让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作为支撑点。 “有人在旁边站着我更尿不出。”沉微明额头上全是汗,刚才的急躁加上现在的羞涩更让他的肌肉彻底罢工。 “???你们上男厕所旁边不都是站着人?”林听回过头来,一脸疑问。 “那不一样。你把头回过去!” “有什么不一样?我又不是没看过。”这句话一出,沉微明觉得他今天是彻底尿不出了,刚培养的感觉瞬间消失,还想说点什么。 “别忘记我是个医生。”林听补了一句,约莫是想弥补刚才那句的歧义。 这是沉微明长这么大最艰难的一泡尿,疼痛难忍,足足花了二十分钟,整个过程如刀割般扎人难熬;身旁甚至还站了个女人。他无法形容这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绪,可涨到极致的膀胱容不得他再多扭捏几分,他必须立刻马上解决这件大事。 水声断断续续,从滴答到滴滴答答,再变成滴~答~ “好了?扶你回去。”林听面无异色,坦然如斯;将人扶上床后看了眼时间又匆匆离去。 “有病”沉微明心里骂了一句,不忍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景,“沉微明你真是个孙子”,又骂了一句,最后捏捏眉心,笑了。 这几天恢复的好不好他不清楚,只觉得再不能抽根烟他大概率会挂掉;卧床静养这四个字简直就是戒烟神器。夜深人静,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不觉入耳,更让他心生烦躁。琢磨着等行动再自如些,怎么也要好好抽几根烟去。 人在壮年,他恢复的也算快,第五天的时候已经可以下床随意走动了。他也纳闷,为什么同病房的五天就出院,他非要住满七天;小刘护士长听完只耸耸肩,“听你的还是听医生的?林医生让你住多久你就住多久。” “我的主刀医生不是王医生么?什么时候轮上一个住院医师对我的病情指手画脚了。” “术后是林医生负责。这位病人,你不好小看我们林医生的哦。”小刘护士长也纳闷,到底什么样的人能让我们油盐不进的林医生另眼相待好几分呢?只是她不多问,大概率林医生也不会说。院长的女儿么,任性,管好嘴巴工作要紧。 沉微明叹了口气,被狠狠拿捏的无力感算是体会到了,他现在只想搞根烟抽。 病房的后面是一个小花园,树林不算茂密,三三两两的石桌石凳摆放随意。南城春天的风并不算温和,刮在人脸上带来阵阵寒意。沉微明在病号服外套了件深灰色夹克,好几天没呼吸新鲜空气了,没忍住多吸了几口,凉气入肺,引得一阵咳嗽,牵扯着伤口的疼痛,一时疼的打了个踉跄,狼狈极了。 他就近在一个石凳上坐下,这个点来医院的人大多集中在前区专家门诊挂号,倒给病房区落得一丝清净。拿出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用力过猛的缘故,竟然有些上头,懵的他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 林听找到他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个熟悉的背影,和两年前太平山顶的背影一样孤寂。坐着的男人仍是若有所思的发呆,手上的烟星火点点,缭绕的烟气混着南城的风进到她的鼻腔。她想自己大概是疯了,不然怎么会从那寥寥烟气里闻到了专属于沉微明身上的味道。 “我说话你当耳旁风是吧?”她定定神,开了口。 “你不觉得你管的有点多?”语气里带着愠怒,沉微明懒得回头,只是下意识将手里的烟掐灭。 林听三两步走到他跟前,俯视着他;对方慵懒地抬起眼,“林听,如果你做这些是出于医生的职责,那谢谢你,我马上就出院了以后不劳您费心。如果你是对两年前的事情抱歉,大可不必,都是成年人,玩得起。”说完起身将半截烟头扔进垃圾桶,转身离去。 林听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语塞。她承认自己有些不对劲,也不清楚这几日的殷勤是出于什么目的。她自认是一个称职的医生,事事尽心尽责,可对沉微明,她的关心和在乎的确超出了正常的医患范围。 他的那番话字字敲打在她的心头,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过去撕开了一角,不难窥看她曾经的荒唐胡闹;她又把话琢磨了一下,小跑几步,追了上去。 “我需要抱什么歉?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理直气壮。 “你确定要把这事摊开来说是么?”沉微明觉得真稀奇,做错事的人理直气壮的求解释还是第一次碰到;眼神看下他被抓着的手臂。 林听自觉不妥,松开,再走近几步,昂着下巴对上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的坚毅无畏;无视走廊人来人往的侧目,只略微压低声音,“是的。” “行”,沉微明点点头,“在这谈?” 林听还没来得及回应,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个不停,她烦躁地接起,叶主任在电话那端吼着让她立马回科室。挂了电话,“等你出院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 “行。” 林听递过手机,“微信加一个。” “这次谁不来谁是孙子。”沉微明扫下二维码,添加好友。 林听不置可否的笑笑,“幼稚”,拿回手机,通过好友请求,小跑着走了。 她的微信头像没变,海边夕阳斜照下的一个孤孤单单的背影,也许是她本人,也许不是。 沉微明闲着无聊,半躺着打了几个字发过去,“头像还没用腻?” 对方过了半天才回,“???你不也没换,黑黢黢的天空一弯明月,看着就瘆得慌。” 沉微明看到回复大笑出声,竟觉得心里有些爽快,伤口的疼痛感也消散了几分。将手机放到一旁闭目养神。约莫是心情舒畅的缘故,连带着接下来几日的尿尿也变得没那么难熬,从二十分钟缩短到十分钟,从刀割难忍到最后恢复如初。 病友们相继出院,互相留下几句“再忙也要多喝水”的惨痛领悟。而他话本就不多,这样的场合多半只是点头应和,偶尔挤出一个笑脸作为回应。 后来的两日林听都没有露面,听小刘说是跟着叶主任去别院交流会诊去了;可也没忘差人按时送来吃食。多还是饺子馄饨粥这些无需用牙咀嚼的东西,沉微明并不挑食,连着吃好些天却难免开始倒胃口。 无奈对方总是恰到好处的发来信息,“都吃了?” “吃了。” “照片发来看看。” “。。。” 第三章饭局压抑 沉微明出院那天天空彻底放晴,好几年没来南城,街头巷尾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街上的车水马龙,混杂着南城特有的风,拂的人心情也好了几分。 沉微明单肩背着黑色的双肩包,那是他所有的家当。德宽路和人民路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引申出一条不算宽的巷道,往里走几步,一股烟火气扑面而来,和大路的繁华喧嚣相得益彰。 巷道两侧密密麻麻的商铺菜摊,叫卖声砍价声此起彼伏,甚至能听见因为缺斤少两或几毛钱引发的争执;闹市里挤满了住在附近在小摊贩前挑挑拣拣的居民,空气里透着家禽水产的味道。 他穿梭在狭窄又拥挤的巷道里,凭着记忆找到那家不起眼的小店 - 陈叔牛杂。 铁拉门半开着,沉微明走上前,重重的敲打了几下。 “还没开始营业!”话语里些许不耐烦。 沉微明不管,继续重重地敲了几下。 哗的一声,开门的是一个络腮胡须的上了年岁的男人,皱着眉头约莫想骂上几句。等定睛一看,转而变成笑脸,操着一口粤语,一拳不重不轻的打在他肩膀,“你小子!多久没露面了!”边说边用力挽着他的肩膀往店里走。 沉微明还没完全恢复,这突然一击倒让他真吃了痛。倒也没表现得太明显,脸上仍是笑意满满。 “不是说上周来么,怎么拖了好几天。”老陈转身去冰柜拿了听冰可乐,递到他手上,“你的最爱。” 沉微明笑着推回去,“喝不了”,再指指自己的刀口,“刚出院。” 三言两语将这几日的境地解释了个大概,老陈一脸愠怒强忍着没有发作,沉微明微抬起手似乎想要安抚。 “当你师父是死人是么?做手术这么大的事不说一声?”最终还是没忍住。 沉微明腆着笑,看上去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这不是怕您担心么。老毛病了。” 老陈让他站起身,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又放他坐下。“住我这?” “方便么?” 老陈边指着店铺正后方的那栋楼,边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四楼,两间屋子门对门都是我的。听说你要来提前打扫干净了,随便挑一个,拎包入住。” “可以啊,退休之后变包租公了。”他接过标着402的钥匙串,在食指上转圈。 啪一巴掌打他后脑勺上,响声很大,也只有沉微明知道并不疼,是老陈惯用的“雷声大雨点小”招式,“就你贫!下次再这样有事不吭声,别怪我真揍你。” 说话间起身走到灶前,系上围裙,“给你炒份干炒牛河?多加牛肉和豆芽?” 沉微明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不得不说,这对连吃七天清淡寡味的他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不了,有约,明天再吃。”他喵了眼手机,跟林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三小时前。对方说六点在城东一家医院门口的咖啡店等,末了还加了一句,“谁不来谁是孙子”。 敢情他最近跟南城的各大医院是绕不开关系了,连吃饭都要凑到医院门口的咖啡店去。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把钥匙揣进兜里,跟老陈打了个招呼,起身告辞。 林听打仗似的一天基本接近尾声,做交流会议纪要,修改叶主任演讲手稿,一刻没闲着,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也许是碍于她院长女儿的身份,叶主任总是对她“青睐有加”,苦活累活没少让她干,美其名曰苦其心志。可出风头的活,类似于这种院系之间的交流,大学里面的客座演讲,也总带着她,说是让她多见见世面。 院里人多口杂,难免有几个看不顺眼的非议几番,说她有院长这个爹撑腰不算,还准备让普外一把手叶主任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流言蜚语听多了,总是难免会坏了情绪。叶主任倒也不恼,只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无愧于心就行”。 每次听到这番云淡风轻的“安慰”,林听总是心存感激。 一开始她对叶主任是心怀抵触的,一心把他看作林永年的眼线。时间久了,却也明白他不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也理解那份栽培她的苦心。 可也难免心生愧疚,不敢直言自己选择这份事业,并不如别人般是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和执着;到最后只能逼着自己努力尽量不让别人失望。 而每当她被流言推到风口浪尖,真正最该给予安慰的林永年一如既往的站在她的对立面。他曾一脸怒气把她叫到办公室,不分青红皂白的批评一番。话里话外无非是看不上叶主任小镇做题家的身份,父母又是普通退休职工;外加年长她近十岁,怎么看都算不上林家“合适”的女婿。 这些林听都知道。 她也知道父亲的动怒一方面是试探,怕二人真有什么;另一方面是恼羞,怕女儿的绯闻影响未来相亲对象对她的看法。 从小到大父母对她近乎偏执的掌控欲也让她对任何亲密关系有着本能的反感。 她骨子里对亲情失望透极,无奈困兽之斗的下场是更深一层的禁锢。偶有几次的反抗都被强硬压制,随之而来的是更加言之凿凿的说教,压得她从内而外的窒息,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有过友情,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爱笑的女孩子,像个小太阳一样围在她身边打转;一点点帮她跟这个世界建立缺失的信任感,给她读医那几年暗淡的日子带来一丝光亮。 她们一起玩闹分享心底的秘密。玩笑着说男人可以不要,姐妹必须到老。林听曾无比感恩,心想老天对她还是不薄,生活里不总是阴霾,也会有晴朗。 而爱情呢,她想自己是有过一丝心动的。那个男人的孤寂和落寞莫名的将她吸引,也许本质上他们是一类人,她放纵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只是如死灰一般的心脏偶尔悸动一次带来的震撼过于强大,以至于在她要再迈近的那一瞬又赶忙收回了脚。 她不敢想象如何和那个男人培养出灵与肉交融的亲密关系,她害怕失败,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快要复活的心被人蹂躏再一次陷入孤寂。 此刻累坏了的她瘫坐在走廊的座椅上,等再看时间时,还差十分钟六点。心里一惊,暮色渐沉,过道玻璃里的倒影映着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全无年轻人该有的活力和精气神。 手机恰到好处的响起,电话那头的林永年依旧冷漠旁观的语气,五分钟的废话里总结出要点就是“继续努力”。挂完电话,她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外人眼里她是一个当之无愧可以列为成功的典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本质上她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一个不得不把自我彻底掐死好得以在人世间苟延残喘的可怜儿。 过去的人生里有哪个瞬间是彻底属于自我的么?她闭着眼睛在脑海里匆匆回顾,不自觉浮现起沉微明那张冷峻沉默的脸。 猛地睁开眼,又看了眼时间,快速换好衣服,一路小跑到医院门口的咖啡店。男人已经等在那里,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手臂随意地搭着膝盖;徐来的晚风将他额前的头发轻轻扬起。 “等多久了?”林听大口喘着气。 男人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刚好二十五分钟。”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还以为你又要放我鸽子了。” “我说了,谁不来谁是孙子。”言语认真,对上对方玩味的眼神,没忍住笑了,对方似乎也扯了下唇角,歪着头,“进去?” 没等林听答应,对方已经抢先拉开门,就近在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林听这会饿的声音发虚,只想赶紧垫巴几口,“鸡肉三明治,一份蘑菇汤。”对面的男人正皱着眉头研究菜单,迟迟不肯定夺。她偏着脑袋,补了一句,“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麻烦给我一杯热水,先这样吧,待会再加。”男人合上菜单,轻声说道。 对上林听疑惑的眼神,“实在吃不惯,你吃你的。” 林听也没拘着,她实在是饿极了,三两口三明治下肚,发懵的脑袋才渐渐清醒。她一口气喝光了浓郁香醇的蘑菇汤,一股暖流入胃,甚是满足。不到十分钟解决一顿晚饭,迎来的是对面的“冷嘲热讽”。 “当医生的不知道饭吃太快不好?” “比起噎死,我更怕饿死。”林听不饿了,终于有力气回怼几句。 “行,说吧,找我谈什么。”沉微明靠在沙发上,一只手随意搭着沙发背,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 “谈谈你说我需要抱歉的事情。”林听将面前的盘子往里推了推,空出一块干净的区域来,两只手撑上去,坐直了身子。 “在这谈?” “不然?” “我还没吃饭。” “。。。” 说完转起身大步往外走,林听快步跟上去,“去哪?” 沉微明回过头,挑着眉,“我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跟你掰扯。”他背着包,暗影下的脸忽明忽暗,只剩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陈叔牛杂店已经挤满了人,门口排队的三三两两扎着堆,落座的悠悠哉哉喝酒吃饭,时不时喊着加几道菜。还没走近,炖牛肉,卤牛肉和炒粉炒面的香气扑鼻而来,引得人食欲大开。 刚冰冷的三明治下肚,林听的味觉并没有得到满足,此刻在嗅觉的感染下竟又生出饿的幻觉来。她旁边的男人显然轻车熟路,径直走到店内角落翻出一张折迭桌,在店外找到空地撑开,再回去拿了两把塑料椅,昂了昂下巴示意她坐下。 缭绕的锅气在二人之间蔓延,将一切景象变得模糊且看不真切,没记错的话,林听唯二的两次大排档经历都跟这个男人有关。 林听发注意到他甚至都没有点单,只是微微朝老板颔首。没一会,两盘热气出炉的干炒牛河就上了桌。 他将一盘牛河推到她面前,还没等她说什么就递上一双筷子。自己也低着头扒拉起来。 “我吃过了。” 男人没说话,约莫是真饿了,吃的很急。林听敲敲桌子,对方总算抬眼看她,“刚出院不要吃这么多油腻的东西。” 说完觉得自己这番轮调实在是婆妈且不讨人喜欢,便低下头去,扒拉面前的豆芽吃了起来。 铁锅大火爆炒下的豆芽保留着原本的清脆,混着宽油和牛肉的香气,她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竟也吃了大半盘。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完,却没出声响,只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 第四章出走前奏 “我也吃饱了。”林听察觉出对方的动静,也放下筷子。很久没吃这样重油爆炒的食物,竟不觉腻味,若不是真饱了,她大概会一口接一口吃个精光。 “行吧,说要谈什么。”沉微明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桌子,眼神落在她身上,很久也没有挪开。 终于进入到这次见面的正题,一开始喊着嚷着要说个明白的林听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想问,你那天去了对吧,空气里好像有烟味。 还想问,等了多久呢? 她想说,对不起,我没有玩弄你的意思。是我的问题。 还想说,出尔反尔总归是她不对,不管出于什么缘由。 反反复复琢磨的语句到嘴边又觉得并没有什么意义,过去那么久的事还拿出来说什么。 她沉默了。 “这样吧,不耽误大家时间。”沉微明食指点亮桌上的手机屏幕,已经快九点了。 “当年我们约好在山顶见面。我去了,你没来,我不怪你。漂亮女人多少都不大守信用。”语气轻松,甚至带着戏谑。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一根烟,火星点点,说话间偶尔会吸一口,很浅,大部分时候就让烟这么烧着。 “所以沉微明你觉得我在医院做的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是么?” 对方努努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烟快烧到尽头,站起身,“不用抱歉,说好了玩玩而已。”他深吸了一大口,别过头去慢慢吐出,那片空气瞬间变得浑浊模糊,若有若无的烟味,暗影和烟雾下看不清的人脸,他将烟蒂按在桌上熄灭,看向她的眼神悠悠的。 轻描淡写的“玩玩而已”混着不远处翻锅点单和周遭的嘈杂一字不差地落在林听的耳里。 “那次没赴约的确是我的不对。”承认错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从不放人鸽子,沉微明是头一个。这次违约给她这个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者在过去一段时间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和愧疚感。 可那一步,当下的她真的迈不出去,她退却了。 她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在医院做的一切只是出于医生的职责。如果你觉得我有超乎职责关系的部分,那也不过是因为。。。”她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疯狂在大脑里搜刮词语。 “毕竟睡过。”沉微明丢下轻飘飘几个字,挥挥手,不愿再说,转身走了。 林听怔在那里,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出来过于轻巧,以至于她觉得自己之前的纠结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她突然后悔今天的见面,多此一举。 而男人的背影早已消失在暗影里,无痕无际。 桌上剩下的半份牛河在他们的交谈中彻底失了锅气,只剩下一股油腻感。她不愿再吃,挥手说着买单,老板抬起头,火影下的脸挂着汗珠,淡淡地说,“不用,他付过了。” 呵,又多欠他一顿饭钱。 林听回到家,家里有被人打扫过的痕迹。餐桌上几盘清汤寡水看上去毫无食欲的菜,一看就是王阿姨的手艺。 和爸妈的抗争中唯一值得她骄傲的莫过于在搬出来独居这件事上的成功。哪怕还在一个小区,哪怕只隔了几栋楼,哪怕爸妈会时不时突然袭击到访,或者委托阿姨上门给她打扫一下卫生,烧几个小菜。 但这片小天地在很多时间还是属于她的。 她好像自由了,又好像没有。 桌上的菜还有余温,卖相没有,主打健康。她不动声色地倒掉,给林妈妈发去一张空碟的照片,外加“吃饱了”的信息,就算交差了。 疲惫的大脑在躺下的瞬间又愈发清醒,繁杂的思绪在暗夜里更容易滋生发芽。和沉微明的意外重逢激活了她内心深处的细胞,顺带也鲜活了沉寂许久的记忆。 博士毕业那天,她和林永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争吵的原因很简单,林永年让她结婚,和一个她只见过三面的男人。 读书时爸妈生怕她早恋,看到她和男生多说几句话都恨不得把人家的家底问个清楚。眼下前脚刚毕业,后脚就被催着结婚,林听觉得真的是够了。 争吵里林永年毫不避讳对她想法的嘲弄和不理解,言辞里多是揶揄,“读书读傻了么?他父亲已经做到那个位置,放着资源不用要另辟新天地?” “婚姻是一场合作,找对合作伙伴很重要。”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女儿。” 林听眼里噙着泪,生生忍下。原来她只光耀门楣还不够,还需要联姻,以扩大家族势力版图。 着实滑稽。 “我对那个男人没兴趣,压根不会湿!”她破罐子破摔,张口就来。 “你你你!”林永年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一向乖巧的女儿嘴里冒出来,被堵得不知回什么好。 林听说完扭头就走,随意收拾了个背包就出了门。将那些质问和喋喋不休通通锁在门后。出门前只丢下一句话,你们别逼我去死;带着发自内心的咬牙切齿。 林永年的眼神错愕里闪着犹豫,她知道他害怕了,暗自松口气。 出了门,漫无目的的走在大马路上,路上的人各有各的目的地,情侣们依偎在一起说着只有两个人才懂得悄悄话,适时对视一眼,透着满满的爱意。 你侬我侬的甜蜜场景于林听而言过于刺眼,她无处可去,突然很想念她唯一的好朋友夏冉,便拨了个语音电话过去。 洛杉矶时间仍是清晨,她不知对方会不会接,莫名急的有点想哭,好在不一会儿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响起。 对方的声音依旧爽朗,如加州阳光般透过话筒照到她心上。 她想说的有很多。 她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去美国交流这一年多,我很孤单,也很想你。 想说,我又和我爸吵架了,他逼着我和一个陌生男人结婚。 还想说,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被掌控的人生,完全不是为自己而活。 煞风景的话通通咽下,只剩寥寥几句问候和若无其事的闲聊。对方察觉出她不对,“林听你别怕,不管出什么事,你还有我。” 短短一句话终于将她泪催了出来。 林听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夏冉在那头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 “操,都他妈什么玩意!” “父母做到这个份上真的是够了!” “出去散个心吧,来我这,我带你西海岸兜一圈,看看洋帅哥。” 夏冉的吐槽将她内心的愤怒倾泻不少,她抹了把鼻涕眼泪,认真想了想,“我还没办签证,马上要去医院报道了,来不及。” “草,那你去香港玩几天。无聊的话可以找我哥,他特别帅,特别man。”话风不知不觉变了方向,夏冉又喋喋不休开始安利起她那个哥哥来。林听没打断,也没真听进去几分,此刻的她太需要这样的聊天和放松了。 夏冉口中的哥哥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至少林听是这么认为的。 “要不你做我嫂子吧,我哥挺帅的,人也好。”夏冉以前总这样说。 可现实是,她手机里连哥哥的照片都没有一张。“我哥不愿意拍照。”具体原因没细说,林听也没多问。女生之间亲上加亲拉郎配的玩笑话总不会太当真。 “我哥下周日来看我,一起吃饭吧。”这样的邀约读书那会也没少听。 但实际上,连夏冉都是匆匆和口中的哥哥见一面,匆忙到甚至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每次看到她出门不过十几分钟就回来,林听总会打趣,“你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哥哥又回去了?” 夏冉撇着嘴,“骗子,每次都说请我吃好吃的,到跟前又说要忙。” “诶,你在听么?”对方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虽然夏冉那家伙大大咧咧,说话不算太有谱。但去香港是个好主意,坏心情在闲聊中消散些许;挂电话后,顺手买了最近一班去香港的高铁。 到达时已经凌晨,手机被震得彻底关机。无非是来自爸妈的斥责和询问,她一个都没接,未读信息也一键清除,心里想的是就他妈爱谁谁吧。 有阵子没来,尖沙咀的夜晚依旧热闹。 酒店楼下往西步行两个街口距离的炸串店刚营业不久。灯火通明的店铺给幽静漆黑又深邃的街道带来一丝生气;很是显眼。再走近些,客人老板的交谈声和锅里滋滋的油炸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混着辣椒酱和炸物的香气。 点好单的人们站在路口,三三两两,或聊天或抽烟,时不时哈哈大笑几声打破夜的寂静,不急不躁的等着夜宵出炉。 老板的记性不出意外的好,分毫不差的将刚出锅的炸串递给点单的客人。粤语普通话交错登场,细心的嘱咐趁热吃但也别烫着。 等不及撸串的人们索性站在马路牙子边吃起来,谈笑声不绝于耳,快乐四溢。 林听提着打包的一大份吃食,回到酒店。 她从不吃宵夜,但今夜,她需要放纵一下。 香辣鲜美,炸物外壳的酥脆和丰盈的汁水在口腔里混合交融,一并炸开,带来味觉和心理上的双重满足。那一瞬间她只觉幸福,甚至稍稍原谅了生活的操蛋。也突然理解了那些深夜的觅食者们,生活不如意的时候,至少还有食物可以治愈自己。 她也庆幸,还好食物还可以治愈自己。 吃饱喝足,已过凌晨两点,她因为过撑反而没能安然入睡。 和林永年的争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卡带暂停。再睁眼时,天快亮了。 香港对于她不算陌生,倒也不算太熟悉。每次都是匆匆而来,目的地多是医院或学校,以单纯游客的身份来还真算是头一遭。 窗外楼层密集,万家灯火伴着太阳的升起渐渐黯淡。 她换了身运动服,扎起高马尾,眼下有些乌青,精神却异常亢奋。说走就走的旅行,没有目的地。 这么早能去哪呢,她之前每次来都会错过山顶的美景,那么干脆去山顶看看吧。 第五章初遇那个男人 这个城市正悄悄醒来,高耸林立的住宅楼被逼仄街道细微隔开些间距;路两旁的早点铺门口多挂着个“粥”字,里面热热闹闹,店门口的透明橱窗里是新鲜出炉透着油亮的各式面包。 一个菠萝油,一杯港式鸳鸯,一个人向着太平山出发。 中环J2出口,沿着路牌就能找到山顶缆车总站。 短短几分钟的车程将城市落在脚下,心也随着视野的开阔变得明快起来。 她只在凌霄阁小站了一会。夏日清晨的山顶温度还没升上去,露水莹莹的花朵和草坪,冷了一点,但空气清新。 工作日的清晨,游客并不算多。天边是厚厚的云层,雾气弥漫,阳光还没完全铺洒,风一吹来,感觉冷飕飕的。 卢吉道很适合环线慢走,她走走停停,放空大脑,远眺四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森林和海天一色绿意弥漫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颇为治愈。 不知不觉走到山顶小花园,亭子里坐着一个男人,背影看上去身材消瘦,黑T黑裤。 林听昨晚没睡好,早上还没来得及吃饭,眼下饿得不行。离西高山还有点距离,她不肯再寻其他的休息处,直接去另一端坐下。 几口菠萝油下肚,配上仍有余温的鸳鸯,林听缓过来了些。 一旁的男人一言不发,戴着墨镜看不清神情。有好几次在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又放回去。 “你抽吧,我不介意。”林听说。 男人微微侧过身子,眼眸被墨镜遮挡,打量的目光似乎正透过黑色镜片一股脑笼罩在她身上,只做匆匆停留后便又转过头去。他没说什么,也许在喉咙里嘟囔了一个嗯字,很轻。打火机在手里拨弄很久,最终还是站起身,走远了些。 没一会就回来了,身上散着还没彻底消失的烟味。迎面碰见的瞬间对她轻轻抿唇,算是正式打了个招呼。 林听刚吃饱喝足,时间尚早,她无处可去。 关机状态下的手机与砖头无异,而眼下的安宁不过都是逃避下的假象,狂风暴雨还在后面,她知自己躲不了太久。 运动带来的大汗淋漓和荷尔蒙分泌给她带来些许勇气。开机前她不由得深吸口气,手机连上信号的瞬间将好不容易略微平复的心又瞬间扯入谷底,未接来电提示和短信一条接一条不给人喘息的功夫。她迅速扫了一眼,最上面的是林永年的,“速速回电。” 一贯的林院长作风,言简意赅,咄咄逼人。 叶知秋的电话恰到好处的进来,他算是林永年的半个得意门生,南城仁心医院普外的主任,也是林听未来的老板。 对方先客套问候几句,问了她什么时候办理入职,又简单嘱咐几句关于入职材料的准备事项。云淡风轻,就在她准备挂电话时,对方说,“院长今天私下跟我说你闹了脾气,让我开导开导你。你们的家事我不便多问,一个人在外,注意安全吧,院长挺担心你。” 林听心想,哟,原来未来的老板也是一个眼线而已。 “嗯,我知道,过几天就回去,下周一去院里报道。” “好,院长在我旁边,你要跟他说几句么?” 果然,林听心里冷笑一声,“不用了”,挂了。 下意识的大呼口气,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人。对方似乎也轻笑一声,淡淡来一句,“背着家里偷摸出来的?”,语气里甚至还有些许揶揄,却并不惹人讨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摘下了墨镜,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眉头总皱着。 “也不算,我是光明正大通知他们我要出门的。” 林听说这话时眼神正好和他的对住,她略昂起下巴,神情里有着莫名的傲娇和得意。两个人不自觉都笑了,却都没有往下聊的意愿,下意识转看别处,各有各的心事。 夏冉那家伙依旧聒噪,关机的十几个小时里她的信息一条接一条。 “你到香港了么?” “我哥说他最近有点忙,没空带你玩了。” “你关机了?!” 林听正准备回复,夏冉的电话已经先一步进来。对方似乎在吼,“你吓死我了!关机到现在!” 耳膜被震到,大概是声音太大了,不然怎么会把眼泪也震出来。 林听抹掉那一滴泪,泪痕在风中挥发,凉了面颊。 “就想静一静,我没事,到香港了。” “吓死我了你知道么,我差点找我哥贴寻人启事了。” “你哥这么厉害的。” “那当然,只是不知道最近在忙什么,信息都是轮回。算了不说他,你咋样?” 林听刻意压低声音,也没有和她聊太久,怕打扰山顶的静谧。挂了电话的她想,还好,生活没有那么糟糕。至少有的关心不是迫于无奈而是发自真心。 男人始终一言不发,但除非他是聋子,前后两通电话的内容多少掀开了她生活的一角。 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有种把狗血连续剧硬塞到观众眼前的冒犯,“你好,我叫林听。” 男人看向她,微微颔首,“你好,我叫沉微明。” 雾气渐渐散开,阳光透过树叶斑驳了脸庞和影子,有温度的风将山顶清晨的冰冷吹暖了些。开场白之后,她和那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言谈中得知男人是香港本地人,爱喝可乐,热爱徒步,爱在山顶的亭子里坐着观景。话不算多,还带着几丝冷幽默。 “下山注意安全,我先走了。”男人伸出手,又戴回了墨镜。短暂的亲近消失不见,气氛又退回成刚刚坐在两端一言不发的疏离。 林听也伸出手回握,有礼貌地说了句再见,却也知大概率不会见到了。 拾级而上,西高山的观景台近在咫尺。 一边是半山半海的绝美景色,另一边是薄扶林水塘和南丫岛,些许是和陌生人闲聊了几句的缘故,眼里的世界似乎可爱了一些。 下山颇费膝盖,林听一路迎风小跑透着恣意,途中路过的公园里绣球花开的正盛,美的明显却不张扬。 凭着记忆找到那家牛腩面馆。刚到饭点,店里却几乎坐满了客人。老板面无表情的收款点单,甚至懒得抬起眼皮。她找到角落处唯一的小圆桌坐下,用纸巾将桌面残留的油渍擦净,饥肠辘辘的等着热腾腾的牛腩面出锅。 “这儿有人么?”男人的声音响起,有点熟悉。 她抬起头,“是你。” 说话间男人已经坐下,两人眼神交汇打了个招呼,并没多做交谈。 本来就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哦,不对,现在是两面了。 也许是吃面的空档两人的眼神又交汇在热气里,又也许是两人不约而同被吸进去的面呛的咳了一声,又或者是她下意识想喝奶茶时不小心拿错了对方的杯子。 总之,沉默终于被打破,他们又聊了起来。 话题从美食到风景,从医学到文学,漫无边际随心所欲。男人竟然对医学也颇懂几分,让林听略微惊讶却没多问。他们的话题自始至终都在让彼此倍感舒适的界限感里环绕,涉及自身的不多,却也能从只字片语里窥得彼此对世界,人生和生活的些许看法。 她察觉出他也消极,也悲观,或许也如她般恰好处在人生不如意的低谷。只是不同的是,他似乎仍在抗争,并没有像她要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午饭的后半场吃的颇为愉悦,男人甚至意犹未尽,又加了碗面。林听吃完也没急着走,小口喝着奶茶。对面的男人大抵是真的饿了,吃的畅快淋漓,三两口间碗已见底。 “今天碳水严重超标了,但是偶尔放纵一下有何不可。”他摸摸肚子,眉眼难得舒展几分,和她说道;却更像是自说自话。 语句落到林听耳里,她心领神会的笑笑。 两人在面馆门口告别,仍是礼貌的握手,互道声再见。仍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 毕竟世界很大,有的人一转身就再也见不到了。 上午的际遇给林听的香港之行开了个好头,她回到酒店,洗个澡好好睡了个午觉。 室内不断升温的空气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梦里的歇斯底里和嚎啕大哭过于刺耳,她突然睁开眼,昏黄的阳光透过窗帘,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天花板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 清醒过来时发现,哦,居然快四点了。 她起来洗把脸。不规律的作息,不定时的餐饮和毫无计划的出游带来莫名的叛逆感。没错,明明早已成年的年纪却还能因这些小事产生叛逆感,就挺可悲的。 能让自己肆意挥洒任性的时间不多,她不想浪费。 人前的她多数都是衬衫休闲裤的学究打扮,毫无新意。配上高马尾或边框镜,也不怪相亲对象看到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毕恭毕敬尊称一句林老师。 楼下的商场逛一圈,买了几条吊带露背质感很好的裙子。马尾也看腻了,索性去理发店烫了个发。一通折腾下来,已过九点。 墨绿色吊带长裙外加黑色羊毛针织衫,脚蹬漆皮红色的玛丽珍小高跟,再配上新鲜出炉的法式卷发,慵懒随意又不老气;宛如换了一个人。 镜子里的人魅惑却不失清纯,她仔细打量,对镜子里的自己俏皮一笑。 夜生活开始了。 去哪儿呢? 太闹的地方不行,心脏和耳膜都受不了。 她把夏冉发来的一长串兰桂坊酒吧清单研究个大概,选了一家看上去稍微安静点的清吧。 巷道角落不起眼的门脸,进去却是另一个梦幻世界。 暗黑系的装修风格,天花板上的蝴蝶标本美轮美奂,桌上的烛台,墙角暗淡的灯光。聚光灯下的酒保潇洒地玩弄着酒瓶,时不时和客人闲聊几句,或专注的调着杯中的酒。 凿冰的声响,喷枪的蓝色焰火,客人们的谈话夹杂着笑声,林听不知不觉被吸引,找到吧台一处空位坐下。 几口酒下肚,脸颊微微发烫,身体也跟着音乐不自觉的扭动起来。她离醉还有很远的距离,却不影响酒精冲击味觉和神经产生的瞬间刺激,微微醺的感觉着实有点迷人,烦恼伤心通通抛到脑后,只剩耳边的喧闹和眼前的浮华。 十点一到,凳子撤掉,现场乐队开始演奏,好听又上头。 林听心想自己还是上了夏冉的当,这哪是什么安静如斯的清吧啊,得,既来之则安之。 开蹦。 林听不会跳舞,只能跟着律动摇摆。脚踝微微酸胀,小脚趾也被鞋头挤得微微疼痛。 舞池里人挤人,她无暇顾及其他,只知自己和身边所有人被挤得彻底没有了社交距离。大家肩擦着肩,呼吸伴着酒气搅在一起,偶尔的眼神对视也不觉尴尬,她挥着双手跟着歌手胡乱喊着,有些激动,第一次体会到了肆意的快乐。 歌一首接一首,手腕突然被一个男人的手捉住,是为了引起她注意的力度。她回过头来,两人的眼眸同时一亮,异口同声地说,“这么巧。又是你。” 第六章肆意放纵 彼此的话语被音乐吞掉不少,断断续续续听不清楚,只能把头凑得再近些。他的气息混着酒精透过耳膜抵达林听的鼻腔,甚至还有若有若无的烟味,有点性感。 男人喊着,“还以为认错人,叫了两声都没反应。后来看到你的手链才确定是你。” 他脸颊绯红,酒气逼人,看样子喝了不少。 “是我”,她突然起了坏心思,恶作剧般故意凑的很近,近到只要稍稍一动她的唇便能触到他的耳廓。气息吐出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男人的身子怔了一下,看向她,眼神变得迷离又复杂。 旖旎又喧闹的场子只适合发泄,不适合聊天。 眼神再次对视电光火石的瞬间,两个人已经吻到了一起。荒谬却又情理之中,一日之间在不小的城偶遇了三次的异性,不做点什么似乎说不过去。 酒吧的氛围让暧昧滋长也让一切荒唐变得理所应当。 吻来得突然,唇和舌触碰的瞬间引起电流般的酥麻感,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男人,他突然推开她,“对不起,今晚我喝的有点多。” 她不依,双手带着男人的脖子又凑到一起。鼻尖擦着鼻尖,呼吸交缠,“嘘,别说话。” 眼下的她只想尽情享受这种抛去理智情感,遵从身体原始冲动下最简单直接的肆意的快乐。 歌还在唱,或快或慢;两个人头抵在一起,或心无旁骛的亲吻,或闭着眼抵着额头轻轻扭动。 “去酒店么?”林听发出邀约。 对方怔了一下,将环绕在他脖颈的双臂轻轻放下,退了一步,“不好意思,酒精容易让人冲动,我没有一夜情这样的癖好。我先走了。” 莫名涌上一阵淡淡的失望,她也退后一步,没有挽留。 男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本就是一时兴起外加酒精催化下的冲动,又或是内心深处被积压多年的反叛恶魔终于想翻身做一回主人;鬼迷心窍下说的话语,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有点鲁莽好笑。 只是那个吻过于真实和撩人心弦,把身边的一切衬得乏味。舞池里的人们仍在肆意狂欢,音乐也仍在燥着,她却没了刚才的心境。 就好像午夜钟声敲响,本就不属于她的那身妩媚妖娆性感的皮囊不得不识相退场,而她也要乖乖做回那个懂事无趣的牵线木偶。 推开门帘,月色皎皎,夏夜的晚风吹来,倒让被冷气吹一整晚的肌肤回了暖意。抬起头,台阶上的路灯下倚着熟悉的身影,灯光垂直打到他的脸上,光影迭加,五官更加具体。 手上的烟烧了一半,火星点点。 “你还没走。”她眸色亮了几分,有种丢失的水晶鞋被人捡到般的惊喜。 “醒酒。”男人对着侧后方吐了一口烟,眼神却仍在她身上不肯撤去。 街灯下的烟雾盘旋而上又弥漫开来,她的眼神跟着烟雾缭绕,竟看入了迷。 “那个…”难以启齿又觉有点好笑。 “嗯?” “你能教我抽烟吗?” 男人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显然没跟上林听的脑回路。却又很快回过神来,点点头。 昏暗的巷道,偶有三两个带着酒气的人嘻哈吵嚷打破夜的寂静。 而她正和第三次偶遇的男人,站在街角一起点烟。 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略显笨拙地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先假模假样放到嘴边吸了一口,“是这样么?动作标准么?”眉眼生动,脸上不经意露出的狡黠在月色的衬托下格外诱人。 沉微明轻笑一声,“又不是考试,什么都有标准答案。” “也是”。 说话的功夫打火机已经点起,沉微明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护着火焰。林听叼着烟,慢慢凑近,猛地吸一口。 这一口太过用力,烟进没进肺她不知道,只知道喉咙被呛得难受,脑袋嗡嗡的。止不住的咳,边拍着胸脯边说,“太难了太难了。” 男人双手抱胸,一开始还静静地看着;后来见她咳得不行,走上前,拿过她手上的烟,轻拍着她的后背,得空时也就着吸了一口;“在你们这种乖孩子眼里,是不是认为把每件坏学生爱做的事情尝试个遍就叫叛逆或抗争。” 他的话悠悠的,轻描淡写般的漫不经心。林听却觉得自己被看透了。 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被看透的害羞,林听脸颊绯红,抓着男人的手靠近自己的唇,轻轻吸了一口,再学他的样子漫不经心地吐烟,果然没被呛到,有点得意。 烟雾里他的眼神又变得悠悠的,混着身上的气息一股脑从头到脚全笼罩在她身上。她慢慢凑到他跟前,踮起脚,试探地想再近一点,男人微微别过头,将她轻轻推开点距离,“我刚抽了烟。” “没事,我也抽了。” 情欲和放肆带来的是堕落的声音,很动听。 她也从不知道带着烟味的接吻会如此的性感,鼻息间的气息夹杂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男香,颇让人着迷。 两分动心,三分情欲,五分放纵;拉扯暧昧在路灯下生根发芽。 呼吸逐渐加剧,男人的手却仍然规矩地放在她腰间,时而发紧用力将她带向他,时而轻轻推开想隔出点距离。欲望和理智的拉锯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分出胜负,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 “酒醒了么?” “嗯?” “走么?” 男人的唇还贴着她的,似是回过神来,顿了顿,“嗯。” 上了出租车的两个人酒醒了几分,也恢复些神智,他们没有太多交谈,而是各自消化这一日的际遇和荒唐。下了车,还没等沉微明开口,林听已拉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沉微明微微拽了她一下,“你想好了”,既是问又是答,林听不理,用毫不迟疑的脚步给出她的答复。 从前一晚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就迫不及待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活着,且是为自己而活。 她从没谈过恋爱,对亲密关系本能的抗拒让她很难发自内心真正信任什么人。但直觉告诉她,沉微明不是坏人,至少如果她想放纵的话,他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长得不错,个子高,没有肚腩的平坦小腹,块头结实却不夸张,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电梯狭窄的空间是给二人思考的最后空间。 上升的楼梯层数宛如倒计时;而时而停下打开的电梯门,是在提醒他们,如果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沉微明似乎也不再退却,出电梯的瞬间突然将她横着抱起,“哪边?”声音微微有点哑。 林听轻呼一声,就势挽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左转第二间。” 安静的走廊只剩下踩在地毯上沙沙的脚步声,关门的瞬间他们开始疯狂地亲吻。林听的背抵着门,身上的开衫不知觉褪了一点露出好看的锁骨,新买的吊带裙让旖旎和暧昧显得格外欲盖弥彰。而沉微明的手扶着她的脖颈,渐渐向下消失在下裙摆,掌心下的滚烫,呼吸的急促。忘记了现实,忘记了自己。 到最后一步时两个人同时漏了怯,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 “你?” “你?” 又相视一笑,沉微明的声音在她耳畔萦绕,轻轻的,像是情话,“我没有骗你,的确没有一夜情的习惯。” 她转过头,唇抵着他的,“我也没有。” “所以,你想好了?”一再确认,像极了做坏事前要不断征求别人同意的小朋友。眼神却透着狠绝,恨不得下一秒就将她碾碎。 “你想好了吗?愿意陪我当一次坏学生么?” 话音刚落就得到了答案,突如其来的钝痛带来的生理性眼泪让林听心底的积怨泄了口,酣畅淋漓;世界像坍塌了一角,露出一丝光亮,或远或近,却又被迅速填满。 从生疏到游刃有余,遵循最原始冲动的本能让她过往二十余年的压抑在今晚得到了彻底的释放;随心所欲原来是这样的快乐,她为此痴迷。他看起来也是。 他们像第一次吃糖的小朋友,意犹未尽舍不得结束。等醒来时,已快正午了。 林听倦怠地睁开眼,床上空空如也。沉微明站在窗边背对着,察觉到动静,回过身来,笑着问,“醒了?” 清醒的瞬间,脑海中走马灯般的闪回让她不由得面红耳赤。第一反应是他竟然没走,第二反应是我竟然不后悔。 回南城后的她曾无数次想起这个夜晚,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悸动。 她会在心底偷偷想念这样的痴缠,却不后悔当时的决定。荒唐的初衷虽谈不上什么报复,但多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理,以至于彻底忽视了最先开始驱使她靠近的那一丝动心;等意识到的时候,又被吓得退却。 爱情是什么?她担不起也给不了。 他走近,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所以,当坏学生的叛逆心愿满足了么?” 她不置可否的轻声一笑,拉近他,“你呢?满足了吗?” 哪怕对彼此的灵魂还不够熟悉,身体的互动过程中也让她感知到男人的发泄和肆意。也许,本质上他们都是可怜虫,需要一个契机来释放自己。 男人抿抿唇,摸摸她的耳垂,“有安排么?没安排的话,跟我走。” 她起身梳洗打扮,换了身裙子;犹豫着要不要再把脚塞进那双高跟鞋时男人递上一双人字拖,“穿这个吧,看你脚后跟都磨破了。” 林听不声不响的接过,海岛风的人字拖和她的吊带裙倒不算违和,还真有了度假的感觉。鼻头微微有点发酸,她耸了一下鼻子,“过敏了。” 说是跟他走,实际上倒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行程。他们从尖沙咀出发沿着加连威老道漫无目的的闲逛,空气里的潮湿和闷热被街边店铺的冷气稀释再凝聚,毛孔在一冷一热间收缩。 或牵着,或并肩同行,沉默的时候各自看向风景。沉微明依旧话不多,偶尔走到某处会三言两语介绍一下,比如这是他小时候最爱逛的书店,或是那个花市里的鲜花价格便宜。都是些零散琐碎的小事,却不知不觉将他本人的形象立体了起来。 他们在不起眼的粥店前停下,沉微明和老板明显认识,几个眼神间单已点好。小店逼仄,却没妨碍食客的兴致,桌上海鲜粥和菠萝油的味道擦过鼻尖就再也挥之不去。 前一日两人一起吃了个牛腩面,今日又在一起吃海鲜粥。想到这,林听莫名地笑了。 “你笑什么?” “笑生活真有意思。” 沉微明大抵听懂了,轻笑一声,“谁说不是呢。” 第七章沉迷动情 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让林听顺利躲过会吵到耳朵的狂轰乱炸,却没能逃过那些闹到眼睛的条条信息。屏幕一亮一暗,沉微明用下巴点点,她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先吃饱再看。” 免得影响食欲。 来自父母的从质问到斥责,从发怒到“关心”,一条也没落下。她还是一键清除,通通不理。 昨夜在出租车上她发了个朋友圈。烛光下的酒杯,路灯下的香烟,高跟鞋和吊带裙;暧昧妖娆。和平时人设完全不符的内容宛如炸了锅,好奇的群众嗅着八卦味纷至沓来,包括夏冉。 “???路灯下有两个影子,你有男人了。” 不愧是好姐妹,看照片都是带着放大镜去找蛛丝马迹。林听无心与她多聊,只能暂且敷衍着,“等我回去再说。” “啧啧啧,我现在就是个猹。” 林听放下手机,对面的男人闻声抬起头。 “加个微信吧”,沉微明递过他的。 添加好友,对方通过,一通操作下来就不算毫无联系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了。 沉微明的“旅游”日程安排相当随意,甚至都不能称作是安排。他虽是本地人,对这里也谈不上太熟,记忆仿佛还停留在少年时代。 鄙陋逼仄的老粥铺,公园拐角一棵粗壮且茂盛树荫下的角落,巷道深处不起眼的五金商店,或是稍不注意便会错过的音像租借店;他们在时光的流里不停被冲刷,成了万千变化世界里不多的带有时光滤镜的部分。 一成不变被夹杂在日新月异中,过去岁月的一角被完好保存,让人惊喜又动容。 路过某座桥下,几个五十岁出头的妇女拿着拖鞋狠狠地敲打着,嘴上煞有介事的骂骂咧咧,声音洪亮,语气颇为骇人;因在桥底的缘故,咒骂的声音刚飘到上空又拐着弯回钻进耳朵,一遍又一遍。 她们的身后是一排佛像,香火缭绕。林听没见过现实里的打小人,觉得稀奇,微微停步。沉微明倒加快了脚步,“快走,不然晦气到自己身上来。” “你还迷信?”有点诧异。 “唯物主义者也有不得不唯心的时候。” “比如?” 他若有所思,没有回答。林听也没有追问下去。 他们的对话里偶尔会有这样突然静默的瞬间。像不小心触碰到将二人的世界隔离开来的那根隐秘的线,再默契地后退,似乎都觉得没必要将真实的自我揭开给对方看。 时代广场的人永远多的让人眼晕,他牵着她的手,拉着她躲开陌生人之间可能会有的擦肩。突然在一处空地停下,将她猛拉进怀里。林听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的唇已经狠狠吻了上去。 周遭是步履匆匆的行人,而人潮涌动里有一对男女在忘我的接吻。 咔嚓,画面停格。 他总是这样,兴致所起,不管不顾。迷人的霸道。 等到暮色降临,他们又去了那家酒吧。窝在不起眼的角落,低声细语,亲吻缠绵。 掺杂酒精的接吻更易让人情动。他的吻慢慢移到耳垂,脖颈,最后在锁骨停下。每一声喘息都轻轻敲打着林听的心扉,也让她心甘情愿地彻底陷在这样的情色冲动里,甚至无谓周遭人可能会投来的打量目光。 随心所欲的感觉,实在令人着迷。 中途有次他去洗手间回来看到一个老外醉醺醺找林听搭讪,言谈间手已经搭上了肩膀。他三两步上前,一把将那猪蹄挥开,突如其来的力道让老外着实往后晃了几步。老外站定之后转身要走,嘴却不干不净;沉微明一把揪起他的领口,回骂了几句。 老外见他动怒的架势着实骇人,怕吃拳头,终于软了几分。他不依不饶,偏拽着他到林听跟前。 “Say sorry to her!” 短暂的闹剧结束,他坐下来,若无其事的喝了口酒;发现她在看他,便挑挑眉。仿佛刚才那个青筋暴起随时要挥拳头的另有别人。 “你刚才用英文骂人的样子就...还挺帅?”林听撑着下巴,神色轻佻,故意调戏。 “只有刚才帅?”他好像将心中不知从何处积压的怒气泄掉几分,整个人看上去也微微轻松起来。 她凑近几分,鼻尖擦着鼻尖,唇贴着唇,“怎么都帅”;感受到男人的气息在她挑逗下逐渐加重,乐此不疲。 “回酒店么?”他问。 “嗯。” 那几日在林听的记忆里过得相当混沌,只记得她和沉微明没日没夜的黏在一起。 他们看上去和普通度假旅游的情侣并无二致。去有名或小众的景点打卡,去街边犄角旮旯的小店吃饭,在街头巷尾有人或没人的地方动情接吻;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合影。 林听渐渐习惯了一出门就被他牵着,好像比亲吻拥抱更让人安心。 有一晚他们窝在电影院到深夜,屏幕上是那些随机滚动播放的古早的香港电影,台词则逐渐沦为二人亲吻的背景音。等到其他观众都悉数离场,放映厅最后排的二人也渐渐放肆起来。 他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屏幕光度的变幻打在二人的脸上,阴影斑驳。偶有一声娇喘落入耳中,比任何情话都动听。 “坐上来。”他盛情邀请。 而林听几乎没有犹豫,已然成为了心目中的坏学生的样子。 又是一次畅快淋漓。 沉沦的时候他的话依旧不算多,而不多的情话分不清是发自内心还只是逢场作戏;却让林听的身体甘愿臣服。 只是她没有问他的职业,住处;他也如此。成年人的默契让二人自动绕开更深层次的交流,将一切浮于表面,只靠日常聊天里流露的只字片语将自己微微展露,仅此而已。 而那几日她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踏实,甚至无暇再去纠结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本质;也不再去探究到底该怎样活着。 那几日她也彻底了解什么叫欲望的堕落。 不得不承认,性爱带来的快乐和满足从某种程度上治愈了她的内心。虽然她在精神世界里不堪重负,好在身体有了短暂的放松愉悦。他们在床上无比契合,对彼此的身体充满了兴趣和好奇,也乐于花费大把时间来取悦对方。 沉微明在这件事上似乎更无师自通一些,多半占主导地位;像极了刚获得新奇玩具的小男孩,慢慢开发细细把玩,乐此不疲。 只是他好像总能将她一眼看透,而她却看不透他,像个谜。就如他那个黑黢黢的微信头像般,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离开香港前的那一晚,沉微明带着她去维多利亚港看夜景,夏夜的海边太适合谈情说爱,随处可见的真情侣倒让他俩略显局促起来。他们从没有在哪一刻认真探讨彼此的关系,林听默认这段露水情缘逢场作戏会随着她离开香港落下帷幕。她本意也是如此,便不再多问。 沉微明牵着她在码头一角驻足,不远处山的脉脊在对岸灯光下若隐若现,天上的云像一团团悬着的雾气。他突然侧过身,和她面对着,眼神专注;慢慢低下头,细细的吻。 林听的心突然像被电流穿过一般,悸动的酥麻让她情不自禁的回应;这个吻毫无欲念令人不舍得停下,她逐渐意识到,一定有人动了情。 她突然有些害怕,脚步不自觉微微向后退却了些,头也跟着撤退。沉微明不依,追着她的,双臂将她牢牢禁锢住;她逃他追,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停下的时候二人眼神对视,他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正要开口的瞬间,电话响了。 很奇怪,在一起这几日,除去加微信的时候,他几乎从未看过手机,手机于他彻彻底底是一个摆设。这通电话显然也在他意料之外,他下意识蹙眉,匆匆看了眼来电显示后便嘱咐林听一个人别乱跑等他回来,再三两步走到稍远的地方。 他来回踱步,低着头,多半是以听为主,嘴型看上去也不过是简单的应和。不自觉看向林听的时候会给个眼神。 回来后的他眉头紧锁,半晌没有说话,他下意识摸裤子口袋,最终又放下手。 “还是那句话,你抽吧,我不介意。” 沉微明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的海。手里的打火机被他打了灭,灭了打,火焰袅袅娜娜却不太经得起海风的吹拂。最后有一下火焰燃了很久,他突然对着猛吹一口气,灭了。 那一晚他们在海边坐了很久,坐到身边的情侣终于开始打道回府。二人手虽然牵着一起,却没有再说什么。 “走吧,带你去吃宵夜。”沉微明站起身,一把拉起她,依然紧紧攥着她的,不肯放。 一路上他看上去都心事重重。 身旁的男人眉头紧蹙,仿佛在酝酿如何把告别的话语说的云淡风轻些。林听忍不住宽慰自己,一定是刚才的吻入戏太深,才会有动情的错觉。她看向他,晃了晃他的手,干脆故作轻松的说,“不用费劲心力想一个理由跟我告别。大家都是成年人,这几日我很愉悦,相信你也是。” 沉微明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她,一字一字的,“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林听不善撒谎,对方凌冽的眼神如审讯灯般从她头顶照下,无处遁形。心也跟着咯噔一下,竟有要流泪的冲动;赶忙别过头,祈祷夏夜的风能迅速拂去眼眶的湿意。 她在心里想的是,“不然呢,谈恋爱么?怎么谈?我们俩甚至对对方一无所知。” 到嘴边却成了,“不然来真的?” 男人的眸色暗了一点,深吸一口气,指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街道,“先吃点东西再说,饿了。” 晚十点之后的庙街永远和夜深人静沾不上边。 人头攒动,爆炒的油烟味和锅铲搅动的声音是最好的下饭神器。 他没有选择街口最显眼的那家,而是多走几步来到一家挂着桥底辣蟹招牌的店铺前。老板看上去和他依旧熟络,三言两语间花蛤濑尿虾沙爹肥牛粉丝煲已齐齐上桌。最后上来的是一盘香味扑鼻色泽光亮一看就是额外加了很多豆芽的干炒牛河。 日光灯下的菜肴油光噌亮,他递过来一双筷子,示意她尝尝。刚上桌的菜锅气正盛,晚几秒吃都未免可惜。她大快朵颐,男人也似乎暂且放下心事,吃起东西来心无旁骛。 “我待会有事得去处理,不能陪你回去了。”沉微明还是开了口。 她想大概是她困了,不然怎么会从这句话里听出几分不舍? 她没有抬眼,只微微点头,筷子随意拨弄碗里的肥牛,却忘了送进嘴里,“嗯,好。” 第八章清醒告别 对方的语气她无从探究,而她口里吐出好字的瞬间,心底便溢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这压根不在预计内,情绪的滋生让她错愕且烦躁,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禁暗自嘲讽,玩火上身的报应现在体会到了。 “明天几点的车?”他放下筷子,一只手放在桌边,一只手随意的撑着下巴,看着她。 “还没买票,看几点起吧。”她不想回去。 “我有急事要处理,刚定下明天中午的飞机离开香港。早上去山顶见一面好么?好好聊聊。” 林听终于抬起头,对方的神情严肃,语气里除了恳求更多的是试探,还有丝丝绕绕的暧昧;挠着她的心有点痒还有点疼。 “还有特意见面聊的必要吗?”林听下意识想回避。 她大概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这条路通向的未知让她心生胆怯;她又想逃。 口不择心下的措辞未免冰冷,男人的眸色暗了下去。 “我觉得有。你呢?” 林听看向别处,“我不知道,现在说不行么?” “来不及,我马上得走。“说话间扒拉了几口河粉,“明早八点的小亭子,不见不散?” 林听没回答,像是在思考;对方的眼神追着她不肯放,几分焦灼。 她心软了,点点头。 “我有没有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吃正儿八经的路边摊?”林听冷不丁冒出这句,眼神专注的看着灶炉前忙着颠勺顾不上擦汗的老板。 男人放下筷子。 “我从小就被教育不能吃不健康的食物,家里人也很少去外面吃饭。” “我父母都是医生,他们掌控欲很强,所以我的家里有严格的‘家规’需要遵守。” “好笑吧,什么年代了,还能听到‘家规’如此古早的词语。”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岁吧,我妈炒了一盘番茄炒鸡蛋,那好像是我记忆里口味最重的一道菜,有点过重,以至于我边吃边小声说了句‘有一点咸’。” “我爸立马站起身,二话没说将我碗里的饭菜倒到垃圾桶。到了夜里我饿的睡不着,数着床单上的小星星等天亮吃早饭。” 她眼神放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才五岁,不过是随口说一句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已。” 沉微明下意识去握她的手,捏了捏,“不开心的事不想了。” 林听叹口气,“你带给我的一切都很新奇,也很刺激。于我都是人生第一次的体验。” 沉微明半眯着眼睛看她,半晌,“于我也都是第一次。” 但并不真实。她把后半句咽下。 吃完饭,沉微明帮她叫了一辆车,临上车前突然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带进怀里,在她耳边呢喃,“明早我等你。” 她紧紧拥抱他,最后在他脸颊落下轻轻一吻,“晚安。” 出租车后视镜里的男人在路边驻足了很久,久到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司机略带玩笑的说,“年轻的小情侣啊,分开一小会都感觉天要塌了一样。男朋友挺帅啊!” 她随便应付了几个字,思绪纷飞。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微妙。 有的人朝夕相处也无法产生丝毫共鸣;有的人则只是因为多看了一眼,多聊几句就在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躺在床上的林听辗转反侧,沉微明的眼神和话语在她脑海中挥霍不去,周围空空荡荡的;脑子里两个小人在打架,去or不去?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沉微明会选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碰头,而不是直接来酒店找她或是别的什么更方便见面的地方。 事关两个人的决定,彼此都要展现出肯往前迈出一步的决心。 可本就荒唐的开始大抵不会有什么完美的结局,又何必再费心力细细探究? 她想的累了,却舍不得睡。 害怕等再天亮后,属于灰姑娘的马车再也不会来了。 她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手机的屏幕亮了暗了,微信里的未读信息没有一条是属于沉微明的。也许他在忙,又或者他改了主意,又或者他在给她独立思考的空间。林听知道,不强人所难是他的优点之一。 她点开他的头像,毫无意外的,没有开通朋友圈,对话框干净的只有昨晚那两句。 “回房间了么?” “回了。” “好的,晚安。” “晚安。” 是简单又郑重的道别。 凌晨快五点的时候,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雨越下越大,天上的乌云密密麻麻愈发厚重,天边刚露出的鱼肚白又被遮掩的一丝不剩。 刚微微亮的天转眼又黑了。 林听半靠在床上,盯着手机里的对话框,总以为对方会发来些什么。可他礼貌的有点过分,手机安安静静,以至于昨晚从他嘴里吐出的那个邀约像极了幻听。 困扰了一夜的难题仍悬在头顶。 瓢泼大雨显然浇灭了大家出行的意愿,她趴在窗边,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楼下街道只剩几个工作人员的身影,零星几点。 她从包里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硬币,一遍遍的抛着。 烦到不行,索性冒雨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包烟,是他抽的牌子。七弯八拐到某个没人角落的垃圾桶旁的屋檐下,雨珠伴着风刮到脸上,连带湿了发梢,眉眼;胡乱用手抹去,整个人好像都沾上了雨,狼狈得很。 新买的打火机似乎不太灵光,不断擦出的火花总给她快要成功的错觉,可又在燃起希望的那一瞬被滴下来的雨珠或无名歪风熄灭。 天意吧,她想,她的人生里大抵没什么如愿的好运。 好不容易点着,轻轻吸一口,不出意外的又被呛到,拍着胸脯咳几声。熟悉的味道让她产生他就在身边的幻觉,一定是烟味透过鼻腔刺激到了眼部的神经,不然怎么会无端流出泪来。 就这么断断续续浪费了大半包烟。点燃,假模假样吸几口,再质疑一会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能让人上瘾的;一连串动作重复几次下来,不那么容易被呛到了,倒也让她看上去颇有点老烟鬼的腔调,只是丝毫没体会到半分当烟鬼的乐趣。 她抱着双臂,一手夹着烟,往屋檐外走了一步,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有点疼。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过八点半,她第一时间去查看被特意落在房间的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 今天这么大的雨他会去吗? 他会直接来找我么? 他会发信息问一声么? 三个问题反反复复在脑海中缠绕,搅得人心烦意乱。 她决定先收拾会行李转移注意力,只是统共才一个双肩包而已,没花几分钟就收拾完毕。最后目光锁定在床头那双人字拖上,只是那一瞬,没有再多思考就出了门。 地铁上的她湿着头发,又换回那身“老学究”的打扮;玻璃门里倒影的影子看着竟有些陌生,尤其那头大波浪的卷发更显得突兀。就好像他们俩的关系,只能在特定的场合特定的时间滋生发芽,等钟声响起,不同世界的人总归要告别离场。 有好几次她编辑短信到一半,“我在路上了”,最后还是按下删除键。 看缘分吧。 如果还有的话。 冒雨上山的人寥寥无几。雨水敲打着缆车的车顶,乒铃乓啷像鼓一样擂在她的心上。顾不上撑伞,一路小跑奔到亭子,泥土里的雨水随着鞋跟的起落溅满了裤腿,斑斑点点,难看得很。 被打湿的眼帘让近的远的都雾蒙蒙的,空无一人,她想自己应该是疯了,竟然嗅出空气里似乎有未消散的烟味。 掏出手机下意识想发个信息过去,快要按下发送键的瞬间还是停下。 算了。 就到这。 回南城的车程很短,只够她在脑海里将这几日走花灯般匆匆过一遍,而头脑终于在此刻得空沉淀下来,她开始用惯常的思维模式分析利弊得失和现实差距。 答案一目了然。 这么简单的问题,竟费心费力纠结了一整天。她被自己蠢到。 下车的前一秒,将微信里好友列表里的他调出来,删除,干净利落。 放纵过了,该回归正常生活了。 想来可笑,自己的任性,冲动,无情和没礼貌似乎都给了同一个人。 回到家,林永年罕见地没有对她“审问“,只在她刚进门换鞋时轻问一声,“还知道回来?” 林听嗯了一声,听出背后的不满和愠怒,坦荡迎着他的视线,心里预计会有一通劈头盖脸的指责和询问。而林永年脸上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也证实这点:紧蹙的眉头,微微攥起的拳头。他应该正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又或许正在措辞好将她里里外外教育一番;视线余光扫到林母脸上也是同样的隐忍。 她觉得滑稽,索性端坐在客厅,和父母正对着。几分钟过去了,暴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依然继续。 “我要搬出去住。”既然无人开火,那她不如做那个点火人。 “不行。”意料之中的反对。 她只笑笑,“这不是请求,只是通知。”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带着莫名的底气。 “你”,林永年下意识提高音调,一旁的林母拽了拽他的胳膊。从进门的那一刻,他们的女儿似乎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说不上来。 “我明天会开始找房子,找到了就搬出去。我26了,是一个成年人。” “成年人?成年人可以不告而别短信不回电话不接让爸妈担心好几天?”提高的音调,急促的语句。 林听想,终于,来了。 她没作声,留下充足的时间给林永年激情发挥。 “去哪了?” “朋友圈里发的是什么玩意?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说几句就跑长本事了?” “去了趟香港度假,不想被打扰。”她轻飘飘一句话带过起身想回房间。 林妈妈拉着她的手臂,“这样吧,小区里那套老房子租客一直没找到,周末我找阿姨打扫一下,你搬过去。这边离医院近,上班方便,你说呢?”林母的话一如既往软绵绵的,将不容拒绝的强硬藏匿其中。 进门时突然迸发要搬出去的念头,三两下交锋下她难得占了上风,颇感意外。她点点头,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回了房间锁上门,想到夏冉的信息还没来得及回,多是八卦那个在她朋友圈露了半个影子的男人。便直接拨了个视频过去,她几句话带过,没有提对方的姓名和其他,只用“那个人”代替。视频对面是瞠目结舌。 “你???我的天,玩这么大?” “然后呢?” “没有然后,露水情缘。” 夏冉面露一丝可惜,“你该去的,当面说清楚。” “就这样吧,也挺好。”像是在安慰自己,却又不经意落下轻轻的叹息。 第九章失眠偏方 劈头盖脸的回忆密密麻麻将她包裹,砸的她在睡梦中喘不过气。她好像在梦里将那几日又过了一遍,情色生动,暧昧不清。醒来时头脑略微有些发懵。 梦里的男人不厌其烦地说着情话,哄着她亲吻拥抱。情到深处却突然变了脸,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脸上是几分嘲弄的笑,“玩玩而已。” 林听缓过神来,察觉是梦,心有余悸。两年不见原只扎根在记忆角落里的人又活了过来,甚至偷摸摸钻到她的梦里。 她看了眼时间,腾一下坐起。好在住的离医院近,一路小跑才没错过查房的时间。叶主任板着脸站在病房清点人数,看到弓着身子进来企图蒙混过关的林听便清清嗓子义正严辞,“最后来的到前面来,待会你来负责做笔录。”眼神齐刷刷的看向她,多带着同情。 叶主任的笔录可不是简单的记录术后情况不良反应这些,更多的是需要帮助病人适时调整治疗方案以及对症处理外加应付他突如其来的质询。 专业知识再过硬的人被他咄咄逼问几句后也难免心虚,他便不悦,“说话这么没底气,病人怎么放心把自己交给你?!” 大家面面相觑,心里暗自庆幸今天被抽到的不是自己。 好在外科查房一贯效率惊人,令人胆战心惊的作答没有持续太久。用叶主任的话来说,和内科不一样,他们的战场在手术台上。说白了,外科医生就是修底盘的,肝胆胃肠都归他们。 小刘护士长熬了一夜顶着黑眼圈准备下班,林听将她叫住,“这周日我跟王医生调个班。” “你不睡觉了?连干24小时扛得住吗?”林听周六晚上夜班,调班的话意味着她周日白天也不能休息。 “昂,没事,王医生念叨带孩子去儿童乐园玩很久了。” 小刘护士长哦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面露担忧,“年轻人不能这么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啊。” 她笑笑,没再作声。 下了班,不想回家,便在附近逛逛。习惯了两点一线的生活,都快忘记城市本来的模样。暮色降临,她却越走越远,绕过七拐八弯的小巷,不知不觉在陈记牛杂店门口停下。 老板正忙着撑起外面的桌子准备营业,看到她在门口迟疑驻足便主动招呼着,“再等几分钟就好,你想吃什么?” 她被叫的回过头来,“来一份干炒牛河吧,多加豆芽。” 老板的眼神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边应着边走到锅前,也许认出她来也许没有,“你随便坐,很快就好。” 炉子的火随着锅的翻动任性扭动,她看入了神,思绪也被扯到昨晚,甚至在老板端着盘子走到跟前来都没来得及回过神来。 “本地人?”其他客人还没来,老板显然想多聊几句。 “嗯。听口音你是香港的?”说完夹了一大口豆芽放到嘴里,感受芽子在口腔里弯折破碎,嘎吱作响,清脆好听。 “嗯,退休后就来这边了。” “店开多久了?” “快五年了。” 言谈间有人招呼着要点单,老板边往回走边对她说,“多吃点,不够再加。”没一会服务员又送上一罐可乐,“我没点?” “老板送的。” 她举着可乐对老板示意感谢。气泡声在入嘴的瞬间炸开,从舌尖到舌根都透着冰爽刺激,难怪他那么爱喝可乐。 一天的疲惫在这盘充满锅气的牛河里得到了安抚。她没忍住吃了个精光,甚至将一罐可乐一饮而尽,偷偷打了个饱嗝,大呼过瘾。 店里店外渐渐坐满了客人,嘈杂的谈话声并不显得吵闹。桌上两三个空酒瓶,老板一刻不得闲的颠勺爆炒,时不时就着衣袖或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 她站起身准备买单回家,站定的刹那意识到自己吃撑的事实,有点好笑。一向严于律己控制饮食不让自己吃撑的她也有忘记“清规戒律”的时候。边笑边走到卖力爆炒的老板跟前,“你们家的东西真的很好吃。” 老板抬眼,对她笑笑。“好吃就常来,说不定哪天店就关门了。”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 林听点点头,“好。” 这一路很生动。 晚风吹来不少油烟味和居民楼里飘出来的菜香,林听嗅着味,不自觉玩着猜谜的游戏。这家放这么多辣椒做什么,好呛;那家炖了肉吧,香喷喷的,配白米饭绝了;咦,这是咖喱味么? 她对食物一向抱着能填饱肚子就行的最低标准,却在前一日和沉微明的饭局里窥探出自己的无趣。 明明生长于南城,却连能品尝地道南城美食的饭店都数不出三个。她当时绞尽脑汁掰着手指想展现一下东道主的热忱,对面的男人对着她那副窘样忍不住嗤笑一声,“别费劲想了,我来这也不是为了吃东西。” 那是为什么呢?她没问。 而男人隐晦的话语中也没有将话题继续往深探究的心思。 “来待多久?”她问。 “还没定。”模棱两可的答案难免听上去像是敷衍或是隐瞒,林听自觉接收到了这样的信号,不再多说。 一路步行回家,真是过了个相当不错的夜晚。也惊讶自己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漫步街头,脑袋里不用思考严肃问题单纯天马行空放飞的感觉很不错。洗个澡,睡了个好觉。 梦里又见到了夏冉。 她脸上还是挂着甜甜的笑,坐在四食堂对刚出锅的小炒挑挑拣拣不肯下筷;林听好奇,浅尝一小口,味精味十足,着实算不上可口,只能一口菜就着半碗米饭下肚。 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打在她的酒窝上,她一手撑着额头遮挡阳光,一手挑着碟子里的鸡蛋,嘴里喋喋不休。 “我去美国要泡几个洋帅哥。” “你来看我好不好?” 她的声音忽远忽近,而梦里的画面最后定格在她浅浅的笑脸上。 林听突然醒了。 算上她去美国读书的时间,已经快五年没见。 时间有点残忍,很快她们分开的时间快要比在一起朝夕相伴一起玩耍的时间还要长。 她摸出枕头边的手机,黑暗中屏幕上的光线过于刺眼,眯了好半会眼睛才彻底适应,迅速翻到早已沦落在最底端的对话框,里面一条条多是她这一年多来的自言自语。或是分享简单的日常,或是吐槽几句糟心的生活,或是一张图片。 最近的那条是一盘干炒牛河,写着“今天又遇到了那个男人,他带我吃了一盘干炒牛河,莫名的,觉得这是我这两年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不出意外的没有回复。 她眼睛有点发酸,耸着鼻子,编辑下一条,“我又梦到你了,你让我去美国看你。我很后悔,去年没去。” 抹了把眼泪,再无睡意。 她是最近这一年多开始出现睡眠问题的。一开始没注意,只觉得入睡格外困难或是夜里两三点便会醒来再也无法睡去;可接连好几周下来,她觉察出不对,也开始担心长期睡眠不足影响大脑运转从而耽误工作,便去网上搜罗些大众偏方。 听说睡前喝牛奶听音乐或是泡个热水澡很有效果;一套繁琐的流程下来,深更半夜的她仍继续对着天花板发呆。脑子像是个不肯停工的机器,嗡嗡嗡转个没完,哪怕上下眼皮打架打的难分胜负,脑子仍兢兢业业告诉她,“你不需要休息。” 既然这些不管用,索性改造一下周围环境。她买了极其舒服的床垫,被子等床上用品,甚至煞有介事备了几身桑蚕丝的睡衣,覆在身上冰冰凉凉又丝滑,而她整个人就窝在床里,像一个挑剔敏感的豌豆公主。 可这对睡眠帮助也不大,倒让她失眠的夜好过了些。 而睡眠不足带来的一连串连锁反应在身上迭加,她开始全身乏力食欲不振,体力也大不如前,甚至常常会出现偏头痛。 某一日她偏头痛发作,下意识从抽屉里摸出个布洛芬往嘴里塞,被叶主任瞄到;走上前,端着茶杯坐在她的桌角,“生理期?” “啊?不是,偏头痛。”叶知秋说话一贯直来直去,这样的问题从他嘴里出来倒也不算突兀。 “按照你这么个吃法,不是事。”茶杯放到桌上,有些力度,发出“砰”的闷响。 林听怔住,抬起头,满眼疑问。 “我有个老同学,是业内有名的心理医生。她下周正好来南城交流出差,有没有兴趣见见?” “。。。好。” 叶知秋若有所思摸摸下巴,掏出手机,“她的微信我推给你了,我刚跟她打招呼了。你直接添加好友就行,你们单聊。” 手在她肩膀上狠狠捏了一下,林听懂了,有点想哭。 她这一年多也总想哭,是没来由说出来颇为矫情的那种,宛如生理期来临前的激素波动到她这变成了恒久的影响。她的心似乎总是被什么拉扯着,哭不出来又闷的难受,偶有几句关心的话语或是带着温度的眼神都能在瞬间把那个存满泪的泡泡戳破。 好在工作本身的强度不会给她太多矫情的时间,而她也意识到能最快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就是去病房里转一圈。再不济去急诊科门口坐一晚上,人间疾苦,血淋淋的生活剖在面前,多少能给人一种触底反弹的勇气。 叶知秋的老同学姓张,微信聊天时感觉她专业又谨慎,标点符号都不容有失。她们在咖啡馆见了第一面,而张医生本人温婉幽默,三言两语就扫清了陌生人见面的尴尬和局促。 闲谈时她多以倾听为主,很少发问。本就是打着“出来坐坐闲聊”的旗号,不必上升到职业咨询的业务范畴。林听很享受和她谈天的过程,像是身处迷宫一脸无助的小孩终于碰见了前来找她的大人,大人并不苛责,反而轻声细语的安抚她混乱焦躁的情绪,再慢慢领着她走出那片荒芜之地。 后来张医生成了她的线上心理医生,她们定期交流,偶尔见面。林听下意识会在遇到失眠等其他问题的第一时间调出张医生的名片,约一场心理咨询。 而这一个因为梦境失眠的夜,她眼前浮现的却是沉微明的脸。 找到他的头像,点进去,将过去一周重逢以来的对话又读了一遍,边读边在脑中对应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渐渐睡着了。 第十章抗争晒晒太阳 醒来时手还是半握着的姿势,手机掉落在枕边,背面朝上。解开锁屏抢先映入眼帘的是和沉微明的对话框,想到昨日后半夜竟意外睡了个回笼觉,心情莫名变好。 都说早起的心情多半影响一天的运势。她多少有些迷信在身上,麻利地起身梳洗打扮,哼着小曲不慌不忙出了门。 小区是九十年代初建的,颇有点年头,住在这的大部分都是本院的职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多半都是不同科室的同僚。她从小到大早就在这个小圈子里混熟了脸,对一出门就要一路打招呼这事也习以为常。 风吹雨打好几十年,房子外墙早已斑驳,有些邋遢。各家各户形色不一的不锈钢防盗窗像是结界,不经意连成一片也没啥美感。单元门有些矮,个高的总下意识低头;而楼梯过道窄而陡,感应灯时灵时不灵,到了深夜常能听见故意跺脚或干咳的声音。 照道理他们很早就该搬家了,林永年在投资上也算是一把好手。仅南城一处就置办了不少房地产业,新区的大平层也备了好几套美其名曰给她当嫁妆。之所以仍“蜗居”在旧房子无非是贪图步行距离的方便,老城区住惯了,对衣食住行的便利度要求颇高。再加上林永年这个人有个怪癖,能走路的时候绝不开车,七七八八原因迭加,就这么一直住到了现在。 她现在独居的是一间二居室,本就是早年间买来打算出租用的投资房,装修风格着实不符合当下的审美。三合板包装的墙面压抑且厚重,敲上去闷闷作响;地上是吱吱呀呀的复合型地板,踩在脚下只觉生硬。 林听搬进去后二话不说先把墙面和地板掀了重做。 从杏子灰到褐珊瑚,从迷雾青到翡翠奶绿;没有一处墙面是单调无聊的白,色彩交织却不晃眼。那大半个月,她一个空间一个空间轮流改造,先是主卧,再是次卧,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拖着床垫满屋子找地睡觉,打着地铺心里却滋生出难以名状的满足感。 硬装弄完了,再一点点改变屋内的陈设和软装。墙上挂着几幅美院学生的作品,不值钱却很有特立独行的风格;色彩多和墙面油漆色相得益彰。米白色的布艺沙发配上原木色原型茶几,而两米宽的双人床将本就不大的主卧塞得更加满满当当,成功打造出进了房间就是床的局促感,却让她备觉踏实安心。 小区正对面是一排商铺,多是小吃早点铺子,中间夹杂了一两间铺面不大的小卖部,蔬菜水果和肉铺。再往前走几个路口就是热热闹闹的蔬菜鲜果肉类批发市场,算是南城颇有名气的菜市场之一。 难得精神头十足不赶时间的早上,她特意多走几步去菜市场买了份肠粉,坐在店里不慌不忙,体会到了细细品尝美食的乐趣。 酱油浇淋的肠粉鲜香可口,裹着里面新鲜的大虾或叉烧,味觉得到充分的满足。 桌上的手机震了几下,她匆匆瞥一眼,是上个月和她相亲过的男人,梁帆。自第一次见面后,对方坚持不懈地约她周末逛街吃饭看电影,还会不厌其烦地发来自己的早餐午餐和晚饭,兴致好的时候还会做几首诗,看得人鸡皮疙瘩掉满地。 自那次硬碰硬斗争小有所获之后,她浑然练出一副滚刀肉的做派。 林永年安排相亲,她就去。露个脸坐坐而已,又不少块肉。见完交差,该干嘛干嘛,爸妈问起就应付几句,编的多是对方看不上你们家女儿这种听上去从根上就无力挽回的话术。 硬碰硬只能用在关键节点,就像大招要留着合适机会再出。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嘴上一套背地一套敷衍就行了。抱着这样的心态,日子也略微好过那么一点。她把斗争和抗拒从有声化无声,难不成还能绑着她嫁人不成? 之前那些男的在她这碰一两次次钉子就识相地撤了。成年男女没有谁非谁不可,本就是百忙之中多为了应付家长生凑出来的相亲局,撤了也就撤了。 而梁帆是个例外。 他本地人,和林听是校友,大两届,专业是思想教育政治,毕业直接考公进了政府部门,工作朝九晚五压力也不大。泡几杯茶来几轮扫雷日子就这么混过去了。听上去普男一个不至于引起林永年的注意,然而他父母都是南城不大不小的人物,和药监部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父亲近两年更是常驻北京,势头不小,有这样的buff加成,自然得到了林永年的青睐。 毕竟一个卖药,一个监管药。听上去就是天作之合。 两家结识源于他父亲的手术。 他父亲常年膝盖腿痛,终有一天疼痛难忍,核磁会诊下来敲定要做换膝盖手术,特意邀请骨科界一把手林永年去北京为他主刀。林永年常年被邀请去各地飞刀,近十万一场的出场费明码标价,早就不算什么新闻。可到梁帆父亲这却莫名大方起来,说都是老乡不见外了,他治病救人理所应当。 理由用的冠冕堂皇,一来二去就搭上了关系。林永年的医术自然没的说,手术几小时后病人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二人攀谈间聊到各自家中还有适婚年龄的子女,大腿一拍,就这么撮合起来。 第一次见面那天林听刚从一台六个小时的腹腔镜远端胃癌根治术手术台下来,脚踝发酸,小腿肚肿胀。她在更衣室坐了很久,将叶主任的手术步骤在大脑里匆匆过了一遍加深印象,再反省下自己刚才表现有何错漏改进的地方;等缓过劲来意识到快要迟到,匆忙收拾下班。 而见面不过三句,林听就在心里给这个人判了死刑。 倒也不是说她对其他相亲对象还有些许期待,毕竟早就下定决心终生不婚。对她而言,林永年零零散散介绍的那些人统共可以分成两类,通俗点说就是死刑和死缓的区别。 死刑就是见一面以后连话都不必多聊,直接拉黑拜拜。 死缓是虽然不会谈感情,但至少人不错,可以在她的联系人列表里享一席位置。 像梁帆这样一两句话就把自己说到死刑架上的也是少数,开场句句都踩在她雷点上。 “你迟到五分钟!我从不等人,你是第一个让我等的。” “当医生这年头吃力不讨好,以后跟我结婚就专心在家带孩子,享享福。” 林听抿抿唇,克制住掉头就走的冲动,决定施舍一些教养和礼貌给这个傲慢到令人生厌的男人。她只点了杯水,抱着双臂听他眉飞色舞的讲述自己的光辉荣耀,比如他炒股很厉害赚了不少,又或者分手半年多前女友还要死要活求复合。仿佛除了钱和女人之外,人生里再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 几分钟如几年般漫长,林听实在听不下去,一口气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拿起手机,“抱歉,医院有紧急的事找我处理,先走了。” 正常人听到这样的说辞难免要联系到拒绝层面上来,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梁帆显然不会这么想,他有点恼,语气带着不耐烦,“行吧,下次再约。” 鬼跟你下次再约。 偏偏林永年对她和梁帆的期待很高,大概率是和他们家找到什么互惠共赢的利益点。回到家不厌其烦追问好几句,林听一贯的旧话术到跟前突然失去效力,很是奇怪。 丢下一句,“多聊聊,才见一面。” 而信息文字里的梁帆和他本人反差很大,文绉绉的很唬人,嘘寒问暖驾轻就熟;到林听那儿一概标记成垃圾短信,一条条的删不完。 她不大理解到底什么样感觉良好的人才能闻不到一丁点拒绝的意味,一开始还会选择性回复,到后面索性开始冷处理,短信不回电话不接,装死。 垃圾短信并没影响她品味早餐的好心情,肠粉下肚,从味觉到胃部的幸福感洋溢在脸上,她没有深究自己为何心情莫名的好。甚至忘了昨夜神思混沌时竟鬼使神差给沉微明发了个信息。 “周日别忘来医院复查。” 凌晨三点,对方居然秒回:“周日?不是下周一么?” “周一我要去别院交流,周日我值班。” “好的。” 隔半小时后,对方又发一条,“你早点睡。” 办公桌上放着一束白玫瑰,她下意识看向四周,众人皆是与我无关的无辜表情。打开贺卡的瞬间她条件反射地合上,三步并作两步将花扔进了垃圾桶,生怕脏了眼。 小刘护士长恰巧路过,打着趣,“这个攻势有点猛啊,这个月的第五束?” 林听拍着脑门,无可奈何,“你还有空记这些。” “工作压力过大的时候脑子需要想想别的。” 叶知秋板着脸进来,眼神不经意飘到那束花上,没做评价,“查房了。” 今天叶主任看起来心情不错,免了临场抽问环节;只一个劲对着床上的病人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语: “今天怎么样?感觉如何?一会/明天手术啊。” “多走走,别一直躺着。” 外科查房考验的是腿力,林听他们跟在后面,马不停蹄的挨个“慰问”。结束时总共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叶主任对她耸耸肩,“希望你今天的心情不会被一束花破坏。” “所以你给我补了个身心舒畅的查房经历?” 挑挑眉,走了。 认识久了,林听觉得叶知秋这人挺逗的。严格算起来奔四的人了,行事作风却难掩内心的少年气。他常板着脸,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到手术台上更是严苛不容有失,也不怪林听遇上给他当一助二助的前一夜总失眠。 可工作之外的他亦师亦友,分寸感拿捏的极好。比如今天,倒也不是假公济私特意哄她开心,病人的情况个个都稳中向好,实在没有再多此一举吓唬小朋友的必要。 更重要的是,他今天难得在林听的眉眼里,看到了久违的生动。想让这难得的生动保留久一些。 林听不知道这些,却也习惯叶主任温风细雨的关怀。恰到好处的不逾矩,丝丝暖意。 记得刚工作两个月时她上了一台胰十二指肠切除术。病患全身变黄,常年伴有上腹部疼痛。开腹探查后发现肿瘤下端抵达胰腺,上端进了肝脏。由于患者左半肝太小不能同时进行胰十二指肠切除术和右半肝切除,反复斟酌讨论,他们告知家属没有根治切除机会,取完活检后直接关腹。 原先做好至少站立七八个小时的准备,眼下工作量突然减少,却轻松不起来。出了手术室的她在楼梯间呆坐了很久,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和医学的无能为力。 她甚至连直视家属眼神的勇气都没有,“没有根治切除机会”这样的字眼过于冰冷,连旁观者听到都会不寒而栗,何况是至亲。 情绪渐渐失控,扯着没来由的悲伤疯狂流泪。回办公室时碰上刚下手术的叶知秋,对方只匆匆扫一眼便猜出个大概。拿了件外套,“去天台坐坐?” 那会林听还处在对他有偏见的阶段,心理抗拒却没言辞拒绝,盯着红红的鼻头跟了上去。 他并没说什么,甚至连安慰的字眼都没有。只陪她小坐了一会,临走前拍拍她肩膀,“天气不错,没事就记得多出来晒晒太阳。” 第十一章压迫木棉花 “既然今天的常规查房如此顺畅,下周二的主任查房我好好表现。”不过几秒的功夫,步履匆匆每天都像在赶集的叶知秋已经和她隔出了好几米的距离。 林听刻意提高音量,歪着头,眉梢挂着笑意。 他回过身子,倒着走几步,对她竖了个大拇指,看上去还挺潇洒;如果转过身去时差点没和人迎面撞上的话。 真逗。林听没忍住笑了。 一上午兜兜转转于病人和病患家属之中,从ICU查房出来的时候恰好在楼梯口遇到了林永年。按以往二人的行事作风,父女俩在医院碰面也不过颔首招呼,再擦肩而过。哪怕是众所周知的关系也要略微避点嫌,然而今天却是个例外。 “不忙?聊几句?”林永年的声音闷闷的,双手别在腰后,领口还插了支钢笔,看向她的眼神一贯凌厉。 “在医院哪有不忙的时候?”林听张口就来,怼人本领见长。 “那就在这说。”他往窗边挪了几步,给爬楼梯的人空出距离。 “行。” 原以为是近期工作心得体会交流,或是医院近期会公示的科研指标信息,工作场合能大张旗鼓聊的无非这些。可今天的谈话内容颇出乎林听意料之外,简而言之就是周日晚上他们家和梁帆家组了个饭局。她也要参加。 “我。。”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就被林永年的眼神吓得咽回去。 “年轻人的感情节奏我管不着,但梁帆说他至今没和你正儿八经聊过天,是怎么回事?”该来的还是来了,小报告还能打到父母那边去,挺牛逼。 “我忙啊,您也知道,叶主任要求高,手术多。我一台手术站下来,腿都肿了,就想回去躺着,哪有时间恋爱?” 林永年对医学的热忱是真的,但凡话里话外牵涉到医生行当的无奈他便不会再多说,林听知道。 “那孩子我见过两次,年纪轻心高气傲很正常,人家也有闪光点。” 林听心想能有什么闪光点,无非是看重人家父母的权势方便你捞钱罢了。 她这些日子也算琢磨出大概来。 林永年热爱医学却更爱钱,而促使他对医学的热爱只增不减的缘由大部分是与之带来的社会地位和财富。明面上家里的房产投资大大小小,光靠父母的收入远远不够,更别提还有她不知道的部分。 他衣着朴素几十年如一日住在破旧的老小区里,无人不夸他一句人民的好医生。 假象而已。 至于怎么捞,她想不到,也不敢问。 “周日我换班了,连着24小时不休息,下了班还要去应付饭局,不怕你女儿猝死?” “那就换回来。本来医院就不提倡医生连轴转,又不是什么特殊时期。”林永年语气颇为不悦,压着嗓子不想发火。 “换不了,如果您真要我去,我就去,但是会不会在饭桌上睡着就是另一回事了。” 林永年挥挥手,显然是不耐烦了。林听有大获全胜的开心,正准备要走。 “那就改周六中午,这饭局就是为你俩组的。” “。。。” 她无从拒绝只能应下。心里想着见招拆招到周六早上再说,医院紧急事故那么多,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毕竟当面连着怼下去于她也没啥好处。 林永年还站在那,双手撑着过道的栏杆,一言不发,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数接下来几分钟楼下会路过几个急急忙忙的病患家属和穿着病号服消磨时光的人们。 气氛突然冷却下来。 林听在一旁站了几十秒,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愿,指了指楼梯。 “那我去忙?” “找时间回家吃个饭吧,一个多月没见你回去了。” “行,周五晚上吧”,答应的倒很干脆利落。 “对了,找时间去你妈诊所挂个号。” “嗯?” “你脖子歪了,盆骨也前倾,肯定做手术的时候没注意站姿。”林永年指着她的上半身,一脸嫌弃。 “。。。” 林听的妈妈是正骨师,出来单干很多年了。诊所不算大,就开在医院附近小区聚拢的核心区域。 被林永年一提醒,林听这会倒觉着肩膀和脖子僵硬起来,连带着腰椎尾部屁股两侧也隐隐发酸发胀。 回到办公室的她先左右歪头拉扯脖颈,再前后缓慢耸肩感受筋络的延展收缩,好几下之后僵硬感略微缓解些;再慢慢扭动自己的髋关节,酸胀感明显。想起上次颈椎发作,猛地天晕地转在卧室晕倒好几个小时的事情,不禁心有余悸,随手给姜艺文女士发个信息想约正骨时间。 好在女儿的优先权还是有的。 “今天吧,下班来我诊所。” 林永年擅长咄咄逼人,姜艺文则擅长苦口婆心。 手段不一样,目的却一致。 林听预计到正骨的半小时会有梁帆这个名字的出现,却没意识到他从头到尾贯穿全场。 她趴在正骨床上,感受脸颊被挤到扁平只有鼻子和嘴巴可以保持原状的压迫感。姜女士的手恰到好处的捏到她腰部的痛处。 “痛么?” “昂~嗯嗯嗯就是这儿。”被压得说话都不大利索,甚至担心会不会流下口水。 “梁帆那孩子不错,你们有时间就多见面了解加深彼此的印象。” “。。。” 林听不知道怎么回应,索性乱喊着装疼。 “先试试,别一开始就拒绝机会。”姜女士的话伴着活动脊椎矫正仪的打击声,一下一下,铿锵有力打在每一个酸胀的节点。边打边忍不住感叹,年纪轻轻,浑身上下没一处是正的。 “坐起来吧。” 正骨床那头已经压出两面汗渍,她摸摸微微发麻的脸颊,坐直的时候稍微扭动下腰,是比刚才轻松不少。尾椎部的酸痛感消散了许多,屁股盘子也不痛了。 矫正仪还在打,这次是脖颈和肩膀区域。姜女士的手从上到下先定好位置,矫正仪每到一处就留下装修师傅钉墙的声音,她甚至听到自己的骨节咔吱作响,被强行推回到他们该呆的地方。 “来,你的头保持向右来回摆动。周六吃饭你再好好和他聊聊。” “。。。” 摆动的时候姜女士用手掌从上而下推拿她整个肩颈部位,掌心很热。 “好了,向左。我见过他一次,看着还不错。” “看着还不错就要嫁?那我嫁的过来么?”她终于忍不住,怼了一句。 姜女士不理她说的胡话,手上忙的有条不紊,嘴上也不闲着。 “来,双手抱头,腰部放松别使劲。” 姜女士背完全抵着她的,双臂从她双臂中交叉而过,两个人的肘关节扭在一起,猛地弯腰发力带着她的后背拉直差点屁股都要离开座位。腰部响起清脆的,咔。 “你总归要嫁人的。” 有种魂魄被人硬扯拉拽脱离肉身短暂几秒的失神,等魂归原位,这滋味过于酸爽,以至于她无力再回应下去。 “好了,过两天再来一次,注意坐姿站姿,少低头玩手机。” 至少这话不是只对林听一个人说的了,姜女士的病人应该都听过。 她伸了个腰,“舒服。” “养你这么大,我们的苦心,你也要珍惜。”如果再配上泪眼婆娑的镜头,就是典型的道德绑架苦情剧。好在姜女士不爱哭,不然真的架不住。 “我回去了,周五回家吃饭。” “一起,诊所也要关门了。” 记忆里母女俩鲜少有如此温情时刻。 哪怕没有手挽手,像别的母女那般相谈甚欢;哪怕两人中间有意无意隔了少许距离。 温暖和煦的春风,两人并肩伴着月色散步。不算宽敞的街道两旁是笔直高耸的木棉树,红哈哈连成一层红色的穹顶,很是好看。木棉花在夜色里搔首弄姿难掩娇嫩姿色,让人忍不住想驻足停留拍几张照片。 她停下,路灯旁的那棵木棉树美的静悄悄,单独伸出的一根枝丫特立独行,却生出洒脱的美来。在昏黄色灯光的笼罩下,熠熠发光。 咔嚓。 真美,美到她忍不住发了个朋友圈,“如果没有眼前人可珍惜,不如先回家来碗祛湿汤。” 发完随手在地上捡了几朵刚落下不久的木棉花准备回家煲汤,她捏着根茎转来转去,瞥到一旁等待的姜女士,不好意思的笑笑,“走吧。” 母女俩能聊的话题不算太多,大多是围绕着医院和林永年打转,言谈间林听咂摸出林永年想干点什么,多半和梁家有关,但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肯做下决定。 姜女士说的隐晦,却也让林听明白这应该不是什么可以放在明面上大张旗鼓宣扬的好事,多半是打擦边球灰色地带的产物,虽不涉及法律层面的问题,却也只能窝在阴沟里。她不想多问,对林永年在社会行事作风涉及道德那块的方面无心了解。她也管不了,不如当个聋子或瞎子;以免林永年作为父亲的那点威严在心中彻底坍塌。 她下意识打断,姜女士也不再多说。 两人彼此沉默着走了后半段路,到她的楼梯单元时,她指指楼上,“我回家了。” 回家二字说的过于顺口,姜女士似乎顿了一下,指着后面几排被黑影吞噬的单元楼,“记着那也是你家。” 林听诶了一声,转身上楼。 短短十几分钟,朋友圈收获了不少点赞。不愧是常年不更新状态人的福利,偶尔来一次,大家都乐于捧场。 在那一堆密密麻麻的爱心提示里,林听一眼就看到那个黑黢黢的头像。再一看名字,的确是他。 他不是没有朋友圈么?点击头像一看,发现竟然有。 也怪她疏忽,两年前知晓他没开通朋友圈后这次添加好友下意识没再点进去看看。 唯一的一条内容发表于两年前,是他约她上山那天。 山下的景色被水帘般的大雨遮掩大半,配文写的是,“雨一直在下。” 第十二章噩梦我想见你 那感觉就像有人拿着绣花针轻悄悄地对准她的心脏扎了一下,力道不大,只带来不易察觉的疼和短暂的呼吸停滞。她下意识点进朋友圈的详情找到这张照片具体发布的时间,是那天下午四点。 难怪,那会已经把他删了。 没急着退出,大拇指在图片右下角的两点无意识反复点击,想留点什么话,又觉得没必要。 毕竟旧事也没必要一再重提。 一不留神,居然点了个赞。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慌忙取消,深呼口气,左不过几十余秒的功夫,应该不会被对方察觉。 手机一震。 沉微明:???你为什么点了赞又撤回? 该死,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将手机先放一旁。 不慌不忙踱步去厨房倒杯水,再把捡回来的木棉花一一洗净,翻出橱柜里的薏米,芡实,扁豆,云苓,蜜枣;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于是就着还没换衣服的方便小跑下楼去小区门口快要关门的肉铺买了一小块猪肉。 难得的好兴致。 她对厨艺的热情仅限于煲汤上。 够简单,只要把食材准备好一股脑丢到锅里就行。小火慢炖,掌握好时间火候,总不至于有什么大差错。 而从小到大,姜女士最能给她妈妈温暖的部分就是春天里的一碗祛湿汤。她蠢蠢欲动,想试试能不能做出可以温暖人心的味道。 等一番折腾完,这才瘫倒在沙发上,打开对话框,编辑起回复来。 删删减减还是决定说实话,“我手滑。” 对方没有揪着问下去的心思,“祛湿汤熬好了?” “刚备上食材。”说着还煞有介事把刚拍的码的整整齐齐的食材发了过去。 对方回了个竖起的大拇指。 过一会,“有机会能尝尝么?” 林听笑笑,“能。” 本来翘着二郎腿刷手机的她突然感觉脖子一僵,头微微发晕,暗呼不好,不由得挺直脖子端正坐姿。 厨房炉灶上的瓦罐里冒着咕噜咕噜的气泡,肉香和薏米的气味最先蹿出来,然后是其他混在一起难以分辨的食材的味道;听觉和嗅觉迭加带来的感官感受轻轻缓缓,颇为治愈。 估摸差不多时候,她浅尝一小口,和记忆里的味道大相径庭,不至于难以下咽却和好喝沾不上边。 着实拿不出手,有点发愁。 不同的配比,水的添加多少都能影响最后的口味。干脆去网上搜集各种推荐搭配食谱,一一记录。 颇为特别的夜晚,有气定神闲的闲暇,也有肩颈到腰椎都被彻底放松矫正的舒畅。她边做着笔记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大概是因为有了值得专注钻研的事情,让难得不用奔波在病房和手术台而显得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时光不那么难熬。 张医生的电话恰到好处的进来,算起来她们有半个多月没交流了,不管是正式咨询还是随意闲聊,这和过去一年多的交流频次对比起来非常罕见。 对方的声音一贯轻风细雨,细细密密打在听话人的心间。过去有很多濒临崩溃的时刻,或是内心的积怨积攒到最高值,或是满腹的无名痛楚将心扭曲的不成样子,张医生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三言两句间就能先让躁狂的心先安定下来。 电话的内容很简单,简单几句问候,适度范围内的关心,最后说自己周六来南城短暂停留,算起来大半年没见面了,有没有时间个饭。 林听连忙答应,脸上挂着笑,心想,拒绝饭局的借口这不就自动送上门了吗。 快挂电话的时候,张医生半开玩笑半当真的,“本来有点担心这么久没联系,你是不是放弃治疗。今天听到你的语气,是不药而愈还是找到药方了?” 林听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头琢磨。对方一阵爽朗的笑,“挂啦,周六见。” 奇奇怪怪。 发个信息给林永年,“周六我有事不能去饭局了。” “什么事?” “张医生来南城出差,和她约了。” “好的。” 林听知道这是个有理有据的王炸理由。林永年压根不会说什么,除非他不想要这个女儿。 这一年多来,她的抑郁症已经慢慢缓解。 心情时好时坏却在可控范围之内,消极悲观的时候也能下意识强制自己转移注意力;偶有念头闪过情绪崩溃的时候就把自己闷在房间嚎啕大哭一场。 可她也知道,心里有一处溃烂的部分并没有愈合。哪怕表面结痂,内里却仍在化脓流水。 不能碰,不敢碰。 好在一整天的好心情带来了极易轻松的入睡过程。眼皮几乎合上的瞬间大脑就陷入无意识阶段,她感觉沉重累赘的身体变得轻飘飘,慢慢脱离了床,漂浮在空中。 神思被拽回到那个下着大雨的早上。 梦里的她没有迟疑,早早从酒店出了门,笃定地去赴约。天灰蒙蒙的,雨水见缝插针进到眼睛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手上紧紧握住的伞骨被狂风吹的东倒西歪,最后彻底和风联手成功将她拽到地上,再随风远去。 她狠狠摔了个跟头,双手手掌都擦破了皮,膝盖处的衣物也被磨破。没有伞的遮掩,瓢泼大雨像有人拿一盆凉水一股脑从她的头顶彻底浇灌下去,踉跄起身,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自身的曲线,顺便裹挟潮湿的窒息感和冰凉的寒意。 她顾不上疼痛,抹了把脸,继续向前走。满脑子想的是,我得快点。 地铁的空调风吹在身上,冷的她一个劲打寒颤。周围的乘客们偶有瞥来打量眼神的,也暗暗挪远几步和她隔出了些距离。她低下头,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一滩水渍。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迟到。 她拿出手机想编辑个信息发给他,却不知怎的突然忘记开机密码。她一个劲的输入,手机一直报错,到最后不敢再试下去怕彻底锁机。 电话响起,她慌忙接下,甚至没来得及看来电显示。 是林永年的声音,“我人已经在香港,马上就能找到你。”声音空旷遥远,阴森森的。她不敢回答赶忙挂断。 电话又响了,屏幕显示的是沉微明。她惊喜万分滑动屏幕,也许是手上和屏幕沾满雨水的缘故,那个箭头怎么都划不到最右端。她急的要哭,眼睁睁看着屏幕不断闪烁到最后彻底暗下去。 我得再快点了。她想。 下了地铁狂奔到缆车总站。工作人员冷冰冰的脸,告知她今天雨势过大,缆车关闭,考虑到极端天气下可能会带来的安全隐患,建议她放弃登山,择日出行。 对方的话语还没落地,她就已经跑远。 没有缆车没关系,她可以爬上去。 一路上坡,雨帘下的路虚幻且不真实。她从里到外已经彻底湿透,内衣也越来越重,脚步渐渐沉的迈不开,像被人拖着拽着,她拼尽全力,却只能挪动很短的距离。 操。 她没有放弃,一路的忐忑在看到亭子尖时突然安定,心里瞬间充满了希望。加快脚步,亭子里有一个男人,背对着,熟悉又陌生。她停下来,拼命睁开眼想看清楚,雨水一个劲的打在脸上,视线越来越模糊。 男人转过身,紧皱着眉头。她两三步走上前,想钻到他怀里。走近却立马转身想跑,被对方一手抓住手臂,林永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觉得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身体涌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在睡梦中深吸了一口气,而过于困倦的身体没有被寒意立马浇醒。 场景突然变换,蓝天白云,不远处是绿油油望不到边的草坪,宛如windows的默认屏保界面。 草坪正中央有一棵树,或许是香樟又或许是梧桐,形单影只,非常突兀。夏冉站在树下对她挥手,笑盈盈的,“快来呀,我们过来拍张照。” 她笑笑,挥手回应,欣然前往,小步跑上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怎么也跑不完,她拼了命往前,气喘吁吁;而那头的夏冉仍喊着,“你快点呀,林听。” “我在跑了,你等等。” 终于跑到近处,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一直笑盈盈的夏冉突然变了脸,指着她破口大骂,声音断断续续。 她下意识委屈,想说自己已经竭力跑了,无奈距离实在太远。她甚至脱掉了碍事的皮鞋,脚底板被草坪里藏匿的石子和钉子戳的血迹斑斑。 对方仍在骂,声音忽远忽近,突然音量变大,像在她耳边大声喊了句,“你这个害人精。” 林听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她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的汗珠顺着泪水一起流下。抹黑开了床头灯,看时间刚过十二点,却像睡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她哭着给夏冉发信息,手止不住的颤抖,“我又梦到你了,梦里你在怪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泪水滴滴答答落下,随着指尖的飞舞迅速湿了整个屏幕。 “我好想你。” 她下床去书桌抽屉里摸到半包烟,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了,只感觉抽了很久。她还是不大会抽烟,至少没有成功培养出烟瘾,只在极少数情绪彻底失控的时候会来上一根,比如今晚。 她自嘲自己终没有享受一天完整的好心情的好命。 生活暂且饶她狗命的时候,梦境仍不肯放过她。 烟火星星点点,她深深吸了口,有点晕眩,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名状的快感和满足。不多,却足以让狂跳的心暂时安静下来。 她拿出手机,编辑一条信息发过去,“你睡了吗?”发完几十秒后顿感后悔,立马撤回。 对方秒回,“我没睡。” “那我能见见你么?” “现在?” “现在。” 第十三章疗愈我来找你 对方的通话邀请即刻传来。 “喂。”林听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没事吧?”是他专属的沉稳,踏实。与之传来的背景音有夜市的嘈杂,断断续续,终将她拉回现实。 她感觉自己是个周身全部透湿落水者。水的重量拉着身心不停下坠,而脚下是看不见底的深井。沉微明的声音则是某个好心人听到呼救后从井口抛下来的绳,她拼命用手够,绳索摇摇晃晃几次三番从她指尖划走。最后一下,她咬紧牙关终于颤颤巍巍拽到,绳看上去很结实,拉住了她不停下滑的身体,再一点点将她往上拉。她害怕急了,手抓的牢牢地再也不敢放。 对方见她没有回应,又问了一遍。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安抚。她回过神来,“我没事了。你在哪?” “我在家呢。”对方似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又或者在床上翻了个身,声音由远到近,最后话筒又回到嘴边。 她捏着手机,突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但她不想挂电话。她想要他陪。 她没有时间深究这样的意愿来自于何处,一切发生的都极其自然,一蹴而就。自然到好像因为她没睡,他也没睡,两个恰巧都醒的人就该出来见上一面。 “你方便现在出来见面么?” 那头顿了几秒,也许是思考也许已经在委婉的拒绝。林听紧张地手心出汗,心脏止不住的加快跳动。 “方便,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来找你。” 我来找你,简单四个字让林听飘忽不定的心彻底踏实下来。 挂完电话发去自己的地理位置后,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她好像没有如此焦灼地等过一个人,心被周遭的一切牵动着。汽车的声音,或远或近的脚步,楼下不远处的轻咳,都能让她瞬间雀跃又失望。 对方又像人间蒸发般没有任何动静,没发信息告诉她有没有出门,也没说大概什么时候到,自己离她家多远。 她也不想问,小女生心思作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急迫来。 等人的功夫她又点了根烟,手没刚才那么抖了,室内的空气变得浑浊,台灯下的烟雾盘旋而上,这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学抽烟的场景。 她不该跟着他学抽烟的。 只要一天不彻底戒烟,她就不会忘记这个男人。 烟和这个男人紧紧的联系在了一起,偷偷摸摸的在不同时刻冒出来敲打她一下,逃不掉。 “我在你家楼下。”手机震了一下。 “马上下来。” 随手在睡裙外裹件外套就出了门,露着小腿,甚至连bra都没穿。 楼层的感应灯随着她急切的脚步亮了又暗了,一层层交替,像是演奏。 她一路小跑到他跟前,停下的时候仍微微喘着。外套的拉链没拉,稍一低眸就能看到睡衣领口隐隐约约露出的春色。对方伸出手将她的衣服紧了紧,又立马将手收回,过于自然的动作让两个人都稍稍愣住。 他一身卫衣运动裤,休闲随意,倒显出和以往沉稳不太相符的少年气来。只是头发有点乱,应该是睡觉时压得没来得及理。 他没有说话,等着她开口。 她也不知从何说起。路灯下男人的眼眸被遮挡在暗影里,灯光下是他微微启动的唇和鼻尖上细细的汗珠。 “随便走走?”男人摸摸鼻尖,朝小区门口的方向歪歪头。 林听嗯了一声,双手抱紧自己和他并肩往外走。路灯将二人的影子重迭又分开,缩短又拉长。而除去夜班和深夜紧急别医院召回的情况,这个城市的深夜于她相当陌生。 街上比想象中热闹的多。年轻不肯睡的,刚刚下班仍奔在回家途中的,去酒吧买醉出来踉跄前行时不时吼上几句的,或是单纯像他俩这样夜游大街的,或情侣或朋友,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 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目的地走,迎面走来喝的醉醺醺的人时,沉微明会不动声色将她拉到身后一点。 行走的过程中偶有几次衣服摩擦的声音后沉微明会速速挪开。 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人,忽近忽远。 “我那天去山顶的时候,你已经走了。”她的声音细细的,像是远方的细雨,不由分说地覆在二人的身上。 “嗯。不重要了,都过去了。”男人的脚步慢了几分,很快又恢复原速。 林听笑笑,笑自己总一个劲的旧事重提,好没意思。 “过去一年多来我都在努力的抗抑郁。” 沉微明突然停住,转头看向她,眉头又皱到一起,眼神里写满疑问还有担心。 她像没事人一样搓搓双手,故作轻松的甩甩手臂,“本来见好了。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坠入深渊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叹口气,“我大概中了西西弗斯的诅咒,永远都在即将看到希望的瞬间被拉回谷底。眼前的光明只是幻象,而我只配活在黑暗里。” 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只有她知道,悲观消极的思绪早已像癌细胞一样深入她的骨髓,张医生的治疗只能如化疗或放疗般控制癌细胞的扩散,尽量减缓她整个人心神被消极悲观彻底控制住的时间,却无法将她根治。 她已然病入膏肓,或早或晚,迟早而已,这些她都知道。 沉微明在深夜中深深叹口气,就近拉着她到公交车站牌处的等车位坐下。 这个点公交车早就停运,路上来往的车不算少,速度都很快,嗽一声过去,像极了白日被约束太久现下趁着午夜降临父母入睡偷跑出来玩耍的顽童,给宁静的城市平添几分危险隐患。 他点了根烟,用力吸一口,再昂起头慢慢往外吐圈圈。烟圈在空气里缓缓上升,越变越大最后失了形状,彻底消散。 “那次在桥下看到打小人的时候,你问我这个唯物主义者什么时候有不得不唯心的时候。我没回答。” “遇见你的那天,我坐在山顶上一直想,如果我在和他最后的通话结束后,没有忘记帮他上香这回事,而是像以往无数个时刻那样毕恭毕敬替他给关公上三炷香。他是不是就不会走。” 他没说名字,只用“他”代替,足够隐晦也足够清晰。 林听怔了一下,看向他。眼神里有疑问也有解答。 “你猜的没错,我是个警察。”沉微明往前弓着身,双肘撑在膝盖上,左手边托着下巴边夹着烟,吐烟的时候特意背对着她的方向。 他的声音伴着晚风徐徐而来,轻飘飘打在她的脸上。她逐渐忘记自己的痛苦,进入到他的故事里。 “他那会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年纪轻性格开朗,跟着我东奔西跑不知道喊累,一股冲劲。还跟我一起加入国际刑警组织,立志要全球捉拿犯人。那时我手上正好有一起跨国走私案,上头非常重视,无奈对方反侦察能力很强,我们一直无法确认走私线路和终端买家,他自告奋勇去了越南。” “不知道的同事都笑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只有我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死,当卧底之后的他每次跟“老大”出任务时,都会在挂电话前委托我替他给关公烧三炷香。他说他还没谈过恋爱,甚至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他不想英年早逝,希望关公能多保佑保佑他。我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更自诩是唯物主义者,时不时还会嘲笑他几句。也许我错了。” 沉微明掐灭了烟,打火机在他的拨弄下一闪一闪。映着他的眼眸亮晶晶的。 “那天吧,他又委托我帮他烧香。我应下,却被上司一个电话紧急调到案发现场。我放下电话就出门了,忘记帮他烧香。” 他在暗影里摇摇头,无奈的笑笑。 后面的结局他开不了口,林听也猜出个大概。 “不是你的错”,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她不善言辞,更不大会讲什么温暖的辞藻。她一向冷冰冰示人,脾气好的时候温顺些,不好的时候怼来怼去。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温柔的安慰了。 “我知道”,沉微明猛搓了把脸,“原本定下来去越南的人是我。他玩笑说自己想抢功,早点升职,他是替我死的。” “你不要这么说。” 他捏捏眉心,顺手捏了捏覆在肩膀上的手,算是回应。能够给予彼此的温暖并不算多,而对两个在悬崖边行走的人来说,这样的谈心已足够奢侈。 “习惯和世界上的黑暗打交道,常常会让我怀疑什么是光明。” “你信就有。在这件事上你需要唯心一点。” “那你信么?”沉微明耸耸肩,将打火机放回口袋。 林听感觉自己终于被那根绳子彻底拉回地面,哪怕胸口仍微微有点闷,却不再感到窒息。而绳子那端的人,是沉微明。 似乎自己偶有的几次任性胡闹都是他作陪。 她想到这,无意识笑笑。 对方寻着笑声看她,“还会笑就好。” 他们后来又在车站坐了一小会,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刻意绕开最沉重的部分。 结痂的伤口禁不起反复撕扯,这样的夜晚,轻轻触碰一次就够了。 回去的路上才注意到道路两边散落的木棉花,“这就是你用来煲汤的?”他捡起一朵,举起来对着路灯的光线欣赏。 林听点点头,神色突然又黯淡下去,“不过我手艺不行。” “我不嫌弃。” “周日复查带给你尝尝?” “好。” 说到复查她这才想起对方是一个大病初愈的患者。哪怕伤口已愈合的差不多,不早些休息而是大半夜陪着她压马路听起来怎么都不是一个刚出院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对不起啊,我忘记你刚出院还需要休息。”红着脸,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朋友,都为任性胡闹感到真心的惭愧。 “遵医嘱是美德。”些许揶揄,几分玩笑。“如果我的伤口能让你的伤口好受一点,也不亏我出门一趟。”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回去的路程感觉比来时短了很多。沉微明送她到楼下,再折返回家。林听进门后才反应过来忘记问他家在哪,远不远。 半小时之后,对方的信息发来,“我到家了,晚安。” “晚安,好梦。” 心安定下来。 三小时后就要起床,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半清醒半迷糊,就这么捱到了天亮。 第十四章奔忙手不抖了 一睁眼,昏沉的脑袋,抬不起的眼皮。 她第一时间举起双手,观察片刻,手终于彻底不抖了,稍稍安下心来。今天白天有两场手术,第一场是六个小时的部分结肠切除术,她要当一助。手如果哪怕还有微微颤抖,这场手术就上不了。 随意拾掇一会就出了门。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郁闷和悲伤都被藏在昨晚的月色里。 叶主任昨天凌晨两点结束手术,早上七点不到就端坐在办公室精神抖擞准备待会的查房。他低着头,专注的查看手上的病例,甚至顾不上抬头回应大家的早上好。林听拖着步子,刻意直起腰板,假装抖擞地打了个招呼。对方简单回应并没抬眼,却在她准备落座的时候冒出一句,“黑眼圈重的让我以为昨晚熬夜做手术的是你。” 林听歪过头照照镜子,呵,还真是。对着镜子和回过头来的叶主任对视,笑笑,“你也没好哪里去。”说着指指他的眼睛。 叶主任耸耸肩,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又没睡好?”声音可以压低,大概不想被人听见,眼神写着担忧。 “嗯。差点又犯病了。”说完抖抖手,“还好现在手好了。” 这像是他们之间的暗语。她从没有和叶知秋正儿八经探讨过自己存在的心理问题。对方也从不多问,自那次将张医生微信推送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这茬。而林听呢,会在偶尔病情加重手颤的厉害不能上手术台时跟叶主任半开玩笑地说,“今天我得偷个懒,放个鸽子。” 每次叶主任都能心领神会,不多说什么,火速安排好备选方案。再看向她,脸上写着掩不住的担忧。 “你确定今天可以?”叶主任眉头紧锁。 “可以,我不逞强,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 “行。” 林听很喜欢这种没有追问的信任,对着叶主任比了个耶。对方拍拍她肩膀,轻轻扯了扯嘴角,“出息。” 手术安排在当天的第一场。等结束的时候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却没有什么饥肠辘辘的感觉,甚至提不起食欲。她随便啃着苹果,无意识不停的咀嚼,好让自己听起来热闹一点。 duang的一声,一个铁饭盒被放到桌上。林听抬眸对上叶主任居高临下的视线,“吃的什么玩意,吃这个,吃饱好干活。” 林听举着手中的苹果表示不服气,如此健康的食物怎么就被人这么瞧不起。 对方瞪了她一眼,颇有往常不怒自威的架势。林听不敢造次,将热腾腾的饭盒挪到跟前。 简单的一荤两素,番茄炒蛋竹笋炒肉和小青菜,看上去颇为清淡,尝一口却又不寡味。不是食堂味精和盐宛如不要钱的味道。 她吃了几口,食欲竟渐渐回来;有些惊喜,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眼叶主任的背影。 “说。”对方的背上大概率长了眼,不然怎么会在林听放下筷子下意识想问的时候先发制人。 “好吃。” “喜欢就行。” 说话间探过身子瞄到他正在啃面包,猜到多半是给自己准备的便当,有点不好意思,“光吃面包怎么行?” “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吃到一半才想起静音大半天的手机,数十条未读信息提示着实有点骇人。点开来有梁帆的问候,有公众号的提示。 中间穿插了一条沉微明的,“我睡到现在刚醒。”没头没脑,也没有后续。一看发送时间,11点。呵,还挺能睡。 林听咬着筷子,双手打字,“我刚下手术。” 对方没有秒回,她盯着屏幕直到彻底暗去,再震动的瞬间欣喜拿起,看到信息来自别人时,眼神又瞬间暗淡。 一连串的小动作不为人知,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狼吞虎咽吃完,还有下一场烧伤面积达50%的清创手术等着,好在这场是二助,略微轻松那么一点。 林听将碎发全都扎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只是黑眼圈骗不了人,肩膀和脖颈又开始酸胀,不得不感叹这才是普外该有的节奏。对比起来,昨天有时间煲汤赏花的闲暇简直就是偷来的时光。 上手术台时思绪专注,等结束时又有种发条上的过紧一时半会回不过劲的茫然。两场手术下来,她彻底瘫坐在手术室门口,只想回去好好冲个澡睡一觉。 叶主任看上去精神依然不错,走到她身边蹲下,“你还可以吗?” “我现在只是困。” “哈哈,会困说明是好事,回去睡吧。” 手机里躺着四个小时前沉微明的信息,“晚上一起吃饭?” “我又刚下手术。” “猜到了。” “你吃了吗?” “没,但我觉得你现在更应该好好睡一觉。” 林听笑笑,心想自己也的确没力气再出门觅食。她仅剩的力气只够她走回家。 果然等进了家门,顾不上洗漱,直奔房间躺下,力气用尽一滴不剩。 === 周五晚上的家庭聚餐,总体气氛倒比想象中其乐融融许多。大概是因为她专注于跟在姜女士后面取经祛湿汤做法的缘故,话题也多围绕着厨房里的事打转。母女俩难得挤在厨房,一门心思煲汤。 她小心记录步骤,将材料配比精确到克,不厌其烦的问很多厨房小白才会纠结的问题。先放水还是先放豆子?花什么时候加?肉要不要先焯水? 最后冒着热气的祛湿汤端上桌,第一勺下去,是它该有的味道。只是搞不懂,看起来大差不差的做法,怎么味道可以大相径庭。 姜女士也好奇女儿怎么对厨房上了心,吃饭功夫问了几句。林听的回答听起来冠冕堂皇,甚至她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熬汤简单,方便带去医院。” “食堂和外面的饭菜吃多了总归不健康。” 姜女士应着,“那还不容易,让王阿姨休假回来天天给你做了送过去。” 林听适时闭嘴,王阿姨的饭还不如食堂,至少食堂的饭菜还有卖相。 虽然饭桌上的话题没有完全规避梁帆的事情,倒也没怎么影响林听的心情。林永年话里话外不忘敲打两家对这门亲事的期待和重视,却也不敢逼得太紧,多少对她的情况有所顾忌。 而按照梁帆发信息那股油腔滑调的文风,林听觉得自己不过是鱼塘里的一条鱼而已。说不定他哪天累了就罢手,还她清净。 至于林永年的生钱大计,自求多福吧。 想到这,心情又好了几分,甚至多喝了一碗汤。 “最近食欲不错?”姜女士张罗着帮她盛汤,瞥了她一眼。 “还行。” “城南的房子就这么空着?”林永年边喝着汤边问了一句。 林永年在城南大学城还有一套两居室,五六十平,不大;优点是离林听大学的老校区很近。林听大夏冉一届,大三那年医学院和夏冉所在的商学院从城郊的新校区搬回了老校区。夏冉那时候吵着要准备考研,想搬出寝室住,图个清净。恰巧碰上这套房子当时的租客要回老家提前退租,林听便琢磨着干脆和夏冉一起搬进去。 听起来不算什么大事,却仍和父母进行了小一番抗争。按林永年的话来说,住寝室安全放心,校外人员很杂,女孩子下晚课走夜路总归不安全。再说,搬出寝室住到校外就和室友,同学生疏了;这样的特殊化不利于她的发展。 好像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她做的决定,爸妈都要插一手刷刷存在感。 林听不愿再有什么口舌之争,二话不说直接拉着夏冉搬了进去。还换了门锁。林永年知道后倒没想象中雷霆大怒,只是几通电话狠狠数落她一顿。 后来夏冉放弃考研选择出国读书,决定大四毕业后gap一年,专心考GRE和托福,写申请文书。而林听那会开始为两年后的毕业着手准备,已经开始感受科研和临床的双重夹击,压力大的苦不堪言。两个人白天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各有各的忙碌,到了晚上不管多晚都要窝在沙发上,说上一个小时的话。大多是彼此当日的见闻,学习上的心得体会,或是有的没的的闲聊。等时间到了,再回到各自房间继续打拼。 夏冉的小房间里常传来她练托福口语的声音,很热闹。林听呢,则伴着这样的背景音刷完了一篇又一篇论文。 再后来夏冉顺利去洛杉矶读研,说左不过三年就学成归来,等回来后还要林听收留。林听心想离毕业还有两年,总归还要继续住些时日。毕业之后的事情都说不准,只能到时候再看;而林永年多半不缺这么点租金,东西搬来搬去也麻烦,索性都留在屋子里保持原样,夏冉的房间则暂时空置下来。 不大的屋子少了个人,竟空荡许多。 她总是下意识喊,“热水器水好啦,你先洗。”又或是,“夏冉我出门啦,晚上要很晚回来。” 没有回应,一阵低落。 夏冉去美国没多久后,林听也开始去仁心医院实习。林永年以实习离家近为由让她搬回家住,而她也实在忍受不了往返早晚高峰挤地铁的通勤,答应下来。再然后她博士毕业和家里抗争成功,搬到现在住的小房子里。城南这套房子就彻底空了下来。 算起来一年多没回去过了,她不想也不敢。 思绪纷飞,过很久才终于绕回到林永年的问题上。 “空着吧,您缺钱么?” “什么?” “如果不缺租金的话,这房子我不想再租出去了,可以么?” 林永年没作声,狠狠扒拉两口饭,大概是在压抑自己的怒气。姜女士捏捏她的手臂,眼神示意,过半晌后,他喉咙里嘟囔一句,“嗯。” 林听如释重负,却也不想多待。“爸妈我回家补觉了,明天夜班。” 好在林永年只是微微点头,没再拉着她多掰扯几句,也让她稍稍松口气。 只是吃饭的时候她总以为沉微明会再发来什么,但直到入睡前,对话框都很安静。 第十五章心慌你为什么打人 前半夜的好眠没能抵挡后半夜突如其来的清醒。 再醒来时已是凌晨四点,窗外树梢上叽叽喳喳的鸟鸣此起彼伏,提前庆祝新一天的开始。她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心想难得,居然一口气睡了个六个小时的整觉。 时间太早,她刻意赖了会床以示对周六的尊重。 忙的不着家时最心疼的莫过于自己花大价钱购置的床上用品,兴高采烈买回来却无福享用,真是可惜。 别人是努力工作赚钱买包包打扮的漂漂亮亮,到她这儿就变成努力上手术台赚钱买高级的床上用品放家里积灰。 她基本上不会刻意存钱,对她而言似乎没什么必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赚的本就不算多,花爽了就行。她的消费点也奇奇怪怪,沉迷于各种带点高科技的生活用品或电子产品,像极了冤大头。 比如书桌上的3D打印机,买的时候被宣传视频戳中,想着以后手链项链都是自己设计打印出来的,多特别多有意义,搬回家后却彻底沦为摆设。再比如客厅电视柜里码的整整齐齐的各个系列的Xbox,PS5和switch;简直就是生动的电子产品更新迭代史。哪怕它们一直在家安安静静吃灰,哪怕买的正版游戏一个都没完整通过关,却给林听有种自己很热爱生活的错觉。 她和张医生约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店吃早午茶。地点是林听定的,选择的原因说起来很可笑:这家店的东西中规中矩,性价比也不高,但是菜单拿在手上的质感很好。 颇有厚度带暗纹的白纸,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一摸上去就给人很贵的感觉。上面印刷的字体是老板自创的,清新可爱;菜单上的菜品分门别类:色拉,吐司和咖啡;角落里还配上了老板的手绘插图。更特别的是,不同季节来,手绘插图会有相应的变化。 果然会玩,连菜单都是季节限定款。 林听还特意打听过,想着有如此巧妙心思的老板要么是可爱软萌的萝莉要么是精致的傲娇女人。没想到服务员指了指吧台正仰着脖颈咕噜咕噜灌水的一米八几的大汉说,“喏,他就是我们老板。” 老板感受到注视,放下水壶,向她点点头,络腮胡子让整个人看上去粗犷极了。 她也算是店里的老顾客了,菜单拿到手只是走过场扫一眼,最后还是照例选择自己每次必点的套餐:牛油果色拉,蘑菇玉米奶油汤和一杯美式。想到如果沉微明在的话,大概率会露出的嫌弃的眼神拒绝进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心情不错?”张医生端着咖啡,坐在对面饶有兴趣的看向她。 “还凑合。”她抬起头,眼神真挚。 她们坐在户外的甲板露台上,阳光被伞遮挡了一些,剩下的则一股脑洒在头顶,背部,暖洋洋的。她额前的刘海被煦风轻轻吹起,再慢慢落下,配上那笑盈盈的脸,整个人看上去生动极了。 张医生若有所思点点头,两个人开始像往常那样闲话近况,说说大半年没见的时间里各自有哪些境遇,工作上的,生活上的;言语间还不忘吐槽一下她们共同的朋友叶知秋。简单轻松,很舒服。 林听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变了个人,神色灵动,说到好玩的地方还会捂着嘴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自己煮祛湿汤屡败屡战最后不得不低头回家求教;或是叶知秋每天板着脸训人结果背地里做鬼脸被她发现这样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乐此不疲,让听的人也心情很好。 以往主导对话的张医生今天仿佛失业了,她似乎也乐于看到这样的情况,就含笑听着,时不时指指盘子提醒林听别只顾着说多吃点。 林听点点头,往嘴里塞几口草,接着说自己在医院的趣事,说有次值班下楼拿外卖,遇到一个患者疑惑地感叹原来医生也吃外卖啊,弄得她不知怎么接话,只能回一句,“是的,医生也会肚子饿。” 说的兴致盎然,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失眠怎么样了?”张医生冷不丁的问一句。 “时好时坏”,林听认真想了想。 “不着急,慢慢来。现代人或多或少都有睡眠问题,这快要成为现代人的通病了,你并不孤单。” 林听点点头,咽下本来想说的,她想说不知怎么的,好像最近失眠的夜也没那么难熬了。 “那天晚上问你,是不药而愈还是找到药方。我现在大概有了答案。” “什么?”林听没反应过来,满眼写着疑问。 “没什么。”张医生摆摆手,“从医生的角度,看到自己的病患能在一年的时间里达到这样的精神状态,我非常欣慰。刚接触你的时候,我一度非常担心,叶知秋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他会主动把我介绍给你,说明至少你的情况已经非常令人担忧,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而从朋友的角度,如果你不介意我自诩为是你的朋友的话,看到你现在神色里久违的生动模样,我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说着还捏捏她的手,两个柔软的手握在一起,都充满了力量。 林听顿了顿,她好像还没有仔细探究自己近两日内心深处的情绪变化以及导致这种变化的根本原因。 有原因么?如果有,会是什么。 “快回去补觉吧,晚上不是还要值夜班。”张医生敲敲桌子。 春日晴朗,微风打在脸上,是一个极好的周六,如果晚上不需要上班的话。 如果要问林听干普外最恐怖的是什么,那就是值夜班。 似乎每次值班都是同一个病人反复折磨她,夜间的电话铃更是渗人,突然急促的响起打破夜的寂静,连带着将人的心脏都激的跳出几丈高。心跳还未平息,病人已经开始在那头催促,“医生快来!” 懵懂地站起身,小跑到病床前,检查,询问,叮嘱,一套流程下来,脑袋仍是困的,眼皮也还在打架,但是意识却不敢懈怠。像是什么应激反应。 她虽然习惯失眠,可躺着睡不着和需要强打起精神认真工作是两码事。实在忍不住去打个盹,护士每隔一两个小时都会来叫一次,似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状况需要她处理。而这次值班近凌晨三点的时候,还来了两个新病人,两个男的吃宵夜结果吃出急性胰腺炎,情况危急,又是好一通忙碌。好像还没怎么闭眼,天就已经亮了。 林听感觉自己在医院走廊飘来飘去,魂不附体。来医院值班的叶知秋看到她,“你确定能再熬一个白天?” 她意识些许涣散,身体却随着太阳的升起慢慢苏醒,“没问题,毕竟今天没手术安排。”还不忘比了个耶。叶知秋抿着嘴摇摇头,踱步远去。 看了看手机,沉微明依然毫无动静。 她趁着交班的功夫快速冲了个澡,换了身里面的贴身衣服,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些。周日没有查房的流程,人们走路的节奏也稍微慢了些。她终于得空小憩一会,醒来时估摸着他怎么也要来了,又看看手机,还是没有动静。 她皱皱眉,正准备发信息问问,被小刘护士长的催促声打断,“林医生,叶主任让你去昨晚新收的两个病人那去看看。” 昨晚送来的两个病人是一对室友,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平时熬夜加班工作,饮食极其不规律,三餐不定点,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而前一晚在吃完海鲜大排档回家后不到一小时就出现了上腹疼痛,恶心,呕吐等症状。一通抽血化验,肝功能,血脂四项,胰岛功能,尿检,CT查下来,立马确定是中度急性胰腺炎,需要立即住院断食断水治疗。 病房里的两个人疼痛难忍,面色难看,不过才一夜的功夫,手臂滞留针的地方已经有了淤青和肿胀,林听上前认真检查,确保不会影响到营养液维持液和抑酸抑酶药物的点滴。 其中一个人的病情严重些,一直高烧不退,腹部有积液的迹象。叶主任拧着眉,一言不发,最后将林听叫到走廊,让她做好给病人进行穿刺引流的准备,好缓解可能会有的腹胀和高烧。 林听点点头,心也揪着起来。又回去确认了二人的情况,做到心里有数。 精神绷着的时候顾不上别的,回到办公桌已到午饭时间。 她对着手机屏幕,小声嘀咕着,“你人呢?” “你说什么?”叶主任回过头。 “啊,没什么。我有个病人今天要来复查,结果一直没来。” “今天周日,谁会没事往医院跑。你歇歇吧,待会说不定还有一堆事。”说着指了指那两人病房所在的方向。 她静不下心来,甚至心脏开始突突乱跳。沉微明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一定出了事。 一旦这个思绪在脑袋里发芽,就会被叫做焦虑的营养液瞬间滋润的枝繁叶茂。她手又忍不住开始抖,脑子里想着各种可能会发生的意外情况,最后发了个信息过去。 “你来了吗?什么时候到。” 这期间她特意去病房里转悠一圈,好让等待回复的时间没那么难熬。她面带微笑和病人三言两语的简单交流,右手却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捏着手机好第一时间感应到对方的回复。 半小时过去了,没有回复。她心一沉。 她深吸口气,找到楼梯间没人的地方,拨通了电话。 嘟嘟嘟的声音把她的心也提到嗓子眼,没人接。 再按下拨号键时指尖抖的不行,心跳的声音逐渐盖过嘟嘟音,在她要挂断电话的最后一刻电话被接起,是他的声音,有点混沌,“喂?” “几点了?沉微明我问你,几点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对方也许被她问蒙了,没作声。她接着问,“你在哪?” “我在医院。” “。。。”她头又嗡了一下,“哪个医院?” “就你在的医院,我在骨科住院部。” 林听攥着衣摆的手越来越紧,好家伙,两日没联系,把自己送到骨科住院部去了。沉微明你还真的是惊喜不断啊,她心里无名火蹭蹭往上冒,问到病房号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往上爬。 普外在二楼,骨科却在五楼。不知道林永年脑子怎么长得,让骨头不好的人住那么高做什么! 她一口气跑到病房,一眼就认出那个躺在病床上盖着被子似乎还没从睡梦中缓过神来的男人,三两步走到床前,下意识掀开被子查看,被他一把拦住。 “林听,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你给我看看你伤哪了。” 沉微明死死攥着被子,林听气急了,顾不上其他病人的注视,狠狠拍他的手臂,边拍边小声喊,“你给我老实点!” “诶诶诶,你这个医生怎么还打人呢?”林听回过头来,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看上去有点面熟。他拄着拐杖跛着腿,在护士的搀扶下慢慢挪到床沿坐下;扭过头对沉微明说,“只不过让你在我床上补个觉,怎么好好就挨医生打了呢?” 第十六章怒吼对牛弹琴 空气很安静,只剩下耳边病房里看客们的窃窃私语。 隔壁床家属削苹果的手仍顿在半空,歪着脑袋探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分毫看热闹的机会。 林听脸一路红到脖颈,她挺直腰身,手插回口袋,若无其事的看向其他的病人。沉微明掀开被子起身,扶正主靠到床上后便就近在床沿坐着,睡眼惺忪。林听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是陈记牛杂的老板。 对方脸上几分错愕几分玩味,眼神落在她身上,考究一番后又很快释然,似乎已经在短短的几十秒里勾勒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他二人的关系。 林听随手整理了一下刘海,低头看脚,声音小的只有床上和床边的人才能听见,“那个,不好意思,我误会了。” “没事没事,关心则乱嘛。微明你说是不是呀?”边说边用胳膊肘拐他。 沉微明这会终于醒过盹来,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眼神悠悠的看着她,看的她发毛。 空气又一次凝固住。 “微明啊,我要睡觉,你跟医生出去走走聊聊,再回家好好洗澡睡个觉。别在病房陪我这个糟老头。” 沉微明点点头,起身对着门把头一点,“忙么?出去走走?” 林听恶狠狠瞪了他一下,转身出门,心里的无名火还没消,却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什么立场对这个男人大动肝火。 两个人脚步很快,下楼,穿到楼后面那个小花园里找到一处石凳坐下。还没等林听发问,沉微明就先开了口。 前一天晚上老陈的店里有几个小混混来店里吃饭,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张口闭口就是大哥罩着你,跟老大混有肉吃这样傻逼兮兮的话。老陈边炒菜边想,几个小雏鸡,胸毛还没长齐就在这充什么江湖大哥,欠管教。 等几瓶啤酒下肚,那一桌混混就显得格外聒噪。 不顾及旁人的大声喧哗哈哈大笑,对侧目表达不满的客人又是瞪眼又是挥拳,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看上去厉害的不得了。老陈不高兴了,自己当傻逼就算了,影响店里客人吃饭的心情可不行。丢下锅铲上去教育了他们几句,几句话没说完就差点打起来。 混混们叫嚣着,“老头炒你的菜吧,也不看自己几斤几两这么爱多管闲事。” 老陈回击着,“早几年没退休的时候把你们一个个都逮起来,欠收拾的家伙。” “老头你说什么?你他妈别没事找事。” 老陈作势倾身要挥拳出去,混混们站起身来面露狠色。 一个有力的手掌从老陈身后出现,按住他的肩膀。老陈一脸怒气回过头来,对上沉微明的眼,对方对他轻轻摇头。 “对嘛,一把年纪了,少惹事,该干嘛干嘛去。” 混混们得了便宜还卖乖,嘴里不依不饶的,句句都在老陈的火药点上蹦跶。沉微明搭他肩膀上的手又紧了紧,老陈松下肩膀,朝炉灶边走去。 “哟哟哟”,混混们吹起了口哨。沉微明一个凛冽的眼风过去,不怒自威,倒让那几个混混稍微收敛了些。 他坐到不远处,没一会老陈就端上来一盘干炒牛河,再过一会又在他手边放下一瓶可乐,力度有点大,塑料桌子微微抖了一下。沉微明笑笑,呵,老家伙憋着气呢。 随便扒拉几口,喊了一句,“老陈今天的炒过火了啊!” “怎么可能?”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到了桌前,拿起一双新筷子尝了几口,觉得没问题就又尝几口,眼睛捕捉到沉微明隐藏不住的笑意,啪筷子一摔,转身就走。 沉微明三两步将他搂住,“多大了?我就问你多大了?跟这帮小屁孩较什么劲啊?” 老陈将环绕在他脖颈的手臂掰开,特意撇开头隔出些距离,“要不是你小子,我今天一定要揍这帮没教养的小兔崽子。” “真有啥事也轮不着你上场,你徒弟我可不是吃干饭的。” 老陈冷不丁一拳打在他的胸肌上,不轻不重;他吃力,轻轻啊了一声,一手摩挲着胸,“您下手真狠啊。” “就你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样,省省吧。” 不过是个小插曲,没成想到最后还真的变成打架斗殴起来。 这次是沉微明先动的手。吃完饭的他担心老陈出什么事,干脆就在店门口坐下,抽抽烟,陪老陈闲聊几句,时不时留意着里面的情况。 那几个混混吃饱喝足不肯走,一个电话一打,没多久几个模样十几岁的小姑娘们就来了。小姑娘们打扮奇异,浓妆艳抹,身上有着艳俗的香水味,让闻到的人忍不住蹙眉。他们几个混混一手搂一个,亲亲抱抱,很是亲密。 这样的场合沉微明见多了,他夹着烟,架着二郎腿,时不时吸上一口。 店里突然传出女生的尖叫声,随之而来的哭喊。其中一个被大家称为枫哥的男人突然起身狠狠抽了他身边姑娘几个巴掌,姑娘捂着脸嗷嗷的哭着,男人不肯罢休,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抵在墙边,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 哭的哭,叫的叫,想上前帮忙的姑娘们被各自的混混控制住。沉微明扔下香烟,大步向前,一把抓住枫哥的头发狠狠往墙壁上一撞。 动作过于突然,以至于砰的声响回落后大家才都反应过来,枫哥鼻子冒血,眼睛里带着血丝,随手拿了个酒瓶,“你他妈的。” 老陈赶上前,加上店里两个服务生的帮忙,热心群众的施以援手,一场混战。 沉微明一个抵俩,迅速将枫哥制服住。他判断这傻逼是这群混混里的主心骨,控制住他就好办。枫哥被沉微明死死按在地上,嘴里仍在叫嚣着,却动弹不得。老陈老当益壮,战斗力颇为惊人,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两个弱鸡。 警察终于赶到,沉微明松开手的瞬间,枫哥作势捡起地上的半个酒瓶刺向他,老陈一眼瞥到,将他一把推开,自己却踉跄几步坐到地上后再也站不起来。 去派出所做笔录,折腾大半夜后又背着老陈来医院拍片子,老陈右脚骨裂,需要静养一阵子。等入院手续全部办好,沉微明困得不行,趁着老陈去打石膏的功夫想先打个盹再找林听复查。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此番解释没让林听的气消散多少。多大的人了,打架?居然还去了警察局。要不是老陈眼疾手快,躺床上的就是他。 一口气堵在胸口。她深吸好几口气都缓不过来。 沉微明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林听的眼神凶凶的很是骇人,“你别这么看我,瘆得慌。你好歹说句话。”他终于冒出一句,不说还好,说完对方的眼神更凛冽了。 他下意识将手伸到口袋,“医院里不准抽烟!”林听终于说话了,让他暗自松口气。 她想说的有很多。 她想说,好家伙,自己大病初愈就去打架,复查还没做呢,嫌自己好的太快了是吧。 还想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你的世界这么兵荒马乱? 最后冒出来的话让两个人都愣住,“这么大的事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么?发个信息会死吗?你为什么从来不会主动发信息?” “。。。”沉微明听不懂,打架很突然他做不到提前告知,他也不知道自己打架和发信息有什么联系。他想一定是自己没睡够,大脑短路。 “对牛弹琴!我就是对牛弹琴!”林听气的简直想暴走。 “林听你不好好值班在医院大声喧哗什么呢?”叶知秋的声音从二楼窗户上传来,林听循着声音抬起头,叶主任从办公室里探出脑袋,脸上写着惊诧。 该死,她做了下表情管理。“我这就上去。” 回头对沉微明低声吼了句,“你跟我上来!” 沉微明乖乖的跟在后面,大脑急速转动还在消化林听刚才那句话,仔细回想他还有哪些瞬间没有主动发信息,无奈想不出。 上到二楼和迎面而来的叶知秋撞到,林听的语气变得缓和些,说了句,“我病人来复查。” 叶主任哦了一句,没再多话。 进了诊室,林听又变回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你躺下。” “哦。” 说完就要掀他衣服,沉微明不敢再阻止了。林听听了他的心肺功能,检查了刀口,愈合的很好,可是如果昨天又被酒瓶插上去的话,就不好了。手在他腰间的一块淤青处停下,不出意外是被揍到了。又看了眼他的脸,还好,没被人打脸。 想到这又是一通生气,按下去的手未免重了些。 沉微明轻轻的嘶了一声,“痛。” “给我忍着!”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瓶跌打油,开始给他小心按摩。短短时间内情绪的快速转变,让她同时体会到担心焦虑生气害怕和委屈,眼泪竟然掉了下来。 她好像再无力承担和自己有关的任何人再发生任何意外。那样的经历有一次就够了,而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光在记忆里就足够让她毛骨悚然。 而沉微明,于她不是路人甲,是和她有过最亲密关系的人,不管出于什么情感,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她在乎他。 沉微明这下彻底懵了,怎么好好的哭了呢?眼下的场景比昨晚的还要难办,他伸出手想帮她抹泪,被她歪头躲过,“别动”,语气听上去倒是缓和了几分。 检查完,林听坐在那发呆,沉微明坐起身,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小心翼翼问一句,“今天我还有汤喝么?” 林听破涕为笑,终是被他逗到。又立马收起笑容往外走,“我去热汤,你给我在这等着。” 走出房间的她抹掉脸上的泪痕,松了口气。 前一天熬的汤的味道没有因为隔夜受到太大影响。沉微明三两下喝光,意犹未尽,“好喝”。 她翻了个白眼,不想接话。“吃饭了么?” 沉微明摇摇头,刚想说自己喝了个半饱,对上她怒火未熄的眼神,又把这话咽了下去。 林听看了眼时间,“你在这睡会,我还有三个小时下班,然后我们一起吃饭。”不容拒绝的语气,是她一贯的调调。 沉微明点点头,他的确困极了,需要补觉回血让脑子转的更快些。随即躺下,林听像是扯了扯唇角,轻轻关上门,脚步声越来越远。 沉微明总觉得林听今天有点奇怪,却说不上具体奇怪的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十七章悔意心的落脚处 林听下班的时候沉微明还在睡着。她蹑手蹑脚进屋,小心掩上门,随手搬把椅子坐在床边凝视他。 他呼吸均匀,没有鼾声,睡相依旧斯文又性感。只是睡觉的时候总习惯皱着眉头,仿佛那些忧心的事情连睡梦中的他也不肯放过。 沉微明睁眼的瞬间就看到一个挺直脖子和腰板端坐在他身旁,手臂和地面形成平行线,认认真真刷手机的林听。这姿势,夸张的着实有点诡异。 “你醒了。”林听察觉到动静,放下手机,下意识想架个二郎腿又速速放下。 “你这是在干什么?”沉微明想问,你坐的这么奇怪是为什么;他没见过有人坐的比菩萨还端正的刷手机。但林听没听懂,“我在等你醒。” 行吧,也许今天他俩压根就不在一个频道,鸡同鸭讲。 夕阳斜射进屋,粉尘在光线下起舞,沉微明着实睡了个好觉,精力恢复不少,只是突然觉得胳膊抬起来有点费力,腿也很酸。 太久没打架了,突然幅度大一点肌肉都招架不住。不过他没敢再在林听面前表现出来,默默忍着。睡饱之后的大脑将下午的对话火速处理一番后得出的结论是林听生气了,真实原因不明,总之少惹她。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诊断室。林听快他几步,双手插袋脚步带风,连带着头发的碎发也肆意舞蹈。沉微明叫住她,指指楼上,意思是他得上去看老陈一眼,不然不放心。 林听点点头,两人约好在楼下等。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又一下,林听看了眼来电提示,梁帆,她按下“-”音量键,想任他自生自灭。对方却不肯放弃,她最后无奈接起,还没说几句,身后就传来“哟,原来你在这呢,害我还爬了个二楼。” 回头一看,是梁帆。 “你怎么来了?”林听一脸纳闷。出于职业习惯第一反应是他病了,可对方烁烁闪光的眼神看上去精神头十足。 “来找你啊,你爸说你这个点下班,让我接你,咱们吃饭去。”说着往她的方向走近几步,就势想拉她手臂。 林听连忙退后,“不是说了吗?我没空。” 梁帆摸了摸鼻尖,轻笑一声,“我也不是个上赶着的主,坦白说,追我的妹子也不少。你呢,我第一次见就感觉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关键吧还挺有脑子。可你也不能仗着我喜欢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是不是不大尊重人了。”言下之意大概就是,我都看上你了,别给脸不要脸啊。 林听听明白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那干脆说清楚。“我俩不合适,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不是,你了解我么,我俩正儿八经坐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么?”梁帆较真起来,第一次还没上场就被人pass,他心里表示不服。 “都是成年人了,也不用每个都花心思了解吧。没眼缘不行么,我不喜欢不行吗?” 梁帆抱着双臂,又好气又好笑,“那你给我说清楚,你不喜欢我什么。说不出来让我心服口服的,咱俩今天就这么耗着。” 林听第一次遇到这么胡搅蛮缠的,直呼头痛,也抱着双臂静静的和他对峙,无赖么不是。她突然被人轻轻往后拉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半个人已经被遮挡在他的背影里,沉微明高出她一个头,宽厚的肩膀刚好挡住她的视线。 “你贵姓?”沉微明开口问。 对方有点摸不着头脑,“梁帆。你谁啊你。” “她不喜欢你姓梁,算命的说她和姓梁的互克。满意了吧?”说完转身拉着林听就往外走,身后是梁帆的歇斯底里,“神经病吧!你他妈到底谁啊!” 林听强忍住笑,肩膀控制不住的抖动,就这么被他拉着胳膊走了一小段。沉微明突然停下脚步,她没留意撞到他背上,抬起头,脸上的笑还没完全散尽。 他低头注视着她,好像突然懂了下午她反应那么大是为什么,又好像没懂。夕阳打在她的脸上,自然高光的加持,让轮廓更加立体。几缕发丝不知怎的牵扯上她的睫毛,她下意识眨巴眼并举起手臂想撩开,对方已经先一步帮她挽到耳后。 两个人的心同频率跳了一下。 “走吧,吃饭去”,沉微明稍稍后退一步,看向别处,还咳了一声,“你想吃什么?” “随你。”林听也别过脸,夕阳晒得脸颊热乎乎的。 老陈的店关门了,沉微明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好去处。他厨艺不精,职业性质的缘故,大多时间都是以盒饭为主,风餐雨宿更是家常便饭,忙起来连家门在哪都记不起来哪有时间去厨房琢磨什么吃食。 “这样吧,我们一路朝我家的方向走,看到的第七家饭店,不管是什么菜系,就进去吃,怎么样?”林听灵机一动。 “听你的。” 第一家是医院门口的千里香馄饨店,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后面是站着包馄饨谈笑风生的阿姨们和零零散散几个吃客。沉微明路过时眼神挪不开,还偷偷咽了咽口水。第二家,第三家,一路下去,看上去秀色可餐的土菜馆,川菜美味和街边小吃摊都被一一pass。眼看就要到她小区门口,林听拍拍他手臂,指着西餐厅说,“第七家,就这个了。” 她中午和张医生刚来,也着实没想到就这么巧正好是第七家。沉微明看到招牌是英文就轻轻叹口气,显然不爱吃。 林听才不管他,成年人要说话算话。 老板见她进门,颔首打了个招呼,还特意来桌边倒水。对上沉微明时,眼神多流连几秒,“微明?” 沉微明正低头皱眉看菜单,被这么亲热的称呼引得一身鸡皮疙瘩,抬眸的时刻眼神突然一亮,站起身二话不说给了对方胸口一拳,“你小子!” 对方憨厚的摸着自己的胸口,笑的像个顽皮的孩子,两个人抱在一起久久没松手。 林听敲敲桌子,提醒两人她的存在。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搞什么呢,你侬我侬么? 老板松开手,别开脸似乎还抹了把眼角的泪,指着林听,大拇指对着她,压低嗓音问,“弟妹?” 沉微明摇摇头,“还不是”,眼神飘到林听身上,见她又瞪着他,一阵毛骨悚然,“不是。” 老板哈哈大笑,大抵是觉得自己看了场热闹。不等人招呼就径直坐下来,自来熟的很。这个粗犷大汉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周昱白,和他的手绘文字插图倒颇为相配。 他是沉微明的旧同事,比他大五六岁的样子。母亲是南城人,父亲是四川人。年轻时夫妻俩去香港打工没想到扎根下来一呆就是四十余年。前些年母亲身体不好想回南城养老,周昱白思索再三决定辞职跟着一起回来,边照顾年迈的父母边用多年积蓄开了个西餐店,三言两句之间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从此不再问江湖”的叹息。 沉微明静静地听,和自己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过上了江湖归隐的日子,不得不让人欣慰开心。 “小谢呢?他小子挺拼的,混到什么职位了?” 刚入行那些年,就是周昱白和他搭档,周昱白算是他师兄,两个人“臭味”相投,一起出生入死亲密无间;合作时间久了,彼此一个眼神就都懂。后来小谢入队成了二人跟班,天天师傅长师傅短,机灵又肯卖命。周昱白因此对他印象很深。 沉微明的眼眸突然暗下去,“他前年夏天牺牲了”,没再多说。 “靠!” “小谢走了,你这两年日子不好过吧。” 沉微明嗯了一声,点点头。 沉痛的话题点到为止,两个人互相拍拍肩膀。周昱白起身走向厨房,“哥们今天好好给你露几手,等着。” 而林听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脑袋。二人含糊不清的对白穿针引线般将两年前的事情串联起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他在维多利亚港接完电话后第二天立马就要起身离开香港,也懂了为什么那几日的他总是闷闷的一筹莫展。 她盯着他,眼睛里写了心疼。沉微明淡淡一笑,没看懂心疼,只觉得她突然柔情似水,没忍住揉揉她脑袋,”你今天怎么了,情绪多变。大姨妈要来?” 她第一次有了真真切切的后悔,后悔当日为什么没赴约。悔意如泉涌般一股脑灌满她的胃,再到肺,再到喉咙,一开口就要溢出来。 沉微明的情绪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变化,大概是经历过太多变故,重提伤心旧事也不过给他的心带来些许涟漪,很快就会被抚平。他低眉研究着菜单,“这家伙以前在寝室连袜子都不洗,臭烘烘的,现在居然搞这套?”边说边扔一旁,难掩嫌弃。 林听撇撇嘴,在心里给他记上一笔:缺点一,没情趣。 上桌的是色香味俱全的川菜,椒麻鲜香的水煮牛肉,泛着油光的回锅肉,还有一份红彤彤的麻婆豆腐,配了一大桶白米饭。和整个店的氛围格格不入。 “哥们厉害吧,深得老爷子真传。小厨房常备拿手菜,随时给自己解馋。店里卖的那些我不爱吃,无奈文艺青年喜欢”,说着指指林听,“她就常来。” 沉微明饿的手臂发软,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顾不上夸赞,只能连连竖大拇指。周昱白欣慰的笑笑,“你们慢慢吃,我去招呼客人。” 林听撑着下巴欣赏对面的吃播,过一会才开始动筷。是好吃,就是太油。别说,坐在西餐厅里吃正宗川菜,不搭界的违和感,奇怪又暗爽。 吃完饭沉微明送她回家,她一路上把自己这些天最想问的问题都问出口。 “你住哪?” “老陈店后面,他的房子。” “老陈是?” “我以前队里的师傅。” “你来南城干什么?待多久?” 沉微明沉默半天,“家里出了点事情,我来处理。时间不定。” 林听点点头,时间不定,说明人还是会走的,早晚而已。她没再问下去。 而沉微明也没有说,过去短短两年多时间里,他先是失去自己的好兄弟,后又遇突发的家庭变故。一度心灰意冷,纯靠信念和尽职尽责的态度坚持将手上的案件处理完才和队里提出辞职申请。队长劝住他,答应给他放无限期的大假去料理个人问题和处理家里的事情。 被林听“捡”到那天,他刚到南城,心怀目的,却茫然无措。坐在树下忍着疼痛等雨停,想起那一日在山顶的境遇: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等的人迟迟不来。 想的入神,以至于林听突然出现的时候,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夜色里告了别。林听踱着步朝漆黑的楼梯洞走去,沉微明突然叫住她,她停下,回过身跑到他面前,一把紧紧抱住他。 林听担忧忐忑一天的心终于找到落脚点,顺便也安放了其他难以名状的情绪。沉微明的头搭在她肩膀上,轻拍她的背,最后在她耳边说了句,“累了一天快点回去歇着吧,晚安。” “晚安。” 第十八章暴雨劫后余生 接下来的两周林听都异常忙碌。 每周两到三天在别院交流学习,剩下来的日子就在科室里打转。周日凌晨送来的两位胰腺炎患者一个已经要准备出院,另一个情况却不大乐观,至少一时半会出不了院:林听给他做的第一次引流物中出现浓稠液体,判断是坏死的组织;立即给他做了b超,为第二次引流做准备。 好在病人的排气还算顺利,也有正常的肠鸣音,等待进一步观察。眼见着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子嗖嗖跟气球瘪气一样瘦了一大圈,天天躺在病床上担心着自己这个月的全勤奖,还要绞尽脑汁撒谎瞒过远在老家的父母,林听心里挺不是滋味。 “有什么心得体会?”叶主任看她对着病人的简历愣神,冷不丁来了句。 “心得体会就是胰腺很可怕,狠起来连自己都消化。” “你应该体会到健康饮食和一日三餐的重要性。” “。。。”得,又被他教育了。 再忙也总惦记着抽空去五楼看望一下老陈。大部分时候沉微明都在,他不怎么说话,别的病床家属聊的不亦乐乎,他倒像个雕塑般坐在那不知道想什么。见林听来了就眉目舒展些,小声问,“你忙完了?” 林听昂一声,“来看看。”依然双手插着口袋,问候几句,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几秒,再去忙别的。 有时恰好赶上饭点,她就会提着两个保温盒。一个给老陈的,一个给沉微明的。然后再找时间把饭盒拿回去。 饭菜有来自职工食堂的,也有外面外卖的。老陈的那份清淡些,沉微明的那份分量大些,有一日还加了份祛湿汤,沉微明笑笑,知道这是她自己熬的。 有时她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沉微明想到下楼抽烟,她的眼神还没完全落下,他就已经把烟盒塞回了口袋, 老陈呢,心里跟明镜似的。多新鲜啊,自己一向一板一眼做起事来不近人情,像个榆木的徒弟有朝一日居然也会被女人拿捏的死死的。他老人家躺在床上无事可做,闲的难受,正好将二人一日几次的碰面当情景短剧欣赏打发时间。 忍不住也会逗几句,“小姑娘不错,喜欢人家?”沉微明不做声,“人家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么?” “知道。” “不介意?” “不知道。”沉微明是真不知道。介意与否现在不是首要的问题,毕竟很有可能他会彻底沦为无业游民。这些事他都来不及细想,来到南城近一个月正事没来得及办,状况倒是出了不少,全是计划之外的。包括林听。 沉微明破案时缜密精细的头脑在对林听的事情上彻底失灵,甚至都无法用常规逻辑推理出事情的进展规律。 重逢是意外,住院是意外,出院之后和她仍有瓜葛更是意外。出院那天他因二人赌气之言赴约,半路上就一直想是不是自己太闲了。见到面,话没说几句,无名火不打一处来,更在心里骂自己的确有病,还病得不轻,丢下几个字叫停这场闹剧的继续。转身回去的那刻没觉得轻松,反而有点拧巴。 他无意识刷着邮箱,依然没有新邮件提醒。有点烦,跟老陈说他下楼透透气。 “你小子少抽点烟吧。”透什么气啊,明摆着是瘾犯了。 小花园里流水潺潺,桃花玉兰都开了,再配上花圃里红的黄的郁金香,呼啦啦一片高调的五彩缤纷,生怕人不知道春日正盛。 走廊里匆匆闪过几个人影,沉微明一眼认出跟在后面的是林听。她低着头快速踱步,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前面两个人正激烈的讨论着,有一个他见过,是那次在二楼探出头来的男人,林听喊他叶主任。 花园喷泉旁两个人正在为谁该接出院的父亲去家里住而争吵,空气里充斥着鸡零狗碎的算盘声;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不少人侧目,除了林听。 沉微明扯了扯唇角,心想这就是她本来的样子。便想逗逗她,掏出手机发个信息,“晚上一起吃饭?” 他看到林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眉浅笑,手在屏幕上快速的跳动,“今晚不行,我爸喊我回家吃饭。” 紧接着又来一条,“明天吧。” “好。” 她又笑笑,将手机放回口袋,变回那个面无表情的冷女子。 落在沉微明眼里,心被轻轻戳了一下。 林听没说,其实哪是回家吃饭,明明就是回去受审。 梁帆这次倒没找林永年告状,而是直接跟爸妈摊牌说这妹子搞不定,软硬不吃。一开始他还纳闷,那天见到沉微明后明白两三分,背着家里偷偷谈恋爱了呗。梁家父母听完倒也没说什么,对方心有所属,也着实犯不着让自家儿子做上赶着挖墙脚的事,梁家又不缺儿媳妇。 两家再见面时,梁父先是说两个孩子大抵没缘分,到现在坐下来吃餐饭的缘分都没有,不如算了,强扭的瓜也不甜。到最后没忍住多唠叨几句,“我们做父母的啊,自以为了解孩子,其实人家有自己的主张。没事,做不成亲家,日后还是可以找机会合作。” 找机会合作,就等于拜拜吧您嘞。 林永年近些年单靠飞刀就赚不少,可是钱这东西越赚越上瘾,哪有嫌多的道理。之前和梁父闲聊几句,经对方微微点拨,脑子里又打起了医保的主意。 小病大治,挂床住院这些手段现在不管用了。病人个个都精得很,多拍几个常规CT打几个点滴都能嚷嚷半天说医院骗钱;出的账单更是恨不得一条条问清楚才肯罢休。当今社会大部分人没多少钱,更没时间,没钱又没闲的时候莫名领张住院单换谁都不答应。简而言之就是操作难度大,风险大后患多,风险和收益不成正比。 而串换药品拆分收费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加上如果上面有人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面上没有错漏,账本也经得起查。 林永年心动了。 只是靠金钱捆绑的利益关系总归不牢靠,如果能亲上加亲彻底绑成一根绳上的蚂蚱才让人放心。归根结底林永年不是个赌徒,犯不着冒险。眼下可以预见的财富还没到手就烟消云散,着实让他憋闷好些日子。 而更让他生气的是最近五楼都在传院长的女儿谈恋爱了,男朋友爸爸住院,她每天屁颠屁颠鞍前马后照顾的极其妥帖,说的有板有眼。什么玩意。 林听回家前预见到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最近小半个月的安宁让她心慌,沉微明出现在梁帆面前那日她就在心里开始数,等林永年或是姜艺文的传唤。而手机越安静她越心慌,暴风雨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进了屋,林永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没抬眼,一脸严肃。她去厨房洗个手,王阿姨看到她热情的打招呼,“回来啦,有阵子没见了。” 林听想,可不是,自从她前些日子把房子的锁换成指纹密码锁,的确见不到了,也不用再感受回家桌上摆放着王阿姨手艺的惊吓了。 她挪步到客厅,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乖巧的像一只待宰的羊羔。 “你房子锁怎么回事?王阿姨说想去给你烧饭,进不去。”林永年关掉电视,换了个坐姿,端起茶几上的茶杯,细细的吹着。 “旧锁的锁眼不知道被哪个小孩用口香糖堵住了,我有时候急着出门总忘记带钥匙,都换锁了不如换个指纹密码的,省事。”林听没说谎,锁被堵住的那天她刚从别院交流回来,楼梯道里的灯暗了又亮了,门还是打不开,急的她差点哭出来。 林永年点点头,喝了口茶。“梁帆呢?见面聊了么?怎么样?” 该来的还是来了。 “没见,太忙,每天手术台病房轮轴转,还要去别的院交流学习,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你就给我揽这些了,没空。” “没空跟人吃饭,有空天天跑我五楼见不属于你管的病人?”林永年不急不慢,有教导处主任的威严。 林听想该死,哪怕院长办公室在八楼,五楼也是林永年的地盘,遍布他的眼线。 “是朋友的师傅,前些日子住院,他只身一人,于公于私,我想着有空就多照看些。” “公是什么,私又是什么?” “我是名医生,哪怕不在自己的科室,关心病人也无可厚非。私,我说了,这是朋友的师傅,我多照看些人之常情。” 林永年没说话,摆弄着手里的茶碗盖,乐此不疲的将漂浮在最上面的茶叶轻拂到一旁,再拨弄回来,像是在憋什么大招。 “只是朋友?不是男朋友?”淡淡一句,眼皮终于抬起,注视着她。 “当然,朋友。”林听迎接他的注视,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心里想本来现在就是朋友,又没撒谎。 林永年多少还是收敛了些,“上次见张医生,她怎么说?” 林听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激自己有病,还病的不算轻,“还行,配合治疗。” 林永年站起身,指了指餐厅,“吃饭去吧。” 林听暗松口气,就这么过关了?脚步忍不住开始雀跃。 只是林听不知道,背后还有叶知秋的功劳。 白天的时候林永年把叶知秋叫到办公室,问他知道不知道林听和五楼陈姓患者儿子的关系,叶知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那日也在二人的相处中看出几丝端倪,却不想多嘴,“大概是朋友或同学吧,林听提起过。” 林永年若有所思点点头,叶知秋的话在他这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张医生那边有没有说林听的病情怎么样了?” 叶知秋不知他问这个出于何目的,是父亲的关怀还是别的什么。“院长您知道的,医患之间有保密协议,尤其是心理诊疗这块。” 林永年拍拍脑袋,“疏忽了,你看她最近精神状态怎么样?” “时好时坏吧”,叶知秋没有说谎,却也把一些真相隐瞒下去,比如他看到了跟人谈笑风生的林听,也看到了对人莫名发脾气的林听,还看到了夕阳下抬头红着脸对人含羞一笑的林听。 鲜活,生动。 “你也知道,去年除夕那天我们一家是怎么过来的,心有余悸,心有余悸。” 叶知秋从话里听出了来自一名父亲单纯的忧思。点点头,“放心吧,我帮您多照看些。” 走出办公室的叶知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在林家父女晦暗难明的关系之中,他既看到一个父亲的关爱和付出,也看到超乎常人理解的掌控和霸道。以父爱之名粉饰的控制欲对她造成的心理创伤宛如一个沼泽,不由分说地将林听淹没窒息。 叶知秋曾经一直想做拉她出沼泽的人,而到最近才明白,哪怕用尽全力也只能让她在沼泽里起起伏伏。唯一能让她心甘情愿从沼泽里爬出来的那个人,是沉微明。 第十九章古板视觉动物 过了清明的南城终于不再阴晴不定。 短暂的雨季过后,人们旅游的欲望随着气温的升高开始渐渐苏醒。闹市区的人明显多了不少,游客模样的居多,大家举着手机对着食物建筑和街边一角拍摄,眼睛看到的也要让手机记录下来才算作数。现代人多健忘,美好的时刻只有靠定格下来才能再日后被记起。 相对应的,堵车的时间也大幅度拉长。林听蹙着眉,手指交错的敲打方向盘,滴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汽车的,公交车的,电瓶车的甚至还有自行车的,燥的人头皮发麻。 她不爱凑热闹,要不是突然换季没有衣服穿,加上前一天整理衣柜时发现本就为数不多的衬衣和西服因年代久远褪色难看,她才不会大周末的跑街上来玩人挤人的无聊游戏。 叶主任去年开了个新的课题,听起来很玄乎,叫“医学图像数据可视化分析处理”。简而言之就是如何结合计算机算法,AI等手段来合并和关联来自多个来源的信息。 比如合并来自尿液、尿液电解质、血清肌酐和血压等来源的多种结构化数据;让医生能够快速审查和预测某位病患肾脏正常功能的变化。又或者合并非结构化数据,类似于医学图像(X射线、CT、MRI)数据,用图像识别技术区分不同的灰度值来判断病变的精确位置;从而更好的理解疾病,讨论病情。 数据可视化是近些年的大热话题。医学和计算机的交叉科学也是大势所趋。随着人们健康意识的增强,如何让医疗专业人员提前介入未来可能有的疾病也非常关键。 五月上海有一场相关话题的专场科研讨论会,林听也要去。 这大半年她为课题花费不少心血,基本把憋博士论文的力都使出来了;甚至煞有介事学起Python。每次当她对着电脑debug却毫无头绪时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自虐狂,在医院被虐还不够,回家还要自己找虐。 光去还不够,她还要上台贡献一场科研结果分析报告。用叶主任的话来说,那么重大的场合,总得穿的像样点。言下之意,她平时不修边幅。林听表示不服,医院里又不会有人扯开医生的白大褂看里面穿了什么,平时下了班她就回家,没影响市容。 叶主任耸耸肩,不置可否,“男人总归还是视觉动物。” “???已经沦落到要靠女医生的外表来给本院打广告了么?”林听没反应过来。 叶主任懒得理她,不开窍的家伙。 在捯饬自己上,她一向没什么灵感。 小时候的她齐耳短发,因为好洗。别的女生每天早上一到学校都会炫耀妈妈费心思编的辫子,蜈蚣辫,拳击辫;花样繁多的辫子不够,还要配上各式各样好看的发卡和蝴蝶结。 学校附近有很多街边小店,店门口的铁丝网格上挂满一排排亮晶晶的发卡。一到放学的时候,店里店外就堆满了女孩子,兴致勃勃的为自己为小姐妹挑选好看的发卡;而林听只会快步走开,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怕看了就想买。 她没有零花钱,就算有也不敢买,因为林永年说女孩子的心思不要花在打扮上面。 衣服呢,则是姜艺文安排,换季的时候带她去同一家服装店挑几件最不出众的款式:夏天就是polo衫/T恤配七分裤,冬天则是一套运动服外面裹个羽绒服。 蝴蝶结,刺绣这些花里胡哨的元素通通不要;颜色的选择上也很单一,纯白,纯黑,大黄或是大红,每次她的眼神都忍不住在小女生喜欢的粉嫩或烟紫上徘徊,再对比镜子里丑的高调且突兀的自己,心里默默叹口气。 也因为这样,她常被叫做“假小子”,女生特有的性别意识和爱美之心也就渐渐被藏匿下去。 长大后的她在购买衣服上,也习惯买定离手干脆利落。进到目标店铺,先扫视一圈,再按以往的风格来一两件类似的,买单走人就算完事。 而今天的她站在镜子前,手上提的两件白衬衫古板的千篇一律,导购小姐姐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大方,干练”这样的字眼来冲冲业绩。她对着镜子左右比试,在“老气”和“沉闷”之间来回跳脱,最后发现以往她衣柜里最常见的款式如今却再也买不下手。 突然起了小心思,拍了两张照片发过去。 “哪件好看?” “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区别?” “都一样的难看。” 林听噗嗤一下笑出声,想着能让直男都大呼难看的说明真的不可,放下衣架和导购小妹妹道声谢就跑到楼上“都市丽人”那去了。 电梯门一开,眼睛就被明艳耀眼的色彩吸引。她只逛了一小会手上就拿了不少:牛油果绿的收腰小西装,蓝白相间粗条纹短款衬衣,珍珠扣的黑白网格小开衫;单单拿在手上都让人赏心悦目。试衣间里的她让自己眼前一亮,忍不住暗暗得意,觉得自己努努力应该还是可以打扮的好看些的。 沉微明前两日回了香港,具体干什么没说,大概就是回去处理一下队里的事情;再过两日就会回来。 习惯了这段时间在医院几乎每天都能见上几面的日子,哪怕没时间闲聊,能凑在一起安安静静吃顿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却让她倍感安心;也衬的这两日的失落来。 只是林听每日大脑要处理的琐碎情绪过多,并没有对这番失落的起因过于在意。也没意识到,她对沉微明,总是还没告别就开始计划下次见面的时机。 逛到一半接到个陌生人电话,座机打的。号码看着有点眼熟,响了几声之后挂断紧接着又打来,锲而不舍。林听接下,是大学城那套房子的物业打来的。 对方一听电话接通,没忍住感叹一句,“林小姐的电话真难打通。” 林听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几次下手术的确看到未接来电,只因是座机,心想多半是广告,便没在意。 物业打电话来主要是说之前她楼上那户人家下水管道不知道怎么突然出了问题,阳台上的洗衣机工作时将水一股脑全排到她的阳台上,楼上的住户没及时发现,导致水在她家阳台越积越深,直到流到楼下才被其他住户投诉发现。 物业几次去她家上门检查都吃了闭门羹,就想问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回去一趟。一是查看阳台的积水是否还在,有没有造成什么安全隐患;二是确保她家和楼上连接处的下水管道可以正常使用,毕竟人家还等着用洗衣机呢。 林听应下,说她待会就过去看看。 开车去大学城的路上,心忍不住慌起来。等最后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她看向窗外,感叹这一片没什么变化,没一会又觉自己好笑,不过一年的光阴,能有什么巨大的变化。 左转,五分钟后抵达。从进入小区的那一刻,她就开始忍不住的攥紧拳头再松开再攥紧,反反复复,试图消解心提到嗓子眼的慌张。 输密码,按下解锁键,门锁轻轻转动,她缓缓推开门,好像连带着把心里那片禁地的门也推开了。 迎面而来的是满屋子的灰尘,直往人鼻子钻;林听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而拨开灰尘,屋子里还残留些许生活气息:茶几上没用完的纸巾盒,冰箱门上的可爱冰箱贴,橱柜上的胶囊咖啡机还留有半箱水,依然清澈。 她不敢深呼吸怕灰尘进肺,只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她卧室床上的四件套还铺着,浅紫色的丝滑绸面上终究是落了一层灰。想到之前和夏冉一起住的时候,那家伙总是半夜抱着电脑敲她房门。林听那会也是个夜猫子,随意扎个鸡窝头戴着黑框眼镜啃文献报告,听到敲门声便慵懒的喊,“进”。 话音刚落,对方下一秒已经扭动门把手,屁颠颠的跳上床,“舒服,你的床真的是没话说。”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隐射含义。林听回过头,“又来?”眼神写满狡黠,乐呵呵也跳上床。 干什么呢,无非是一起窝在被子里看恐怖电影。血腥场景是吓不到林听的,用她的话来说,解剖课可比这刺激多了。她也不怕靠高超化妆技术和后期电脑制作制造出来的鬼怪,甚至能对着屏幕指指点点,开几句玩笑。夏冉每次吓得瑟瑟发抖躲进她怀里,都会忍不住来一句,“你要是男人就好了,我这辈子就跟你了。” 林听有怕的么?有的。 她怕故弄玄虚的氛围感,也怕背景音乐造势下的一惊一乍。这类电影给她带来难以名状的窒息,从绷紧的后背到发麻的头皮,全身汗毛直立。夏冉反而不怕这些,每次都会拍拍自己肩膀,“来吧,今天换我给你靠。” 记忆一旦拉开阀门一时半会就停不下。 她在屋子里踱步,密密麻麻的记忆如灰尘般不动声色地将她裹紧,动弹不得;走到小房间门口,手在门把手上停留许久,终于推开进去。夏冉搬出去之后大部分东西还留在这,加上她毕业准备回国前提前寄回来的三大箱子,把不大的房间堆得满满当当。 寄回来的三大箱子仍是密封状态,上面有夏冉做的小记号。一个是书籍笔记,一个是衣物鞋子,还有一个是杂物。林听当时只帮忙收包裹,想着等她回国再打开一起慢慢拾掇;可没想到它们后来多了一个标记:“夏冉的遗物”。 而她因为没有夏冉任何一个家人的联系方式,只得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 不敢打开,也不想处理。 站在房间中央的她感觉自己被夏冉的气息包围,不过几秒的时间就已透不过气,她赶忙往外走,脚不小心撞到纸箱的一角,有点吃痛。低头下去的瞬间发现那个标记着杂物的纸箱下端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洞,露出棍状的东西来。 她蹲下去抽出来,是一根鱼竿。有些诧异,一向爱闹腾的家伙去美国怎么还培养出养生的爱好了,印象中夏冉没有和她说过钓鱼的事情,又也许说过她忘了。 她愣在那儿回想,门铃突然响了。 第二十章揭露黑暗的一角 物业的小王一脸憨厚,躬着身,站在门口搓手,脸上挂笑,感叹好久不见。林听招呼他进来,看他束手束脚不敢进的模样,便说“不用换鞋了。” 老公房的格局都差不多,对方一进门就轻车熟路径直往阳台走。阳台的门锁大约是被锈住,第一次没拉开,第二次猛地一下,是扑鼻而来的霉气和潮气。 对方立马捂住鼻子,小心翼翼将头伸出去。林听的视线被他挡的严严实实,干脆抱臂在后面等。阳台地上的积水还没流淌干净,小王脱掉鞋子,赤脚弯腰摸到水池边的地漏,打开地漏盖又在洞里抠了半天,最后龇牙咧嘴捧着一小把漆黑油滑的东西往屋里走,边用手接着渗透滴下的污水边问她垃圾桶在哪。 林听赶忙带路,对方解释道按道理这么些日子过去积水应该彻底没了,但吹进来的落叶和塑料袋堵住地漏,长年累月,无人清理,堵的越来越严实。林听家的阳台是全开放式的,连防盗窗都没有,被他一提醒再一看外面,果然活脱脱一个垃圾场:遍地烟头,纸团,落叶,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挺恶心。 二人说话间,水流声哗哗的,没一会,地上只剩潮湿的印记。 小王又给楼上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开洗衣机试试看下水。老式洗衣机抖动起来连带整栋楼都在微微颤动,水流的声音从上面的下水管道缓缓传来,小王昂着头仔细盯着墙角的接连处看了好半天,最后眉开眼笑,对着电话那头说,“好了,好了,放心用吧。” 再转过头对林听笑着说,“麻烦林小姐了,特意跑这一趟。老房子就这点不好,面积小,大家为了省空间都在阳台装洗衣机和洗手池,管道老旧稍有点问题整栋楼的人都遭殃。” 林听点头表示赞同,又去屋里找了毛巾给他擦脚擦手,对方迟疑不敢接,她就也笑着说,“你别嫌弃上面灰多,这屋子都很久没住人了。” 对方忙不迭解释不是嫌弃而是怕弄脏她的新毛巾,擦手的功夫不经意地问,“林小姐房子就这么空着么?” “嗯?”林听戒备心突起。 “每个月来我们物业问租房信息的人挺多,大学附近需求大,学生老师还有家长排着队要租房。您要是嫌麻烦的话可以委托我带人看房啥的,佣金按房租2%给就行。”说完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话音落地林听的心也跟着落地,心想这人还挺实诚,也挺会给自己赚外快。摇摇头,“暂时没租的打算。谢谢你了。” 对方忙不迭摆手,“没事没事,我号码你有了,有需要再联系。” 等把小王送出门,她也不想再在屋子里多待,开车回了家。 到家才发现手上空空如也,直拍脑门,下午买的衣服随手提上去却忘记带回来。好在会议是下个月的事情,不用赶着再回去一趟。 疑团还在心里揪着,她翻出和夏冉的聊天记录搜索,试图找到任何关于钓鱼的关键词,毫无收获。也许之前在视频或电话里提过?她记不起来。 纸箱上的那个小破洞似乎揭开了一个隐秘的角落,让人忍不住想再撕开点一探究竟。 === 再见到沉微明已经是三天后,他电话来的时候林听刚走出医院大门,月色皎皎。 对方的声音有点慵懒,几丝倦怠,“我回南城了。” “老陈明天出院,你早点来。” “嗯,我一早就去。” 对话戛然而止,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都不想挂断。 “你”,沉默十几秒后,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让对方先说,又同时发出笑声。 “你吃饭了么?”林听问,又想到已经八点半,这个借口不是很好。 “你站着别动,我来找你。”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街对面的沉微明已经踏着月色向她奔来。林听一算时间,哦,是从车站直接来的,难怪这么快。 他走路带风,等红绿灯的时候眼神锁死在她的身上,满腹的话语溢满肺腑一路抵达眼睛,迫切难耐;可到人跟前,只知道傻傻地看着,胸脯因为呼吸高低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 他站的很近,近到她鼻腔里充满了他的气息。是久违的,让她安心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会拉她入怀。他的手微微举起又速速放下,最后举到头顶理了理头发。 “吃饭去?”沉微明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帆布包。 林听抿唇笑笑,“嗯。” 两个人脚步一致,身影在月色里交合重迭,团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因为都饿了,就没再费时间做选择,直接进到路过的第一家千里香馄饨。 “这件衬衣是你图片发的那件么?”沉微明指着她身上的白衬衣,忍不住问。 林听这下明白叶知秋那句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的含义了。心想该死,新衣服落在别处,旧衣服穿在她身上简直像卖房中介。 “怎么,不好看么?”忍不住逗逗他。 “穿你身上比挂那好看。” 沉微明的音色总给人一种听起来很真诚的感觉,就如现在的“好看”和之前在床上的“林听,我想我爱你”。那时候的她只管亲吻不作其他回应,忍不住腹诽床上的男人果然是演深情男一的好手;但此刻,不管是不是真心话,她都甘之如饴。 两个倾诉欲都不旺盛的人并没有热火朝天的分享相隔几日的见闻。 他们相视一笑,浅谈几句,又觉不够,总想再说点什么;眼神落在对方身上,舍不得移开。只是小店的喧嚣没让暧昧的气氛继续滋生下去,老板一手端一大碗馄饨哐哐放在二人面前,面不改色也不怕烫。碗里的热气一股脑扑腾到脸上,让人下意识将头往后撤。连吹好几口也不管用,烫嘴的馄饨多少阻碍了交流。 林听不想问,知道他的职业多涉及敏感信息,多问无益,只要他现在安然无恙的回来就行。 沉微明不敢问,他在香港这几天故地重游,把和林听重逢后的事情又仔仔细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觉得林听也许对他有点感觉,又没十足的把握,怕又像上次一样把她吓跑。而他要处理的事情还没有眉目,顾不上琢磨关于两个人未来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回队里的时候他推心置腹和队长长谈了一下午,话里话外都是自己想要辞职的决心。对方表示理解,却也没松口,还是那句,“说好给你无限期大假,你这刚休一个月,过段时间再说,好好想想。” 他下意识想说,不用再想了,他决定彻底离开香港去南城扎根。脑海里冒出这句回应时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继而浮现的是林听的浅笑。队长见他没有作声,当是答应;拍拍他肩膀,“微明啊,我再过三年也要退休了,你这一路不容易,可是咱们肩上的担子总得有人接着扛下去。” 队长一脸真挚,苦口婆心;他不忍再提,只含糊其辞应付几句,等再寻个好时机。 回南城前他特意留出一天时间去父亲坟前拜祭。 墓碑上父亲的照片还是他五十岁时拍的,一身警服,神采奕奕。他俯身单膝半跪着,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照片上父亲的脸,喃喃自语,“爸,我来了。” 父亲走的那一年他刚去越南执行任务,电话那头队长的声音泣不成声,话语断断续续,沉微明攥着话筒的手也愈发的紧。 生活的残酷在于他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更残酷的是他得知消息后依然什么也做不了,要继续佯装无事的强颜欢笑,和越南商会的负责人们抽烟打牌荒度时日获得大家的信任。 父亲是被刚出狱的犯人打击报复遇害的。当时场面混乱,凶手被当场击毙,父亲倒在血泊里。队长赶到的时候他还有意识,紧紧捏着队长的手,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队长玩命地点头,眼泪噼里啪啦落下,“别,求你,没到说再见的时候,微明还等着和你喝庆功酒”,父亲的眼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直至彻底浑浊。 他特意带了一壶好酒,倒上一盅,举杯,再洒在墓前。随后又点上一根烟,轻轻吸一口,将烟竖立在碑前;他则坐在一旁,也点上一根,边吸边和父亲说话。 “那天去越南的任务来得及,回家的时候你都睡着了。我还记得你在睡梦中问是不是微明回来了,我应下,你喃喃地让我早点休息。没想到那是我这辈子和你的最后一次谈话。 我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无论是职业,还是你。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要像爸爸学习,学习他的正义勇敢,也学习他的无所畏惧。警服在我看来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东西,还记得穿上警服的第一天,我甚至不敢坐下怕弄出难看的褶皱,你在一旁帮我整理衣领忍不住笑话我,说我没见过世面,小屁孩一个;却笑的比谁都要开心得意。 你揽着我的肩膀,和楼下的街里街坊亲切的打招呼,‘我们家微明也做警察了’,声音很大,很骄傲,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你却说,‘大小伙子害羞什么’。 那时候我还小,却已经懵懂知道妈妈要离开家的原因。你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在哭,哭完就打电话,然后丢下我和妹妹两个人在家。妹妹看到妈妈走了,也哭,我就抱着她哄,安慰她妈妈一会就会回来。事实上也的确这样,妈妈会回来,只是她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快就夜不归宿。 妈妈离开的时候我十岁,妹妹六岁。我还记得她哭着问我,跟她还是跟你。我几乎想都没想,说跟你。妈妈哭着哭着又笑了,转身去问妹妹,妹妹说‘哥哥去哪我就去哪’。然后我紧紧拉着妹妹的手看妈妈的背影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不怪她,现在的我无比理解她当初的选择,可我还是觉得她狠心。狠心抛下你,抛下我和妹妹,这个坎我过不去。 对不起爸爸,我没能保护好妹妹。生活真的很讽刺,我付诸最多努力和心血的职业间接让我失去生命里的两个至亲和最好的兄弟。爸,我很累,如果我说我不想干了,你会不会怪我?” 眼角的泪很快被粗糙的风吹干,像父亲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在他脸上划了一下。 他看向远处,手随意拨弄着墓前的矮冬青,“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遇到个女人,很奇怪,我几乎从第一眼就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在一天时间内偶遇三次,我不信缘,却觉得和她是老天安排好的。” 他一口气吸了大半根烟,回头看向父亲,笑笑,“但那次搞砸了,她不信任我。可我前段时间又遇到她了,是她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碑前的那根烟燎燎烧着,不曾熄灭。沉微明又伸过手抚摸了一下父亲的照片,“有机会我会带她来看你。” 烟上的星火突然闪了一下,像是来自父亲的鼓励。 第二十二章撩拨笃定 林听先放下筷子,她不习惯入睡前吃太多,撑得难受容易睡不着。沉微明的碗已见底,见她碗里还剩几个馄饨,一股脑全倒进自己碗里,三两口解决完,擦擦嘴,“送你回家?” 路上依旧喧闹,衬的两个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只够入到彼此耳中。聊的多是些没什么实质内容的东西,比如香港潮闷的四月天气让人没走几步身上就像被覆上一层潮唧唧的纱网,扯也扯不掉,很难受;比如医院收了什么疑难杂症的病人,叶主任两夜没合眼研究手术方案,一双眼睛跟熊猫似的还总爱瞪人。 一个在说的时候,另一个就是安静的听众。 两个人的话语交缠迭加如棉花般不急不缓地填补了心中几日不见的失落。 林听不由得脚步轻快,一旁的沉微明看上去若有所思,手上的帆布包和他整个人产生强烈的反差;他倒没什么不自在,甩来甩去当玩儿,惹得她总想笑。 “林听。” “嗯?” “不出意外的话,等手上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我应该就在南城呆着了。”他的语气听上去很坚定,再仔细回味的话,又夹杂一些试探。 林听猛地转过头看向他,心也跟着提起来,“那你的工作?” “再说,现在只是初步打算。” 林听点点头,忍不住看向别处偷偷释怀一笑。沉微明看到她转过头时没忍住收起的嘴角,暗自松口气。 从医院到她家的路程本来就短,因为心情大好的缘故,一眨眼就到了。 “上去吧,早些休息。”沉微明将帆布包挂回到她纤细的手腕上,嘴上催促她快点上楼,自己却迟迟没有转身离开。 林听慢慢后退着走,看向他的眼眸在暗夜里闪闪发亮,诱得他忍不住跟上去,在她差点撞到别人时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住,力道有点大,人被直接带进怀里。 鼻尖蹭着她的头发,好闻的桃子香气。怀里的人一动不动,最后才说,“我今天穿的,和那天拍的明明是三件不同的衬衣。” “。。。” 他推开她,在月色下打量。林听没见过这么严谨的人,被逗的不行,索性迈几步到路灯下让他观察个够。 沉微明皱着眉,啧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说。” “你不能生气。” 林听忍着笑,“我不生气。” “以后别花钱买三件在外人眼里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衣服了。” 林听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挥挥手,也不想白费口舌跟他解释细微的差别。“我回家了,晚安。” 沉微明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却也跟着笑,最后嗯了一声,“明早见。” 林听边上楼边回味“明早见”三个字,是简单又不会让人期待太久的约定,她很喜欢。 第二天一醒林听就起床去了医院。到的时候小刘护士长打着哈欠眼巴巴盯着墙上的时钟,估计在心里祈祷能不能走快些好让她快些下班。她起了玩心,模仿叶主任的习惯,敲敲桌面,对方果然一个精神抖擞下意识坐直身体,定睛发现是她,又软下腰板,“提前一个小时来上班,真有你的。” “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提早来转转,老叶到了吗?”叶知秋一向是早起的鸟儿,而在医院当早起的鸟儿并不会有虫吃,只会忙的没空上厕所。 小刘摇摇头,林听得意起来,“今天我第一。” “所以?”小刘不懂这个第一有什么好争的,果然是不缺觉的人不知熬夜人的苦。昨晚她和值班王医生的电话铃几乎就没停过,此起彼伏,交替登场,跟商量好似的。 林听想想,“没所以,就赢了他一次很开心。” “啧啧啧,你不会爱上老叶了吧,虽然我们背地里都在磕你俩的cp,但真来的话,过来人给你个忠告,年纪太大的男人不能要。”小刘半捂着嘴压低声音,其实走廊压根就她俩,没人会偷听。 “???什么都磕只会害了你们。”林听眼皮一搭,不予置评。“改天有空告诉我你们都乱磕什么了。”抬手腕看了眼时间,往楼梯道的方向走。 小刘吐吐舌头,心想那可多了去了。叶主任看着对谁都凶,可眼神落到林听身上总会柔软几分;还有每次她熬夜值班,叶主任都会请整个科室的人吃早饭。 小刘觉得林听和以前不一样了,又说不上哪不一样。好不容易打起的精神瞬间被困意席卷,眼皮又不知不觉耷拉下去。 这个点,城市还没完全苏醒,医院的过道里却坐了不少彻夜难寐的人。 有些靠在角落打盹,手里紧紧捏着亲人的化验单满脸愁云;有的眼神放空魂不附体,一不小心踩空台阶才回过神来,看到林听还不忘打个招呼,“医生早”;还有的半蹲着,捂着脸,看不清表情,肩膀抖动多半是在哭泣。 医院的楼梯间见了太多人在深夜里的崩溃和无力,气氛难免有些压抑。林听想走快些,又怕自己急促的脚步声打扰他们本就不多的整理情绪的时间。毕竟等天一亮,他们又要面对新的煎熬的一天。 她上到五楼,在老陈病房门口驻足。沉微明正上半身趴在病床上休息,老陈翻身的时候他都没动,看样子是睡熟了;林听想果然昨晚没回家,跑医院守着了。 认真分析的话,她其实对沉微明了解不多:他的家庭,他的年少,他的过往;她一概不知。却不知为什么会在心里笃定沉微明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人掏心掏肺不计回报的好。事实证明他的确是这样。 她没进门,点了个外卖,联系人写的是沉微明。等过会医生查房的时候他怎么都要醒,醒了多半会去楼下的小花园抽根烟,但空腹抽烟不好。 “给你点了外卖,你吃完早饭再抽烟。”她查房前算好时间给他发过去。 他回的很快,“嗯,我现在抽的少了。” 楼梯间又恢复了热热闹闹的脚步声,人们步履匆匆,只专注脚下的台阶和墙上大写加粗的楼梯数。而不久前还窝在这儿的人们一转眼功夫已经分散在楼里,不知道一夜过去他们有没有积攒多一点面对困境的勇气。 林听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医院又一次碰到梁帆,还是在她查房的时候。 不过这次梁帆不是奔着她来的。他身穿病号服躺在床上,脸上不见以往的神气,嘴唇发白,干的脱皮。见到林听时眼神慌忙别开,还撇了撇嘴。 林听心里打鼓,脸上没写出什么诧异来。翻出他的病历,原来是昨夜急诊送来的,急性阑尾炎。手术是叶主任亲自做的,不算严重,但因为有腹腔黏连花了两个多小时,算一下时间,手术刚做完不到六小时,他还不能下床。 难怪,看样子的确是遭罪了。 他隔壁床是上次胰腺炎症状稍重的小伙子,两次引流之后他烧渐渐退下,只是每天还需要打点滴减缓腹胀感。住了近二十天的院,林听每次见他都是满脸愁云不曾舒展,多半是为了生计犯难。小刘说他最终还是没瞒过父母,前一天父母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赶来,好好的大小伙子哇一下就哭了。 “哭什么?”林听第一反应是被骂哭了。 “在外面吃苦受委屈,一个人咬咬牙就扛过去了。你知道什么时候会破防么?就是至亲或者爱人给关心的时候。不管多大,在父母面前都是那个随时能嗷嗷瘪嘴哭的孩子,他还是幸福的。” 林听没说话,她想象不出这是怎样的情感连接。 直到两个小时后她又回到病房,小伙子的爸妈正忙前忙后帮忙收拾衣服办出院手续。他们手脚麻利,嘴也没闲着,唠叨里尽是父母放不下的牵挂和操不完的心。一家三口欢声笑语,好像天塌下来都不用担心。 林听突然有点羡慕,一点点而已。 “诶,你是来看我的笑话么?”梁帆见她在那站着迟迟不肯走,终于吱了声。 林听想这人大抵就是如此,意气风发的时候不可一世,觉得全天下的女孩子都要对他另眼相看;稍有落魄时,甚至都称不上落魄,就开始自卑心作祟,疑心全天下的嘲笑都是冲他而来。 她不想搭理,转身要走,眼睛瞥到他手机上的视频,是一个钓鱼博主的直播。屏幕里的人从头到脚裹得很严实,坐在小马扎上一动不动,牢牢地盯着平静如斯的湖水;鱼竿呢,除去风的因素,大部分时间也一动不动,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上钩。如此无聊的视频,梁帆看的津津有味。 “你喜欢钓鱼?” “昂,怎么?”他眼皮都没抬,生怕错过鱼钩颤动的瞬间。见她没回答,把手机放下,“喜欢钓鱼有问题?” “没问题。”不懂,怎么有人一开口就让别人失去和他对话的兴致。 林听思考一会,还是翻出手机上的照片,递给他,“这个牌子的鱼竿你见过么?” 梁帆伸出手接过,将图片放大再放大,“有意思,你在哪搞得?” “怎么有意思了?” “鱼竿不是什么值钱货”,他的话刚开个头,林听就想打断,忍住了。 “但是吧,这个牌子,很小众,国内买不到。Wright and McGill,是丹佛本土的一个老牌子,90多年的历史,他们基本上只在美国制造和售卖,我之前去过他们总部一次,听员工说川普还曾经请他们去白宫做客呢。” 林听一想倒也正常,夏冉在美国读书,买一根只有美国造的鱼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自己大概是多虑了。 “不过,你这根,是定做的。”梁帆喘了口大气才把后半句说完。他把图片放大到最大,指着模糊不清的字母,“看到没,logo最下面还有字母,感觉是人名的缩写和日期。” 林听忙拿过来,这串不起眼的小字紧跟在鱼竿的尺寸长短介绍后面,难怪她没注意到。上面写的是,B amp; R,Sep 8, 2015。 R应该是冉,B又是谁? 梁帆一脸得意,“怎么谢我?好歹帮你个忙。” 林听面无表情,“谢谢,下次痛得不行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给你打止痛针。” 第二十三章有病忘年交 不知不觉忙活大半个早上,林听合计时间差不多,趁着去洗手间放风的功夫准备偷偷去五楼送老陈出院。人刚爬到四楼就听见楼梯间回荡着熟悉又讨厌的声音,压着嗓子窃窃私语。她微微把头探出栏杆,果然是林永年。下意识缩回脑袋,无奈眼神已经被他捉住,他正好挂了电话,居高临下的眼神如聚光灯照的她无处遁形,“你躲什么?” 还能躲什么,躲你啊。林听心里嘀咕,“没躲,是怕打扰你打电话。” “梁帆住院了,你知道么?” “昂,早上查房碰见了。” 林永年没再说什么,等她走近些,眼睛像探照灯一般来回打量连头发丝都不肯放过,看的林听毛骨悚然。 “怎么?”她摸摸自己的脸。 “你不好好在二楼呆着,来五楼干什么?” “送病人出院。” 林永年半眯着眼睛,“朋友的师傅?” “对”,斩钉截铁。 林听知道哪怕她现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迟疑之色都会被林永年捕捉再放大,所以她没躲,坦然应付。的确是朋友啊,她又没撒谎,想到这不由得挺了挺胸脯,底气十足。 “梁帆那边,你和叶知秋也多照应着,刚就是跟他爸爸打电话。他爸在北京开会,抽不开身,只能委托我们多关照。可怜天下父母心。”还轻轻叹口气,听上去很真诚。 “有您这个院长悉心安排,他还愁什么呢?”心生反感,转身就走。 什么时候靠关系抢资源也能被美化成可怜的父母心了?可笑。 昨晚是王医生值班,别说王医生了,阑尾炎这样的微创手术换科室任何一个医生都能信手拈来;可最后梁帆的手术是叶知秋做的,她不用想都能猜到发生什么。真正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是明知道儿子第二天就康复出院,却还是不放心连夜坐十个小时的火车前来照料;而不是身在外地舍不得自己的钱袋子打几个电话动动嘴皮,折腾好几个医生都睡不好觉! 社会资源有限,本来大部分资源都掌握在少部分人手里,已无任何公平可言。可生命不分贵贱,治病救人这事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么?小小的阑尾炎就动用院长来调配医疗资源,恨不得整个科室的人都围他转,医院是梁家的还是林家的?她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和林永年好好掰扯几句的冲动,也知道这样的辩论她多半会落得下风,何必白费口舌。 她越想越气,脚步声也不禁大了一点;自然引来旁人的侧目。林永年紧跟在后面,又叫住她,“你跺脚做什么?” 林听站住,没有转身,只是夸张的耸耸肩,外加叹口气,“是不是我哪怕是一个成年人,仍要处处受你管教?我正常走路有问题么?” “你这是正常走路么?整个走廊都响彻你的脚步声。你不要干什么都带着个人情绪,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这是医院。”林永年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压低声音,脸板着,显然被她的态度气到。 林听没好气地笑笑,不愿再多说。 好在林永年也没有在工作场合当着外人面管教女儿的心思,他好面子,生怕家事被人窥了去,走了。 老陈的病房里这会也挺热闹。周昱白也来了,没想到络腮胡子的粗壮大汉在老陈面前竟是一脸恭敬模样。只是装腔作势的他不一会就打回原形,嬉皮笑脸插科打诨,惹得老陈时不时拍他一巴掌,声音还挺大,也不知到底疼不疼。 一旁的沉微明呢,就看俩人闹腾,偶尔来一句什么,林听听不清,又惹得老陈转身想去揍他。看到他灵活扭动身子完美躲过老陈的袭击,捂着肚子哈哈笑,一脸得意;站在门口的林听也忍不住笑起来。 三个人嘻嘻哈哈闹了好一阵,动静却不大,没影响别的病人。林听刚刚的怒气被眼前的欢快抵消不少,看的有滋有味不想上前打扰。心想也不怪护士之前误会这是对父子。可不是父子么,轻松自如,还夹杂他沉稳皮囊下偶尔跳脱出来的少年气。 沉微明最先看见她,挥手让她进来。等她走近,轻轻捏捏她的手腕,再放开;动作很快,应该没人察觉,像是安抚。她一怔,看向他,他的眸光幽深了几分,几分担忧,让她猜测他大抵是听见了刚才她和林永年的对话。于是歪着头,抿唇笑笑以示回应。 老陈已经大好,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骨裂的地方还没完全长好。石膏刚卸,走路还要拄拐,周昱白怕他不稳,便搀着他。 “林医生啊,谢谢你了,这段时间也劳你费心了。”老陈伸出手。 林听握住,是粗厚结实的手掌,和沉微明的一样,也布满老茧。“客气了,您是沉微明的师傅。再说了,我也没怎么照看。” “哎哟喂,我们家老陈是微明的师傅,是你的什么人啊?”周昱白见缝插针,看热闹不嫌事大。 啪又是一巴掌,“就你小子话多。东西拿好了么?我们先下去。微明你再看看床铺柜子里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周昱白摸摸头,做了个鬼脸,走出病房前还背着手给沉微明比了个耶,林听笑而不语。 原以为收拾床铺只是个说辞,好给二人单独相处几分钟的机会。没想到沉微明真的认认真真翻了被褥和柜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搜集物证。她呢,也不催,也不说话,就抱着手臂在一旁看,这男人认真的模样很性感,满脸写着禁止打扰却总让人忍不住用眼神骚扰他。 他突然无奈地笑笑,在床和墙壁中间摸出一个充电器,拿到林听面前抖了抖,“我就知道他肯定会落东西吧!”,一脸傻样。 “我先送老陈回去了,他爬楼还够呛。”他手上麻利地缠着充电线,又顺势将被褥抖了抖,临出门前还看了眼床底才算作罢。 “我下了班去找你。”林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冒出这句,好像已经默认下班之后无所事事的时光两个人就该见一面。 “行,电话联系。”沉微明没有犹豫,直接应下。 他们两人一起下到二楼。楼梯间上上下下的人群将二人拉开又挤近。有一个速度快的撞得林听差点没站稳,被沉微明一把拉住胳膊;后来他干脆低她一级下楼,微微半侧着身,见有人横冲直撞闷头爬楼不看路时就伸出手把她护着。等到了二楼,就简单告别。 又是匆匆一面,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刚见面时的开心泡泡不知怎么转化成小郁闷,一团一团堵在林听的喉咙眼,说出来显得她矫情,不说心里又拧巴。 她坐在办公室发呆,用冷静的大脑试图分析自己是不是有病。 见不到沉微明的时候,心是悬着的。总想找机会和他说会话,发个短信,打个电话,哪怕只是简单的回应,心都会踏实一点。而在医院多是匆匆一面,顾不上聊什么,只几眼也能让悬着的心暂时停摆。等告别后又想起还有话没说完,琢磨着下次见面好好聊聊,可等真见面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分析不出来,圆珠笔在白纸上乱画一气。 想到小刘一向自诩自己是男女方面的专家,便找她来问问。不敢说的太直白,只能高度概括,“就见不到想说话,见到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很概括了。 “有病吧?”小刘张口就来,被林听的眼风堵住了嘴。 “这个病我熟,而且还有个专业学名。”小刘收起笑脸,一本正经,以示认真。 “嗯?” “相思病。也许是单相思,也许不是。欲知详情,你得给我多一点背景信息。” “没了。” “不是叶主任吧?”小刘的嘴夸张成O型,连她的手都快要遮不住,一副天啊看我磕到什么的八卦模样。见林听没立刻反驳,她干脆自行分析起来,“你不见叶主任的时候就想他,见到他呢,除了聊病人的事情就不知道聊什么,一肚子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 越说越离谱,林听摇摇头,“真不是,叶主任和我就是忘年交。” “好一个忘年交,我有那么老么?”叶知秋把病历狠狠拍在桌上,小刘吐吐舌头轻拍她肩膀溜得比兔子还快。 林听咬着自己的舌头,回了个笑脸;没有注意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咂摸着小刘的话,单相思?有点意思。一抬头,沉微明正站在门口,她以为自己看错,分开不过一个小时怎么又回来了。 他递过一个盒子,被樱花图案布料包裹,是周昱白店里的外卖。林听忍不住赞赏,“老周挺会玩啊,连外卖盒子都做成日式定盒模样,搞成了看上去吃不起的样子”。沉微明揶揄着,“他那点心思全用在琢磨小清新上了,大概是自己太糙了,越没有什么就越想要”。 “我看快到饭点就给你带了午饭。我下午得去大学城一趟,你下班给我电话。” “你去大学城干嘛?”问出口又后悔,显得自己像查岗。 “处理点事情,等之后找机会好好跟你说。” 林听喉咙里嘟囔着,手上抱着饭盒,薄薄的木盖难掩里面的饭菜香。回到座位上的她刻意数了一下,这次见面不算打招呼和告别,他们一共说了五句话。数完又觉得自己真的有病,哪有人闲得无聊数这个的?真拿自己没办法。 打开饭盒,是红哈哈的麻婆豆腐和绿油油的青椒肉丝。下饭可口,林听几乎都能想象到沉微明逼迫周昱白下厨的样子,乐得不行,团在胸口的小郁闷终于被涌上来的阵阵笑意冲跑了。 “好香啊,林医生你吃的是啥。”办公室的人寻着香味而来,都想插一筷子。林听笑着将饭盒推到桌子中间,“分量挺多的,我一个人也吃不掉,大家尝尝吧。” 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最后还是给林听剩了不少。有眼尖的认出这是那家叫Holiday店的饭盒,一脸纳闷,他们家什么时候改做川菜了?林听不搭腔,只闷头吃饭。 中途小刘忍不住拐她胳膊,“给你送饭那个男人,是之前肾结石那个吧。” 林听嗯了一声,低头忙着挑饭盒里的肉丝吃。 “男朋友?林医生你喜欢这一款啊?” 她没回答,反问一句,“他是哪一款?” 小刘咬着筷子,在大脑里搜刮合适的词语,“不像叶主任那样文质彬彬,斯文模样。他呢,痞痞的,又一脸正气,话不多,感觉心里全是秘密,深不见底。啊,这样的男人真让人受不了。”说着还打了个激灵。 “怎么受不了了?”林听听不出这算是夸奖还是吐槽。 “就不能轻易爱上,爱上了死在他手上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小刘的模样煞有介事,不是在胡说。 林听哈哈哈笑的爽朗,小刘仍锲而不舍地问,“所以,是你男朋友么?” “不是。” “且,没劲。”转身就走。 还不是。她在心里悠悠的说。 第二十四章爱情水龙头 不得不说梁帆真的是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 强到如果超过一个小时来自他床位的电话铃没响,林听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痛的晕过去了。林听呢,说到做到,答应人家要表示感谢,打个止痛针而已又不费事。只要自己手头没别的事要忙,都会自告奋勇站起身,“我去。” 叶主任也不拦着,他本来就忙,术后料理这些杂事本身就麻烦不到他头上。只是林永年特意打了招呼,要多加照看。怎么个照看法?搬个凳子24小时不间断在他床边坐着么?搞笑。 不过他的反骨没有像林听那样明晃晃写在脸上。 大半夜睡得好好的被院长一个电话叫起来到医院做紧急手术,做了就做了。治病救人,他少睡一觉不会怎么样。但让他继续嘘寒问暖堆着笑脸供菩萨,恕他无能为力,他又不是卖笑的。 可在不知情的叶知秋眼里, 林听如此积极多半是来自林永年的胁迫。想到这他莫名有点烦躁,想骂人。在第三次她又站起身说要去的时候,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就这么空?” “???病人传唤,我有什么法子。他一会说他肚子绞痛得不行,一会说盐水吊完了。” “护士呢?护工呢?有那个闲工夫你不如多写写Python,下个月会议的报告你改完了吗?” 好家伙,林听心想这下是捅到马蜂窝了,自己难得积极一次结果又是被追文又是被打击的。一屁股duang坐到椅子上,噼里啪啦敲键盘,装模作样码代码起来。她也知道自己压根没几分钟闲坐的机会;医院这环境,别提代码了,论文都看不完标题。 没一会,小刘来了,站在办公室门口,面露难色。 “说。”叶知秋言简意赅。 “那个4号床的病人请林医生去一趟。说有事。”4号床,梁帆啊。 叶主任蹭一下站起身,示意她坐着别动,面无表情,“小刘,我跟你去看看。” 小刘跟在后面对林听吐了个舌头,表情里难掩对梁帆的同情。叶主任黑着脸,怒气一触即发,真发起飙来还不得把他吓死。 梁帆倒也不是没事找事。 他从小到大最怕痛,算是第一次遭这么大的罪,上手术台更是头一回。而阑尾炎的绞痛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他一个人住,入睡前察觉到不对就赶忙来医院,相当怕死。本来以为做完手术立马能好,没想到肚子还是痛。身体里的管子还没拔,被护士医生逼着不得不硬着头皮下地,疼上加疼。 加上父母都在北京一时半会回不来,只远程请了俩护工照应。他瞬间失了主心骨一般,心里发虚,总想找熟悉的人聊会天。 就刚刚他打完止痛针,人舒服不少,靠在床上看钓鱼直播,小刘过去换盐水瓶随口说了句,“你要多下床走走哦,不止现在,术后半年都要多运动,不然又要肠粘连做手术,严重是要命的!” 一句话如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越想越害怕,怎么还肠粘连了呢,怎么还危及生命了呢,“不行,你把林医生喊来,我有事问她。” 叶主任脚步很快,走到人跟前,查看伤口。微创手术,三个刀口,总共缝了六针。 “哪不舒服?”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就护士长刚才说术后不注意容易肠粘连?” “是有这个风险。但现在你要考虑的是如何康复出院,关于出院后的术后注意事项和保养事宜,我们之后会说清楚。” 梁帆哦了一声,也许是被他的冷淡劝退,又或许是慌的没有力气再问。 叶主任转身离开时听到他小声问,“那个,能麻烦叫一下林医生么?有事。” “什么事?” “私事。” 叶知秋不好再问,答应一声,走出病房。 叶知秋是知道梁帆还有“林听的相亲对象”这层身份在的。林永年在电话里有意无意透露过。动机不明,也许是随口说说,也许是敲边鼓提醒他不要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非分之想。叶知秋呢,只见一次,就知道林听不会喜欢梁帆,当然也不会喜欢他。 可喜欢这件事从来都不是对等的,也毫无公平可言。不要让自己的喜欢成为别人的负担,是叶知秋在感情里给自己定下的准则。 爱情的玄妙在于它的开始往往让人浑然不知,等发现时已经猝不及防。 叶知秋对林听的感情是在漫长岁月的朝夕相处中慢慢培养起来的,暗潮涌动不易察觉。一开始他误会是师徒之情,后来因为某些特别的时机无意窥探到她的内心,发现自己的情绪也会被牵动,便开解自己是“兄长”之义。 直到那天他寻着林听的声音从办公室伸出脑袋,看到她气急败坏地对一个男人发火;又看到她在夕阳下对那个男人娇羞一笑。画面过于灵动美好,刺到眼睛,心也跟着疼了一下。 他试图用强大的理智来关停感情的阀门。可感情不是水管里的水,拧拧水龙头说关就关。哪怕关了涓涓细流,水龙头仍时不时会滴答,滴答。 林听对于梁帆的请求好像并不意外,锁上电脑就起身。只是叶知秋嘴里“私事”二字说的有点咬牙切齿,让她好奇到底梁帆跟他说了什么,短短几分钟时间就成功招来老叶的恨意。 脚临迈出门前,叶主任还叫住她问了句,“你一个人行吗?”她歪着脑袋疑惑,“这有啥不行?”难不成还能把她怎么地? 叶主任估计也反应过来这问题过于傻帽,支支吾吾打个幌子就算过去。她没多想,走路的时候依旧习惯两手插袋,没系扣的白大褂走起来在身旁两侧随意飘动,配合她甩来甩去的马尾,飒的很。 一进病房,颔首打个招呼,也懒得再摆医生的架子,“说吧,找我什么事。” “好事。”梁帆眉头微微舒展,“上次你说的那个牌子的鱼竿,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他们联系方式,负责定做业务的。你需要么?” 林听不置可否,就这事?她上官网一搜一样可以找到。 梁帆双手迭在脑后,半靠着床,洋洋自得,着实卖了好一会关子,还不忘用食指对她摆了个no,“他们家的定制服务不是对外的。也就是说,只有vip客户才知道。”边说边用大拇指对着自己比划,言下之意,一般人搞不到。 “你要什么?”林听想,如果是交易的话,最起码得知道对方的要价。 梁帆想要又不敢笑,脸上的表情如便秘般难看,“别把我想的那么市侩,举手之劳而已”,顺手就给林听发去了一个邮箱地址。 “认真的?”她有点诧异。 “怎么?对我另眼相看了?要考虑考虑我了?也不是不。。。” “那倒没有,谢谢,你好好休养,祝你早日康复。”林听及时打断,跑了。 接下来的小半天,她人在科室里忙里忙外,脑海里却止不住反反复复纠结:要发么?要问么? 心里的道德卫士喊着:那毕竟是夏冉的隐私,再好的朋友也要有界限感。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知道的别挤破头去挖。 心里的感情卫士回应:只是了解一下情况,问不问的到还另说,怎么就上升到侵犯隐私的高度了呢?她迫切地想做一点和夏冉相关的事情,让她在自己的世界消失的不那么彻底。甚至傻傻的认为如果能发一封含夏冉名字的邮件,会让她觉得夏冉还活着。 难分胜负。 有一瞬间她下定决心匆忙跑回到座位,打开邮箱的瞬间不自禁地深呼吸,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在按下enter键的时刻坍塌:密码错误。连输三次接连报错,无奈只能重设。正准备输入手机号获取验证码时,她想,要不还是算了。 邮箱密码的小插曲很快被医院的琐事插队。在手机里存好邮箱信息,把和梁帆的聊天记录左划删除,她不习惯自己的聊天界面有不熟人的名字,像擅自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莫名别扭。 临下班的时候才发现有物业小王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对方没接。心里嘀咕是不是楼上下水道又出了问题,有点犯怵。她最怕生活中这些琐事,也害怕和物业邻居过多的接触,单想想就头皮发麻。 好在小王的电话很快回过来,她对着手机屏幕心里暗自祈祷千万别是下水道的问题让她再回去一趟。忐忑按下接听键,电话那端先传来的是一阵嘈杂,“喂,林小姐么?我没什么要紧事,就想问问您房子要租么?下午有个人对您家很感兴趣。” “不好意思,没有出租的打算。以后类似的问题也不用再问我了。” “诶诶诶好的,我就是问一下,那您忙,不打扰了。” 长舒一口气。 刚挂断没一会,沉微明的电话来了。问她什么时候下班,想去哪里吃饭,以及两个人可以在哪碰头。他还在从大学城回来的路上,最快也要四十分钟后才能到医院附近。林听想了想,便问老陈的店开了吗;沉微明说开了,老陈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医院躺着是没办法,回去如果还让他继续躺着他大概率会跳楼。 “那咱们去老陈那吃?” “你喜欢?”他以为她会挑周昱白那,或是别的什么环境安静适合聊天的地方。 “你喜欢。”林听下意识说,“当然了,老陈的手艺很好。” 电话那头的男人笑笑,说了句一会见。 正要收拾利索要出门,四号床铺的电话铃又响了。林听直觉是冲着她来的,提起包就过去。梁帆一脸得意,“要我帮忙么?” “???” “就定制鱼竿,那个人我很熟,从他那问点东西出来很容易。”神情像是吃准林听需要什么重要的信息,而他乐于施以援手。 林听被他冷不丁提醒一次,刚搁置不久的纠结又涌上心头,没有感激只是无名恼怒。客气道谢再婉转拒绝,并不想把夏冉的事和不相关的人扯在一起。 晚风习习,轻抚在脸上,她回忆起过去无数个夜晚,下了晚自习,她和夏冉都不急着回家,而是沿着学校操场的跑道绕圈圈说悄悄话。操场上有很多夜跑的人,夏冉总会随便指一个,问她帅不帅。她呢,认真观察半天,摇摇头,说不是她的菜。一连几个皆是如此,夏冉忍不住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帅的高的瘦的壮的小白脸还是硬汉? 林听没想过这些,爱情于她非常遥远,就反问她。她在月光下昂着下巴,圆溜溜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我喜欢痞帅痞帅的,最好酷一点。” 所以,夏冉,那个B是你喜欢的人么? 第二十五章善意微光 老陈的大排档今日异常火爆。 常客们寻着味来,感叹过去大半个月味蕾对他的深深思念。到店的都不急着先落座,而是围着老陈问这问那,问他脚伤在哪,刚出院站太久会不会有影响,颠勺会不会使不上力;老陈卖力炒着,脸被火光映的蹭亮,却难掩喜悦,挨个回应。 沉微明见他又在逞能,大步上前,单手提个塑料椅放在炉灶后面,“坐着,歇歇。”说话的功夫已经搀扶他坐下。老陈炒菜的时候一直绷着劲,坐下的瞬间忍不住嘶了一声,眼睛还盯着锅,“快快快,颠一下,不然底下焦了。” 沉微明一手扶他坐稳,一手提起锅在空中颠了几下。还别说,挺像那么回事。大概猜到老陈会夸赞,他先自吹起来,“厉害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颠勺有什么难的。小时候,我就爱你到家里做客,你一来,大包小包提一大堆,连带着我家的厨房都活过来了。” “那可不,后来老沉追着我屁股后面,让我教他干炒牛河的做法,说你爱吃,说绑住儿子的心,得先绑住他的胃。” 沉微明笑笑,麻利的将锅里的菜装盘,顺手给服务员递过去上菜。 “他炒的没你炒的好吃,实话。”沉微明走到老陈身边,也拿个塑料凳坐着,看着林听会来的方向。递过去一根烟,自己手上也夹了根,做做样子,没点。 “这次回去,见你爸了么?”老陈悠悠的问。 “嗯,见了。我跟他说我想辞职不干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沉微明掏出打火机,火焰燃起的瞬间,他的眉蹙了一下。 “不会,他只希望你幸福。”老陈下意识想伸手搂他,又觉肉麻,便落在他后脖颈,轻轻捏了捏;回想起很久以前小小的沉微明总缠着他要肩颈按摩,他也这般,哄得他咯咯笑。 “辞职以后打算干嘛?老婆本不够的话,我这也有积蓄。”烟雾在二人之间环绕,而隐遁在烟雾里的是老陈真诚的眼神。 沉微明摆摆手,拍拍自己的口袋,意思是他也有积蓄,至于之后干什么再好好想想,不行就像周昱白那样做点小生意。总之饿不死。 老陈还想说点什么,看到沉微明的瞳孔突然聚焦,眼眸倒映的倩影愈发清晰逐渐占满他整个视野。老陈支撑着拐杖慢慢站起,拍拍他肩膀,嘀咕一句,小年轻的爱情。 林听踏着烟火气而来。米白色卫衣配上牛仔裤,一如既往的帆布鞋,甩来甩去的马尾,看上去和学生并没太大的区别。 走路带风脸上挂着笑,看向他的眼神盈盈如秋水,和医院那个穿着白大褂总低头板着脸目中无人的林医生又有点不一样。 沉微明脑中突然闪回那晚在酒吧碰到她在舞池扭动的场景。他一眼就在人海中看到她,走近几步又迟疑,想认却不敢认。琢磨不过半日的功夫,怎么头发卷了气质也变了呢?眼神交错后才反应过来,只是皮囊变了而已。她的眼眸依然清澈,清澈到让他可以暂时忘记世界的浑浊。 林听把手在他眼前挥挥,“你发什么呆呢?” 他笑而不语,指着离炉灶最近的桌子,“怕油烟么?不怕的话,我们坐那?” 林听知道,他想离老陈近一点方便第一时间照顾他,他看似漫不经心,总是把细腻和温柔藏匿在细枝末节里。 锅铲和锅的碰撞声没有完全盖过老陈的呼喊,“你俩吃什么?老规矩么?” 老规矩,就是干炒牛河,多加豆芽和牛肉,再配一瓶可乐。 沉微明看向她,征求她的意见。她莞尔一笑,搬凳子坐他旁边。从她的位置看过去,老陈正随手从菜篓里抓一大把豆芽丢进锅中,豆芽进锅的瞬间,水珠和油碰撞的瞬间发出呲的声音,连火焰都高了好几分。 她小时候不爱豆芽,尤其不爱那股子将熟却生,再经过齿舌翻炒缓缓溢出的豆子本身的青涩之气。 姜女士为数不多的拿手菜之一就是凉拌豆芽,简单快手。开水里焯一下,倒点醋和酱油以及花椒油拌一拌,非常北方风味的感觉,和桌上的豆豉蒸排骨,盐水菜心,姜葱白切鸡显得格格不入。她本能的在内心排斥一切外来物种,包括菜式,从不主动伸筷。 林永年便会夹一大口塞到她碗里,不说什么。她只得乖乖吃下,耳边是豆芽在嘴里断裂彻底的破碎声,随后而来的是心里对豆芽没来由的厌弃。厌弃战胜了味觉的评判,让她只觉得难吃。 老陈装盘的时候,沉微明忙起身去帮忙。他手法娴熟,单手用力提锅的时候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更加明显,倒在盘里的分量也掌握的恰如其分,举手投足颇有老板的意思。林听没忍住打趣他,干脆来老陈店里打工得了,当个活招牌也能帮老陈多招揽点声音。 “哎哟喂,那这小子不得给我招蜂引蝶啊!”老陈的声音高亢响亮,中气十足。沉微明微微侧过脸,妄想和话里的“小子”撇清关系。端着盘子凑到林听耳边,“你别听老陈瞎说。” “他瞎说什么了?”林听明知故问,目光狡黠。 沉微明把盘子放在她面前,揉揉她脑袋,“你说呢?”温煦的眼神将她整个人团团包裹住,丝丝密密不留一丝缝隙。 林听被看的不自在,慌忙把脸埋在新出锅的热气里。脸颊热的发烫,分不清是被热气熏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见老陈终于得空休息,林听便招呼他过来一起坐着歇歇,言语里不忘医生那套常见说辞,“骨头伤了最麻烦,尽量多卧床少走动要静养”这些陈词滥调。老陈倒没嫌烦,乐滋滋的,油手在围裙上胡乱抹抹,拍打沉微明预上前搀扶的手,自己拄着拐乐呵呵就来了。 老陈未婚,也无儿无女。眼下两个年轻人在眼前大快朵颐,时不时对他夸几句真香;更让他对自己的厨艺洋洋得意起来,心底也涌起一股暖意。 “你别这么深情款款的看着我,瘆得慌。”沉微明抽纸的功夫瞥到老陈若有所思的眼神,知道他大抵在想什么。他并不想让本来轻松的氛围转到伤怀悲秋上去,也知道林听对亲情的感觉很微妙,及时打断。 啪一巴掌到他肩膀时却落了空,“你小子。” 沉微明躲闪的快,故意嘻嘻哈哈把气氛拉回来。林听乐于见到他二人斗嘴的样子,莫名窝心,也跟着傻笑。 “哟,这么热闹呢,让我也来加入一下”,周昱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鼻尖还有汗,脸颊红彤彤的。 “抓贼呢?”沉微明揶揄他,看他装扮就知道大抵是从店里跑步来的。那条路沉微明走过几次,半小时的路程而已,喘成这样可见他身体着实虚得很。 周昱白不把自己当外人,大声喊饿,抽了双筷子就往沉微明盘子里夹;沉微明护食,端着盘子闪躲。两个大男人玩心四起,闹闹哄哄,一点都不嫌丢人。 “给你炒新鲜的,等着,马上就好。”老陈看不下去,都来店里了还能让人饿肚子不成,当他是摆设么。挣扎着又起身,沉微明扶他的时候在桌底下踢了周昱白一脚,意思是看都是你惹的麻烦。 周昱白呢,得意地摸着下巴;大意就是老陈乐此不疲,开心着呢;要真把他当病人看他才会着急。沉微明不理会,对他翻了个白眼。确定他不会再偷吃,才抱着盘子坐好。两个人从第一次在店里重逢就这般交流,眉来眼去谈话随意,几年未见却没影响默契和感情分毫。 沉微明好奇他这会怎么有空过来,问完一拍脑袋,人家可是老板,来去自由,不用天天守着店等生意。周昱白咕噜咕噜灌了大半瓶矿泉水,一把抹去头上的汗,收起笑脸,“要不要跟我一起干?” “跟你能干什么?”沉微明下意识以为是玩笑,抬头看到对方的认真眼神,才端坐一些,洗耳恭听。 周昱白这几年在南城生意做的不错,Holiday开在医院附近,不像其他西餐厅坐落在高逼格的商务楼,CBD商圈;整体格调显得和周遭的市井气格格不入,倒不算突兀。但它胜也胜在独树一帜,医生谈事情或是来附近办事的人总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们家,口味不需要多惊艳,环境舒适适合聊天就行。 他嗅觉敏锐,琢磨出门道后很快就开始提供工作日商务午餐晚餐以及外卖服务,医生吃腻了食堂,或是忙的错过饭点,就会想起他家来。还跟风搞了女生们最爱的下午茶套餐,精致的三层小摆架,可爱不齁甜的点心,配上“市井里的小清新”文案,吸引不少妹子们上门打卡。 最近他又纠结要不要去城南大学城附近也开一家,继续主打清新风,定价会稍低点,薄利多销。店铺看好了,在南城大学老区南门正对面,面积比医院这边小三分之一,房租却贵了不少。 周昱白过去大半年花费不少心思做市场调研。城南那边都是老校区,不像城郊那般荒芜,人流密集也不单单只有学生这一个群体。他注意到那边小区里住了不少中青年人,多是普通白领或大学里的教职员工。如果遇上聚餐或商务宴请类似的场合,他的店就又独一无二了。 大学附近的商铺本就是香饽饽,房东更是仗着附近大学生这个庞大的消费群体和自己无比优越的地理位置死活不肯降价,老周手上流动资金不多,也不想动用父母的退休金,计划就暂且停滞下来。 他一口气说完,一旁的沉微明听得认真,没急着发表意见。老陈先按耐不住,“微明啊,你别看我这里是大排档,赚的还真不少,就是人累点。你要是不嫌弃,不如考虑接手,我年纪也大了,干不了几年。” 沉微明这下彻底琢磨过味来,合着两个人商量好了给他下岗再就业呢。眼眶不禁有些灼热,可转念一想,他厨艺着实拿不上台面,怎么都给他安排的是跟饭打交道的事情? “我想想。”他把心里的感动和暖意妥帖安放好。 过去些年,身边人给的爱和善意都会在他绝望或想放弃的时候转化成黑暗里的一丝光亮,微光和微光聚集在一起变成火把,照亮他前方的路。 说话时眼神下意识去找林听的,她正好抬眸,歪着头,饶有兴趣打量他的脸。两人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又都慌忙移开,怕目光中的暧昧越出眼睛。 第二十六章距离我背你 “想什么啊,不用你出本钱,出人就行。”老陈急了,他住院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这事。知道沉微明下定决心要辞职之后更是殚心竭虑,那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旧思想作祟,硬是给自己套上一层父亲的枷锁来,还乐在其中。 他三言两语概括自己的想法。店铺是他早年间投资买下来的,没花几个钱。沉微明不会做饭没关系,他一时半会还不会老的不能动,可以慢慢把手艺教给他。愿意的话,以后自己掌勺,不愿意的话,改造店铺干别的都行。 “比如干什么?”沉微明听出来老陈的真实目的,哪是合伙开店啊,摆明了要把店铺送给他。 “比如开个小超市?或是。。。”他绞尽脑汁,看着自己的大店铺发呆,心里琢磨还是得开大排档,市口多好啊。 周昱白一听,急了,剧本不对啊,不是应该煽风点火怂恿他跟着合伙开新店么,怎么还抢上人了呢?拼命对老陈眨眼,老陈不理他,继续苦口婆心;急的他抓耳挠腮的。一系列的小动作落在沉微明眼里,心潮沸腾;他走到二人中间,两手各搭在俩人的肩膀上,捏紧,力度不轻,感激的话说不出口,干脆都化在掌心的温度里。 “让林医生帮忙选一下,老陈和我,你跟谁?”周昱白架着二郎腿,下巴对林听点了点。 林听不傻,猜出二人突然一唱一和多半和沉微明准备扎根南城脱不了关系,但也不便多说。“随他,他怎么样都好。”只是脑海里想象一下沉微明系着围裙在灶炉前挥舞锅铲,或是翘着二郎腿边磕瓜子边对着小电视当小卖部老板的样子,反差过大,忍不住偷笑。 “啧啧啧,好女人。”周昱白还想再夸几句,被沉微明在桌子下面猛掐大腿根,疼的他龇牙咧嘴不敢出声,只能拼命眨巴眼暗自求饶。 玩闹归玩闹,建议都是真心的。沉微明一一接下,还是那句,他会好好想想,他的积蓄管他一阵子开销绰绰有余。再说了,他手上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之后再想谋生的事情。 老陈和周昱白都没追着问他要处理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林听想大概整个桌子上不知实情的就她一个了。 她不是个八卦的人,也一向懒得过问别人的私事。可沉微明不是她的别人,而她好像还是沉微明的局外人。 念头一起,就觉得自己已经饱了,不愿再动筷子。 她有时候觉得和沉微明很近,有时候又很远。飘忽不定的距离感拉扯她的情绪,她不习惯情绪被另一个人牵动的感觉,也不喜欢。 上一次感觉自己情绪被牵扯的时候她没忍住发了个信息给小刘,简单把问题概括成,“如果一个男的让你觉得他喜欢你,但又让你觉得忽近忽远是为什么?” 小刘秒回,“渣男。” “。。。” “海王,故意吊着你,扰乱你心神,七上八下,患得患失,天天都睡不好觉。”小刘发了串语音,吐出每个词的时候都咬牙切齿,很好玩。 林听被她成功逗笑,笑完想原来这样叫患得患失啊,她不喜欢患得患失的自己。 沉微明见她放下筷子,以为她吃好了。敲敲桌子,小声道,“走么?送你回家。” 林听没作声,只拿起帆布袋,笑着和周昱白老陈打完招呼,之后便再无表情。 沉微明下意识朝林听家的方向走,几步之后才发现人在后面没跟上来。他一回头,林听站在路灯下,抿着唇,柔光打到她的侧脸,看上去有点情绪。 “你怎么了?” “没什么。”语气淡淡的,明显口不对心。 “你跟我说说,怎么了?”沉微明的察言观色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向很准,除去少部分大脑短路的时候。 “我肚子痛,不舒服。” 林听想,她能说什么呢?是说她不开心跟他有距离感?还是说她不开心别人都知道他的事情就她不知道?或者追着他问你到底来南城干什么啊?你口里要处理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我在南城还是有点人脉的,能帮上忙么?又或者我们俩什么关系啊?你喜欢我么?喜欢为什么不表白,不喜欢为什么又要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沉微明暂且信了这个借口,“痛的厉害么?还走得了么?不行我背你去我家坐坐。” 林听抬眸,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她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总是会被他有意无意的举动或随口的话所击中,就像那日在香港他买来的拖鞋,和今日这句,我背你。 沉微明坚实宽厚的背让她刚刚因为距离感生闷气的心找到了发泄口,她的呼吸在他脖颈,鼻腔里全是他的味道。头偎在他肩膀,手紧紧环绕他的脖子;没再说什么。沉微明以为她是肚子痛不想说话,便也沉默。 他走路不带喘,几步就到了单元门口,林听小声问要不要她下来,自己爬。沉微明轻声回不用。 这个单元楼和林听住的差不多,老公房,楼梯洞黑黢黢的,沉微明进去的时候会下意识低头。过道里也是声控灯,沉微明的脚步却很轻,像是生怕把灯吵亮。眼前的漆黑让她下意识搂的他更紧,沉微明的身子似乎怔了几秒,又把她向上掂了掂。 小时候同学写作文都会提到爸爸坚实有力的后背,林听坐在下面听着,脑子里忍不住想,被人背是什么感觉啊?好奇。可她不敢对林永年说,林永年既没时间也没那个闲心背她到处跑。 多年之后,童年的疑问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了解答。 踏实又安心。 沉微明放她下来,轻拿轻放,轻咳一身,灯亮了。他开门的时候,林听低着头,脚在地上划来划去。 他的屋子是家徒四壁风。白色的墙,餐桌椅子都在该在的地方,而除去生活中需要的基本家具和生活用品外,一点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她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侵者,站在客厅中央有点手足无措。 沉微明见她眼神在空荡的屋子里扫射,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你坐着歇会,我去烧点水”。 屋子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有天壤之别。如果说他本人总心事重重,难以捉摸深不见底;那这间屋子简直不要太单纯干净。餐桌上一尘不染,林听一眼就望到阳台晾衣杆上整齐晾晒的男士衬衣和T恤;没有单身男人随意乱扔的脏衣服,甚至从客厅偷瞥到卧室床上的被褥也是迭放的整整齐齐。 沉微明见她傻站着,便从厨房走出来领她到沙发上坐下,“不是肚子痛么?坐着会舒服点吧。”见她眼神考究,又怕自己说错什么,忙解释,我看网上都是这么说的;回厨房倒水的时候脸都红了。 林听的无名火彻底和屋里的水蒸气融为一体消失不见。她也纳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难以处理的小情绪层出不穷,无力招架。 沉微明在厨房烫洗玻璃杯,“房子是老陈的,他就住隔壁。我这人对生活要求不高,有床睡觉就行,来到南城这些天好像也没闲着,就没空收拾。” 林听听出话里的不好意思,抿嘴笑笑,她又不嫌弃。再说,这里的整洁程度已经超乎她对单身男人住处的期待了。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手都随意搭着,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屋内的温度随着水蒸气的弥漫渐渐上升,让本就不大的空间格外逼仄,林听只觉自己被沉微明的气息彻底包围,如蚕茧般裹得她动弹不得,心跳停了一秒,本来自在的闲聊突然变得刻意起来。 沉微明自然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的手几次三番抬起又落下,想握住她攥紧的小拳头,又怕自己的莽撞吓到她,迟迟做不出决定;在他和林听的这段关系里,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被动者,他心甘情愿将主动权移交出去,多了听命于她的绅士风度却少了一往无前的果敢。 心里想着她,眼神就总飘到她身上;游离到她唇间,她今天好像还涂了口红,灰藕调奶茶色唇釉,闪着诱人的光。灼灼目光烧的她更加不自在,两个人脑海里闪回的都是共度的那几日时光,没羞没臊,情话不断;现在却都同时犹豫不决。 林听不想再当那个主动的人,放肆堕落的时候不懂爱情,怎么开心怎么来。可真正要走到爱情里的时候,她希望收到的是对方的盛情邀请。 门铃突然响了,老化的门铃发出不够清脆的叮咛声,搅乱屋内暧昧不清的气氛,颇为诡异。沉微明皱皱眉,还没问出声,对方已经自报家门,“我,周昱白,你屋子亮着灯呢!快开门。” 林听下意识想躲,也不知躲什么。沉微明示意她可以四处看看,倒没让周昱白进来;门开了个小缝,把准备迈进来的周昱白往外推,自己也跟着出去,再轻轻掩上门。 “诶诶诶,你推我干嘛?不请我坐坐?”周昱白的声音传进林听耳朵,慌的她又想躲。 外面不知道沉微明和他说了什么,两个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不少,断断续续有周昱白的笑声,像是嘲笑。林听不敢在客厅多待,生怕门冷不防一推开跟人迎面撞上。门砰的一声被彻底带上,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听手机随即震了一下,是沉微明的信息,“我一会就回来,你等我一下。” 她暗自松口气,也不再拘着。同一批次建的房子大抵就是那么几种户型,这个两居室的布局和她的房子差不多,朝向也差不多,都是坐北朝南,方方正正。洗手的时候看到洗手间里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笑笑,还好没粗糙到一块肥皂从头包办到脚,不算无可救药。 林听不方便去他卧室,便进到书房。书房一整面墙都是木质书柜,书本分门别类整齐堆放;有好几套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看出版社和出版年代,大抵是老陈的珍藏。而伸手可够的那层,稍凌乱些,几本书随意堆迭在一起,应该是还没翻阅完。林听大致看了几眼,多是刑侦类的书籍或是侦探小说,是他会喜欢的风格。随手拿到最上面那本,应该是他最近在看的,里面还夹了东西。 翻动的时候,有什么掉落在地上,定睛一看,是结婚证。 她赶忙捡起来本能想塞回去,却又忍不住翻开来看了一眼,其他信息被自动选择性忽略,唯一映入眼帘的是结婚照里男人的脸,是沉微明。 心跳暂停。 第二十七章爱意严丝合缝 慌忙合上,喜庆的证件封面和“结婚证”三个字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格外高调猖狂。她手足无措地将结婚证放回书里原来的位置夹好,再把书放回原处。顺手理了理头发,重新扎了遍马尾,又把卫衣的帽绳扯来扯去最终对齐。慌乱连累指尖都微微颤抖,心中的憋屈直抵喉咙,死死堵着,一开口就要哭出来。 她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几步走到门前。 “你要回去了?”沉微明正好开门,和她迎面撞上。 林听低头不看他,手搭在把手上,没有回答。 沉微明察觉出不对,关上门,欲拉她往里走;她猛地抽出胳膊,站在原地不肯挪动一步,狠狠咬着唇试图让痛感转移,同时深吸好几口气把眼泪咽下。沉微明眉拧到一起,追寻她躲闪的眼神,终于被眼角反射光闪到。一愣,怎么好好地突然哭了? “你怎么了?别哭,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吗?”林听的眼泪让他的声音也跟着乱起来。 林听把头转过来,忿忿的,盯着他不发一言,眼眶里蓄满的泪晶莹剔透,映的他心也揪成一团。他伸手想替她擦,又被她躲过。 她别过头,回避眼神对视,死活不肯再看他,一看到他就想起结婚证上的照片,他笑的多开心啊,他们一定很幸福吧。 他搞不清状况有些急,却还是耐着性子,双手捏紧她的肩膀,试图揽她入怀,力度不大,几次三番见她态度依然坚决只好作罢,“林听,有事你跟我说,好吗?” “你结过婚是不是?”声音抖了一点,但还是问出来了。在门口和他僵持的几十秒里,她想,有些事还是要当面对峙才可以彻底死心。 沉微明先是诧异又是回想,最后才一拍脑门,大步走到书柜前,抽出那张结婚证,“你看到这个了?” 林听眼眸一转,冷光闪动,大脑空白的几分钟内闪现出无数个他可能会给的借口。 比如他正在办离婚,大概就是他口里的正在处理还没处理好的家庭变故。而老陈和周昱白显然知道内情,也顾忌她,所以没有当着她面提起。一直不跟她说是因为还没办好,婚还没离;为什么他不表白,因为他还有老婆不能表白。这么一想,似乎很多事都合情合理起来。 又比如他并不准备离婚,只是报复她当年不守承诺,玩弄一下她的感情;让她尝尝被人耍的滋味,等骗上床之后就穿裤子走人。 还比如他已经离了,可离了为什么要把结婚证带身上还当书签?放不下么?她暗自懊恼自己刚刚为什么没仔细看看那女人的模样,漂亮么?年轻么?沉微明在照片里笑的那么开心应该是真爱吧? 暗下决心不管他最后说出什么样的屁话,都绝不原谅。结婚也好离婚也罢,感情的基础难道不应该是坦诚相待吗。此刻的她无比认定,对方过去每个心事重重的瞬间都是在绞尽脑汁隐瞒自己已婚的事实,而她,简直就是个大傻瓜。 滋味并不好受,就好像好不容易爬上岸晒了几天太阳后又被人一股脑丢进冰水里。体验过温暖的人格外怕冷,钻到骨头缝里的冰冷让她蜷缩在一起,只想躲到无人的角落,偷偷舔伤。 沉微明当然不知道她已经在脑海里上演了好几处戏码。拿着结婚证在她面前抖了抖,有点无奈,可细看又似乎在忍着笑。 她皱着眉头,烦躁溢于言表,用力一把挥开,“把你的结婚证收好。”一字一字,铿锵有力。 沉微明没见过她生气较真的模样,心被戳的直痒痒。可也不忍心再让误会继续下去,当她面打开,怼到她眼前,“证是假的!” “???” “真是假的。你看看上面名字。” 林听将信将疑,翻开来一看,照片上的人是沉微明没错,可持证人的名字是,“宋川。” “我之前办的走私案,需要制造一个家庭美满的华裔商人形象,所以队里给我安排了一个假老婆。结婚证,身份证都是为了工作安排的。她只是我同事,我们住在一起。不是,住在一个屋檐下,是单纯室友的关系。她有男朋友的。不对,我的意思是,她就算没男朋友我和她也没关系。” 一番话说的语无伦次,终把林听的眼泪逗了回去。 沉微明见她像是笑了,放下心来。脚步挪近几分,手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将她脸掰正,俯下身,故意凑得很近,近到他的鼻尖正好触到她的,彼此滚热的气息搅在一起。另一只手擦拭她脸颊上的泪痕,轻轻的,却也不允许她再闪躲,“所以,你刚才为什么哭?” “我没哭。” 沉微明的唇猝不及防落在她眼角,蜻蜓点水,“是吗?我尝着有点咸。” 林听只觉脸烧的难受,火烧火燎的感觉很快蔓延至全身;沉微明灼热的鼻息洒在她的耳侧,不肯放过她,哑着嗓子,“所以为什么哭?” 林听佯装镇定抬头和他对视,很是挑衅,“你觉得呢?” 沉微明的眼眸亮了一下,眼底男人的兽性和欲望正在翻腾,一整晚的躁动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时机,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狠狠地吻了下去。 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她的唇依旧柔软,只轻轻一触碰就能让他彻底失了理智。林听的手缠在他的腰间,两个人都不想再说话,积压已久的情愫化在无声的吻里,触电般的酥麻让人着迷。 卫衣领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扯到一边,露出一截好看的肩膀和锁骨,他滚烫的唇也跟着滑落到光滑的脖颈。林听没忍住轻喘一声,扬起脖子迎接他,不均匀的呼吸打在他发烫的耳垂,似是挑逗;他的手渐渐从她衣服下摆消失,手上的茧触到她滑嫩的皮肤,是久违的略微粗糙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沉微明从后揽着她的腰,猛地用力将她带回,不让她逃。 手落到她小腹,指尖轻轻摩擦,有点痒,“肚子还痛么?” 林听握住他的手带回到胸前,摇摇头,煽风点火,“是骗你的。” 他笑笑,一番尝试后,内里的搭扣终于被解开,火热的掌心覆上,他开始不满足于亲吻,呼吸也急了。 “沉微明”,林听微微喘气,话落在他耳边。她想说,我要你。 “嗯?”他在喉咙里嘟囔着, 嫌她卫衣碍事等不及一并脱去,又怕她冷,干脆一个横抱将她带到床上。 他的身体压上去的时候床板整个陷下去一点,发出吱呀的声音,并不尴尬反而更加催情。他用亲吻表达心里说不出的爱意和思念,两年前的林听的失约让他难过很久,每次复盘的时候他总觉得事情不该这样发展;以他的直觉,林听不是玩玩而已的人。 在越南难熬的夜晚,他白天虚以为蛇,回到房间独处时也不敢卸下防备,脑子却不听指挥,总忍不住想她,她努力堕落自暴自弃的模样可爱又让人心疼。想到最后又觉得幸好,幸好她没去,幸好她理智抽身,他总是一消失便长达数月甚至数年,不知归期,实在给不了她什么。 释然之后又是自嘲,人家也不要他什么啊,她离开的很干脆,放不下的那个人是他。 和林听分别后的日子他过得极度糟糕,糟糕到他想如果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事先编撰好的剧本,那么那两年他的章节标题一定是“失去”。 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想要她,是那种彻彻底底的,绝对的占有。 嘴上和手上的动作突然同时停住,林听被他罩在身下,两个人的脸和上半身紧紧贴在一起,分不清谁的更烫,“家里没有套”,几分无奈。 林听又羞又恼,狠狠咬了他肩膀一口;抱着他不撒手。他轻声安抚,“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那天晚上两个人心里的缺口都被填满,严丝合缝。 进去之前,沉微明怔怔地看她,看到她羞得把脸埋到被子里,他便也追着钻进被子。两个人的气息在温度的加持下被放大再放大,很快就闷的透不过气来。他动作依旧绅士,小心照顾她的感受,感受到她身体僵硬或背部不自觉绷直的时候便停下来,吻她,“你放轻松。” 进去时候带来的痛楚不比第一次少,心里却漾满幸福。第一次的她多少带着豁出去的英勇就义,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毁的渣都不剩;而现在则是和爱的人缠绵交流,哪怕有点痛,痛意很快被他的爱抚抵消,最后她只觉满足。 夜晚太过于美好,谁都舍不得喊停。结束的时候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似乎能感知他心脏剧烈的跳动。她的身体不留缝隙地完美嵌入他的怀抱,被他的炽热烤着,心也跟着沸腾。 黑暗里的两个人毫无睡意,窃窃私语,林听问他,“结婚证真的是假的吗?做的也未免太过真实了。” “当然,名字都对不上号。”又问,“所以你刚才为什么哭?” “我生气你结婚了还来招惹我,也生气你娶了别的女人。”实话在深夜显得格外动听。 “我不喜欢别人。” “从始至终我只有你。” 沉微明的话像擦燃的一根根细小火柴将林听那颗被冻到僵硬的心一点点融化,效果并不立竿见影,而也正是这些微弱的热量让林听放松警惕,甘愿投降。 “我们。。。”林听想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两年前刻意回避的问题,现在却迫不及待想要个答案。 沉微明像是会读心术一样,“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你不用担心别的,我有能力照顾好你,方方面面。” 林听在他怀里点点头,眼角一滴泪划过,滴到他的手臂上。 两个孤寂的人终于在黑暗中找到彼此,他们互相取暖,小心翼翼为对方点亮火柴。火柴的光很弱,只够照亮眼前一小段路,但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心里平添不少勇气。 他在暗夜里又忍不住吻她,一点一点,不带欲望。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最后把吻落在她耳后,手仍紧紧锢着她。 “我舍不得睡,也不想起床。”她不觉得害臊,直抒胸臆的感觉过于畅快,想趁着自己胆大的时候多说点。 男人的身体明显又有了变化,林听招架不住,连忙求饶,整个人躲进被子里。 “那睡吧,晚安。” 她和他,一夜好梦。 第二十八章暖风命运的绳索 沉微明醒来的时候林听还在他的怀抱里酣睡。睡着的她像一只小奶猫,白洁的皮肤柔嫩嫩的,脸颊还留有红晕,让人忍不住想拨弄。被窝里的两个人一丝不挂,他有点情难自禁,搂她的手忍不住紧了紧,吻落在她的额头,脸颊和耳垂。她察觉出动静,半睡半醒之间头往他的怀里凑了凑,发丝轻撩着他的胸膛,痒痒的,本无意识的动作于他却是挑逗。 他猛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下面,撩开她额前的细发,食指从眉毛沿着她鼻梁的弧度滑到唇再到耳朵。 “几点了?”林听被彻底弄醒,半睁开眼,光线透过浅灰色的窗帘,天居然已经亮了。太久没有酣畅淋漓的睡个整觉,睡得她整个人身体发软,眼皮说话间又沉沉合上。 “还不到六点,你再眯会。”说让她眯会,却不停地把吻密密麻麻地印在她身上每个角落。林听的身体在他的启发下率先苏醒,手缠着他的脖子,声音奶奶的,“你这让人怎么睡。” “那就不睡了”,话音刚落,他就整装待发,一声娇喘入耳,刚睡饱的两个人不知疲惫,沉浸在彼此的身体中。 捱到最后一刻林听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起床,沉微明紧紧拽着她胳膊,轻声感叹,“真不舍得你走。”林听又俯下身去,亲吻他的脸颊,“我也不想走,可我没有假期,叶主任一般不轻易批假。” 见她认真的模样,沉微明笑着坐起,捏捏她的脸颊,“起床,送你去医院,我救死扶伤的林医生。” 这种感觉很奇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因缘际会,多看几眼之后就被命运的绳索牵引紧紧绑在一起。她心甘情愿把自己交付于他,想由他领着在复杂的世界里升级打怪。 她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参悟透爱情是什么。可信度高么?能保鲜多久?尚有血缘维系的亲情也不过如此,更何况茫茫人海里不过借着天时地利才得以相遇的人呢?怀疑的声音在心底回响,似乎想将她从昨夜到现在的幸福感彻底打压下去。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被吓得立马退却,而是反问道,爱情到底可信或不可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昨夜她在他怀里说的,“沉微明,我不信爱,我只信你”。 可心里又难免滋生出些许胆怯。担心沉微明如果看到完完整整的她,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她自问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甚至懦弱到连自己的情绪都掌控不住。她的消极悲观仍盘踞在心底,她一度放弃治疗,任凭他们发烂发臭;现如今却想将它们从心底彻底剜去,哪怕连皮带肉,哪怕会疼会流血。 走在路上的时候沉微明的手紧紧牵着她的,力量从掌心传来,逼退了她内心的胆怯。 阳光照在他的眉角,洋溢着笑;林听忍不住侧眼看他,幸福的眩晕感容易心生忐忑不安,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像阳光下的泡泡,五彩斑斓,一戳就破。 走到医院附近时,似有熟悉的面庞经过,她一阵慌乱下意识抽开手。沉微明低头看她,几分疑惑,她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轻描淡写,“小区和医院附近熟人太多。”而她,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无论是内在的还是外界的。 沉微明想问,怕什么?光明正大谈恋爱而已,又不是偷情见不得光。见她蹙到一起的眉头又忍住,没再说什么,撤回了欲再牵的手。 气氛变得没有开始那般美妙。 林听走路时不再旁若无人,而是东看西瞧小心避开熟人可能会出没的领域,有时会刻意和他拉开几步距离,再走近。一系列的小动作透着她的谨慎敏感,落在他眼里就是不够坚定心有顾虑。他不生气,也大抵能猜到原因,心里却仍不大痛快。 他不开心的时候话就更少,她呢,顾着留意周遭环境,也没心思说话。两个人就沉默了一路。 林听不知心慌从何而来,只感觉自己像个逃课的小孩,东躲西藏生怕被教导处主任发现。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耳朵竖起,胆战心惊。 到小花园的时候,林听对他摆摆手,“我去上班了。”她脸上的红晕还在,衬得整个人更加白皙。 沉微明嗯了一声,听上去闷闷的。 她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现下回过神来不免觉得有点抱歉,走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捏捏她的脸颊,搂她入怀,她没躲,只是有点僵硬,拥抱持续了几秒。 他目送她上楼,没急着回去,坐在石凳上“自省”。 他一贯擅长剖析自己的心理,干他们这行的多少有点自我开解的本事在身上。他点上一根烟,烟抽完的时候,心里刚起的郁结也就消散的差不多,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因为小事耿耿于怀,上纲上线的,忍不住嘲讽自己真没劲。 又想到老陈之前笑他被林听吃得死死的。他还纳闷,两个人好好的相处,非要吃的死死的干嘛呢?现在懂了,是他自己送上门把线的另一端缠绕在她手指上,心甘情愿被她牵动,没法子。 他眼神还停留在林听刚刚消失的那个楼梯口,朝他迎面走来的人有点眼熟。林永年也看到他,脚步停了一拍,眼神交汇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刻意回避,微微颔首。 周昱白的电话打乱他的自省,电话那头声音亢奋,嚷着问他要不要去大学城的店铺实地考察早做决定,苦口婆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哥们。” 昨天晚上他特意上门就是为这事,说房东接二连三的电话轰炸逼他快点定夺,他软磨硬泡说破嘴皮才换来三天的考虑时间。看起来的确是当正事办,而且也真上了心。 沉微明见他那架势不是动动嘴皮子,便应允自己会好好考虑;周昱白一听又着急,还考虑什么,哥们赶紧联起手来打下一番天地啊,再说了,谈恋爱不花钱吗?结婚不花钱吗?哥们也是知根知底的,你那点积蓄能造多久?沉微明笑而不语,心里惦记还独自在家的林听,含混不清的糊弄他几句,跑了。 “诶,我问你呢?你去吗?”周昱白自顾自的说嗨了,半晌才意识到对面没有回应。 “去。” “我去你家接你。你等着。” “不用,我来找你吧,我在林听医院这。” “咿~~~,秀恩爱。” “秀你一脸,单身狗。” “???” 两个人互相贫嘴,逗来逗去,都在兴头上就没急着挂电话,碰面时周昱白忍不住八卦他昨晚急吼吼回家是不是美人在床,难怪一脸急不可耐。他被人一语道破天机却不心慌,只一本正经叮嘱几句,林听脸皮薄,在她面前说话注意分寸。 周昱白扯了个鬼脸,直呼他小子风驰电掣下手果决,又想到自己还形单影只,天天被爸妈逼着相亲,不由得悲从中来。 “以前吧,是不敢谈。你说那时候队里喜欢你的姑娘那么多,你哪正眼瞧过。老陈背地里还问过我,沉微明这小子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沉微明一口豆浆差点喷到车的挡风玻璃上,还有这档子事他怎么不知道?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讨人喜欢。他脾气不算太好,人也闷,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人开心,出于职业习惯会把大大小小的事情和情绪埋在心底自行消化,出了事也只想自己扛,听起来怎么都不算是一个优秀的伴侣。 有次局里一个新来做文职的姑娘好好的就在他桌子前哭了,问他是不是没有心。当时其他人都下班回家,就剩他俩。他手足无措,又不能帮人擦眼泪,递过去的纸对方又不接,急的直挠头。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控诉他桩桩件件,比如放他桌上的电影票他转手送给别人;又比如给他准备的盒饭被他拿去和大家分享。 沉微明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小谢给他准备的啊,原来都是姑娘的心思啊;瞬间觉得不好意思,连忙道歉。姑娘哭的更厉害,说不要他的道歉,只想要一个准话,他们俩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沉微明一下被问懵了,他不是没被人表过白,但都是在学生时代情窦初开靠纸条传情的年代,被人怼着脸表白还是头一遭。对方直挺挺地盯着他,勇敢坚决,把主动权递交到他手上。他呢,迅速在大脑里搜刮字眼试图让拒绝的话听起来婉转一些,可迟疑和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最后姑娘抹干泪,没等他回答就转身离去,从那天之后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开着车的周昱白也在忍不住遥想当年,“那会喜欢我的小姑娘也多啊,就那个鹅蛋脸弯月眉的,记得吗?每次给我送报告时都附个小纸条嘱咐我注意身体按时吃饭,一双大眼睛看我的时候水盈盈的,哥们是真心动啊,“说着还把手捂了捂胸口,“但是真不能答应。” 沉微明看向窗外,的确,每天在悬崖边行走的人不配谈爱情,自己摔个粉身碎骨就算了,连累好好的姑娘跟着心伤又何必呢。他不是什么伟大的人,说不出只要曾经拥有不要朝朝暮暮或是忘了我好好生活嫁给别人的鬼话。生活不是言情剧,不需要太多自我感动的戏份加持。 他如果爱一个人,就想踏踏实实和她过小日子,和她起早牵着手去菜市场买菜,和小摊贩开几句玩笑,还几毛钱的价;在厨房里被油溅得四处躲闪手忙脚乱,却因为对方递错生抽老抽拌起嘴来;自己偷懒不收拾屋子结果被她唠叨,最后烦了忍不住回嘴结果把她气哭再腆着脸哄;和她亲吻,做爱,或是什么也不干紧紧的抱在一起;和她一起老去,也许会互相嫌弃却又谁也离不开谁。 那时候的他们都给不了自己和对方这样的爱情,所以干脆绝缘绝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说实话,看到你有着落了,我心里真开心啊,老陈也是。” 沉微明笑笑,放下车窗,手伸出去感受风速。风从指缝溜走,给肌肤留下层层暖意。 命运的剧本似乎到了新的转折点,一切都有了好起来的迹象。 第二十九章拧巴小情绪 林听爬楼的时候还沉浸在自己别扭又自责的小情绪里。 她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陷在里面的时候自己也拔不出来,想不通就要钻好些日子的牛角尖,最后逼到无奈被迫放弃;想通了就豁然开朗。独身一个人的时候还好,吃苦受累的都是自己:自己跟自己拧巴,自己跟自己较劲。可现在有了沉微明,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会牵引他的,就想做一点改变。 有了这样的认知难免会为早上的事对沉微明感到抱歉,愧疚感瞬间遍布全身,得好好抱抱他亲亲他才能抵消。 说到底又有什么好怕的呢,被看到就看到了,无非是当几日别人嘴里的谈资而已。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新闻和谈资,大家每天忙里忙外,又怎么会把别人的事情一直记挂在心上,等新鲜劲一过就都忘了。 唯一麻烦的是她这个众所周知的院长女儿的身份,私人生活自然更易受瞩目些。人家难免会好奇院长的女儿会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呢?家室够显赫么?职业够高级稳定赚的够多么?家庭幸福美满么?随便拎个问题出来都能让人头皮发麻,她不想连累沉微明被人扒个精光。 很多人爱当看客磕CP就算了,还偏要不厌其烦地把两个人的方方面面列出来一一比较,非要分出个高低优劣来,不知道比较个什么劲。 当然了,最麻烦的是林永年和姜艺文。她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个抗争的对策,着实让人头疼。 “恋爱了?”叶知秋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吓林听一跳。 后者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在的台阶,见她仍站那不动,“走啊,愣着干什么。”说完便兀自往上爬。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将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有点不自然地跟在后面,“您都看见啦?”语气里带了几分讨好。 叶知秋心想可不呢。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水逆,大清早的处处都不顺心。 刚进办公室就被林永年叫出来谈心,说让梁帆再多住两三天医院。他有点生气,外面排着队等病床的病人那么多,凭什么让一个已经康复出院的人占用公共医疗资源?林永年看透他的心思,并不打算细细解释,只说了几句他也是为医院的长远做打算,人是社会的,脱不开关系网。 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主任医师,没啥和院长叫板的权利。聊完之后闷得不行,就去楼下小花园透透气,结果撞见林听和那个男人抱在一起。 接踵而至的胸闷只能自己慢慢消化。林听见他没搭理,又没大没小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师傅,您看见了?您能装没看见么?” 叶知秋没忍住丢了个白眼。他当然懂,她一向只有在求他办事的时候会尊称一声师傅和“您”,呵,小妮子心眼多着呢,今天这声师傅无非是想让他帮忙保密,打打掩护。 他目视前方,手背在身后,淡淡应了一声,顺便把胃里涌起的酸楚一并吞下。酸意仍刺激喉咙,他轻咳一声,有意或无意道,“他看着挺好的。” “是吧”,林听莞尔一笑,两手在身边甩来甩去,脚步又变得轻盈,却没有再顺着话题多透露几句有关男朋友的信息。叶知秋忍不住侧眼看她,她眼里不经意闪动的流光十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光晕,闪的他有点恍惚;不禁琢磨,她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和沉微明不过两面之缘。 那个男人看上去很沉稳,应该能包容她的小情绪。她情绪反复的时候不愿意好好吃饭,靠褪黑素入眠,严重的时候会犯偏头痛,布洛芬便成了她的续命药丸;有他在身边,应该能多照顾她一点吧。 言谈举止也不像是毛头小子,多少可以应对可能突发的紧急情况。还会有什么样的紧急情况么?他希望没有,却不敢深想,又不动声色瞥了眼林听,让林永年心有余悸的那个除夕又何尝不是他的心理阴影。 去年除夕他没回老家,而是选择留在南城独自过年。跨年钟声响起的时候他手机也跟着震起来,他睡意正浓泛着迷糊下意识以为是拜年电话,顺手接起;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微微发颤,“知秋么,我林永年,林听出事了,你快来医院一趟。” 他心头一紧,没再多问立马穿上衣服马不停蹄往医院开。 都说“行花街,走大运”,除夕的花街热闹非凡。刚过零点,善男信女们一股脑涌到大佛寺赶着去上新年的头柱香。他皱着眉,导航的路线变了又变,堵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林永年的电话接二连三问他到哪了,急的他简直想当场弃车狂奔过去。 姜女士等在急诊门口,两手交迭在一起不停摩挲,见他的车停好忙不迭挥手领着他往里走;哽咽道,“吞了半盒奥氮平和三盒舍曲林。还在洗胃,她爸爸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想着让你来看看情况。大过年的,麻烦你了。” 叶知秋摆摆手,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人命关天的事;却也紧张地握紧拳头,脚步加快几分。看到她的时候,护士正把一根两米多长的管子往她嘴里塞,她手脚被护士死死按住,频频作呕。水流进到胃里,再被抽出来,反反复复五六次,拔出管子的时候她一大口黄水喷泄而出,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最后昏死过去。 见惯了病人的叶知秋至今想起这幅场景仍觉得触目惊心。林永年当时将他叫到一旁,小心嘱咐此事不要对外张扬,说话间瞥了眼里面的护士和急诊医生。叶知秋让他放心,话到嘴边见到林永年布满血丝的眼珠和深凹下去的眼眶又活生生咽下。 他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逼她走上绝路? 第一反应和林永年脱不了关系,可又直觉不该这样。亲生父女又不是仇人,不应该,不至于。 “叶主任,我先进去准备待会查房了哦。”林听叫住愣神的他,指了指办公室,笑盈盈的。 他晃过神来,扯了个笑容。突然想到那个男人好像爱抽烟,心里嘀咕得找机会和林听说说,抽烟伤肺,得戒,最好再定期来医院体检给肺部拍拍CT看看有没有肺结节。嘀咕完又对自己无语,真是操心的命! 林听前脚刚迈进办公室,就被小刘护士长叫到走廊一角,鬼鬼祟祟,“气色这么好,恋爱了么?” “。。。” “逗你的!哈哈,说正事,梁帆死活不肯今天出院,这孙子可真磨人啊!” “???” 够新鲜,别人都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出院,就他赖在医院不肯走。可转念一想这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为什么怕出院,还不是因为他胆小怕死。 怕死是人之常情,可过于怕死多半是有病。 刘护士长还在絮絮叨叨,一个劲痛斥这人就是个活脱脱的事儿精。他住院这几天把大家伙折腾的够呛,有事没事都按铃不说,来晚了还要被他数落几句,话里话外都在暗讽护士们忙着聊天谈笑不管病人死活。 大家不管多生气见他时脸上还得挂着笑,不然会被投诉给病人甩脸色。上纲上线的,活脱脱一个不懂得尊重人又把自己看的比天都大的麻烦精。 林听蹙着眉,联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服务员颐指气使的模样,皆是有迹可循;用外厉内荏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不过”,小刘压低声音,招招手让她凑近点,对着她耳朵,“刚刚院长来了,在他床铺前不知道说了什么,叶主任也在,从头到尾板着脸。你来的时候院长刚下楼,说去外院开会去了。” “原来老叶今天闷闷不乐是为这事啊!”林听恍然大悟。 “那可不,我刚才都没敢和他打招呼,脸阴沉沉的。你也少惹他。” 林听耸耸肩,心想自己哪敢惹他,天大的把柄还在他手上握着。见时候不早便准备回办公室准备查房事宜。 小刘拍拍她肩膀,“待会查房你再问问他,劝他老人家赶紧麻利出院吧,他好像比较听你的话。” “别,承担不起。”忙不迭双手合十给小刘作揖,让她赶紧收回这吓人的话。 人逢喜事,说话语调都自然上扬,查房的时候她主动上前对病人嘘寒问暖,甚至从头到尾都挂着笑。到梁帆床铺的时候,特意多留意他的病历,完全符合出院标准。 “我不出院。”他盘腿坐在病床上,没事人一样,气色一级棒。 叶主任老干部的手始终背在后面,面无表情,抢先开口,“理由?” “我怕复发,我怕有什么别的并发症,比如肠粘连什么的。”他说话听起来漫不经心,眼底流出的的确有担忧和慌张。 “你只要好好术后保养,每天吃完饭半小时不要立即坐下,多走动。就不用担心。”林听耐着性子,言语有点温柔。 对方大约也觉奇怪,一向对他横眉冷眼的林听今天突然转了性;便饶有兴趣抬眼打量她。她衬衫最上方的扣子没系,侧身的时候稍不注意便会露出锁骨上的吻痕。梁帆笑笑,明白了。 叶主任不愿浪费时间在他身上,林永年都发话了,照办就行,也的确没啥再白费口舌的必要,便带着一众人转移阵地。林听落在最后面,欲跟上的时候被梁帆叫住,对方挤眉弄眼捂着嘴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你把衣服弄弄好。” “???”下意识低头,突然想到什么,脸红的不行,扣子系到最高,仓皇而逃。走到一半又赶忙回去,对方一副有何贵干的神情。 “你不要在我爸面前胡说。” “我没那个闲心碎嘴。”梁帆有自己的骨气,“当我什么人了,我一个大男人不屑于做长嘴妇。” 林听心里回怼,长嘴妇你也没少当。但没说出口,怕激怒他。 走出病房的时候,心里忍不住骂沉微明,都是他干的好事。 第三十章缠绵催眠曲 林听专心工作的时候没空想别的,等下班看见医院门口半倚靠路灯下的沉微明才反应起自己还有个男朋友来。 这种感觉很新奇,像是大大的世界终于有了她的容身之处,面积不大,只容得下两个人紧紧相拥,却已足够。而拥在一起的温暖也帮她和冷漠世界成功建立起联系,让她开始留恋,开始不舍。 她走向他的时候脸上止不住的笑,不过一日没见,竟生出如隔三秋的荒唐感来。最后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她小跑上前,一下跃到他身上,双腿紧紧缠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脖颈,像小猫一样拼命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沉微明的手紧紧拖着她,很稳,她的鼻息擦过肌肤的时候有点痒,便后仰脖子躲闪,最后忍不住笑起来。两个人玩闹好一会,动静不算小,沉微明微微惊讶,“天黑了就不怕被人看见了?”像是玩笑又像是控诉她早上的行径。 林听双手捂着他的脸,在他脑门狠狠亲了一口,小气鬼还记着呢,“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甚至觉得如果现在林永年就背着手站在身后她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走上前,握个手,来一句,“爸爸,你好,这是我男朋友沉微明。” 她目光坚毅,语气笃定。脸上那股子得意劲又透着叛逆,劲儿劲儿的。沉微明仰起头看她,心里笑她不过是小孩心性。喜怒皆形于色,毫不掩饰。可又想到她在别人面前冷冰冰的拒人千里模样,对比下来自己真是幸运很多,她的每一面,他都有幸看到,也都爱不释手。 腻歪够了才愿意好好走路,只是林听的手还是紧紧挽着他的。 四月下旬的南城已做好悄然入夏的准备,沉微明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扣紧的领口。 “你不热?” “嗯?” 手指着她的衣领,“你们上班着装要求这么高?扣到最上面不会勒脖子么?”说着就伸出手想替她解开凉快凉快。 林听紧紧捂着自己的衣领,别过身子。本来不提她都忘了,现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学老陈的模样啪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力度忽略不计,响声也没掌握精髓,“都怪你!” 沉微明不接受无端的控诉,“怪我什么?”见她骤然绯红的脸颊,大概琢磨过来,不怀好意揽着她的腰,“怪我昨晚留下的印记么?” 林听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前,让他住嘴。沉微明不想浪费时间再逗她,大好的夜晚在医院门口蹉跎算是怎么回事。 手牵着她的,也不问就径直朝自己家的方向走。林听反应过来,拽住他,“今天我得回家。” “?” “我得回家换衣服,我不能连着三天穿一样的衣服上班。虽然大家都是白大褂,可我换衣服的时候护士们会看见,大家就算不说也会在背地里猜测。总而言之我得回家,真的。”她一本正经的解释,有理有据,认真的样子透着几分可爱。 “那就先换衣服吃饭,再跟我走。”不容拒绝。 两个人的心里都擦起寥寥星火,分开时候各忙各的倒还好顾不上思淫欲,见面之后肢体触碰的瞬间就如星火燎原总想干点什么。 沉微明陪她回家换衣服。门刚锁上,灯还没开,就已经拉她入怀吻了起来。他知道她哪里最敏感,也了解她身体的开关所在何处;林听在他的怀里越来越软,喘着气,身体滚烫;温度传递到他身上,连带他也变得滚烫滚烫的。 月光透进屋子,只能依稀看见彼此的轮廓。他们的眼眸像盛满深情的湖水,满满当当,稍不注意就会溢出来,流的哪里都是。 门外传来脚步声,步伐一前一后从远到近最后在她家门口停下。沉微明最先察觉,抱着林听离门口站的稍远了些,门缝里可清楚看见灯光下的足影。 密码锁报错两次后外面的人放弃了尝试。林听紧紧捏着沉微明的臂膀,姜女士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是下班了么,怎么还没回来。” 老林在一旁说,“再试试你的生日是不是门锁密码。” 又是一次报错。 不是小偷,也不是坏人。无非是想破门而入的她爸妈而已。林听有点无奈,万幸提前换了门锁。不然今天就不是试密码了,而是被捉奸在门口。 她觉得自己的心态也是练出来了,这时候还有心情调侃几句。 一旁的沉微明想到什么,从进门边柜上的帆布袋里翻出她的手机,调到睡眠模式。黑暗中两个人的手紧紧牵着,没一会,只见屏幕亮起,是林永年的来电。 屏幕的光反射到二人的脸上,有点好玩又有点吓人,沉微明把她的手机轻轻放到一旁,食指比了个“嘘”,又吻了上去。 别样的刺激。 林听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爸妈此刻或许正在门口边拨电话边贴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有没有手机的铃声或是脚步声;又或许气急败坏的苦思冥想到底门锁的密码是什么。 “专心点。”沉微明在她耳边轻轻说。 她闭眼,双臂缠的他更紧,任由他带着她在黑暗里继续冒险。 门外的声音没有持续太久,门缝的灯终于彻底暗了。 林听家没有工具,再吻下去恐怕很难收场。林听先喊停,小声抱怨他连饭都不给她吃,只知道发泄自己的兽欲。两个人在黑暗中又抱了一会,确保林听爸妈不会杀回马枪之后,仓皇而逃。 吃饭间提到周昱白找他做生意的事,沉微明想试试看。他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对餐饮也是一窍不通,所以想从头干起,当当服务员什么的。周昱白一听,忙拒绝,哪有让股东从基层干起的道理,沉微明倒不介意,他总得给自己找点活干,如果只出钱不出力会让他急死。 林听认真听着,没发表太多意见。她觉得怎么样都很好,只要他在身边就好,也觉得仿佛能看到一点点未来可能会有的模样。 “不过,如果真干起来的话,得搬家。现在住的地方离店太远了。”沉微明小声说着,表面是在陈述,实则是征求她的意见。搬到城南离医院就远了,见面就不如现在方便。林听忙起来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还是想离她近一点。 林听心神飘忽,只敷衍应了一声,琢磨的却和他的不是同一个问题。她在想,城南房源紧俏,尤其大学城那附近,如果真决定的话得提前做准备。她空置的那个房子要不要清理一下,让沉微明住。可细想又有点不敢,她暂时不敢把自己的禁地开放给第二个人看,那势必要牵扯出一连串的过去,她现在不想提及。 沉微明见她不说话,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周昱白那边从签下店铺,店面装修再到正式开业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时光,说到底都是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情,不急在一时半会。 习惯了风吹雨打忙起来没日没夜的日子,沉微明对未来的生活状态感到隐隐不安。 他不知自己能否像周昱白那般安心窝在一个小小的店铺里,每天计算的都是批发价格,备菜量,特色菜这些鸡毛蒜皮却又和生计息息相关的事情。从此只需要和店员客人简单的打交道,不用再推理揣测各类事件背后可能存在的联系或细心留意任何蛛丝马迹。 他擅长算计罪犯心理,却对这些明面上的计算无所适从。 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慢慢卸下对人不必要的戒备心,总感觉很难进入一个相对放松的状态。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紧的,连日常闲聊都生怕多说一句,潜意识还会把要说的话反复咀嚼确保不会透露重要的信息。 职业习惯留下来的后遗症正深深影响他的行为和思维方式,他得慢慢克服。最重要的是,他想真正学习敞开心扉,尤其对林听。 两个人心有所思的吃完饭,沉微明牵着她的手,故意玩闹地将她手甩来甩去,连马路上的车鸣都变成背景协奏曲。七拐八绕走到陈记牛杂店门口,他挺着胸脯对掌勺的师傅笑脸盈盈。林听这才琢磨过来,原来还有见“家长”这个环节。 老陈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忙张罗服务员帮忙上菜,手在围裙上随意一抹,端出两个凳子让两个年轻人坐下,腿脚看上去麻利许多。沉微明笑意还没收敛,举手投足都秀着得意。 老陈倒没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上演亲情戏码,显得矫情,被客人们看了去岂不是丢面子;心里一股股的欣慰如浪潮般翻涌,也被他强力按下去,只是咧着的嘴似乎忘记回归原位,露出的大白门牙和他平日里不大温和的老板形象多少有点反差萌。 第一次见林听的时候他就琢磨出味道来,这姑娘真有意思啊,关心人的方式也很特别,急起来逮着人就打,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微明这小子有福气。 眼下他难免又想长篇大论直抒胸臆,沉微明及时打断,猜到他大抵又要把赠予店铺这件事再提一遍,“林听累了一天明天还要早起,我们先回去休息了。” 说得过于自然,好像他俩同居很久一样,林听害羞,偷偷揪了一下他胳膊。他吃痛,捂着被揪的地方,小声威胁,“回去我再收拾你。” 等关上门屋子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她又没羞没臊起来,要抱抱要亲亲要紧紧的黏在一起。只是再腻歪的时候没敢再让他留下任何印记,今天一天差点没把她闷得中暑。 恋爱就是这样吗?迫不及待的想和一个人亲吻,拥抱,肌肤贴合互相感知彼此的温度?她心里充满疑问,却又在和他融合在一起不分你我时找到答案。 梦里的她和他前一秒还在亲吻,后一秒他突然就消失了,空旷的床上只剩她一个人赤身裸体。她捂紧被子,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拨出去电话没人接最后彻底忙音,微信也被他拉黑删除。 林听尖叫着从睡梦中坐起,还没清醒人已经被拉回温暖宽厚的怀抱,沉微明的声音轻轻柔柔安抚着她,“有我在,别怕。” 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瘪着嘴想哭,梦里因为他不告而别带来的恐惧过于真实,连带背脊都起了阵阵寒意。沉微明的手掌不断摩挲她的背,终让她彻底平静下来。她躺在他胸膛,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像好听的催眠曲。 第三十一章甜味 林听花了好几天才彻底适应自己是别人女朋友的身份。 最明显的差别就是一日三餐有人管着了。沉微明担心她忙起来胡乱对付,就跟周昱白打了招呼,每天定时定点给她送餐,样式随机更换,中西合璧,不带重样的。弄得她每次吃饭前就像开盲盒,倒给繁忙琐碎的生活平添一丝乐趣。 第五天中午饭盒准时送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同事们的雷达终于动了。 “林医生中彩票了?” “嗯??此话怎讲?” “天天吃Holiday啊!”眼尖的王医生一语道破,脸上的艳羡无以言表。 大家就你一嘴我一嘴叽叽喳喳起来,从Holiday家的吃食延伸到近日南城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网红打卡地,吃喝玩乐分享完还不过瘾,没一会就开始吐槽哪些奇葩家属又刷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找个由头引起大家聊天的兴致,放松放松罢了。 话头一起,就少不了家长里短的牢骚。普外里男女比例悬殊,男多女少,和林听同批入职的就她一个女生。其他的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除去叶主任外都已有家室。老同事之间算是知根知底,说话也不会避讳太多,家里的鸡零狗碎都一并抖落出去也算是释放压力的方式之一。 她每每听这些都忍不住皱眉头,笑称是普外的“恐婚恐育”讲座。大家就会哈哈一笑,说她还小,没参悟生活的真谛:再光鲜亮丽的生活到最后总归是归于平淡,一地鸡毛。 她刚工作时大家总时不时玩笑几句,乱点鸳鸯谱,弄个拉郎配,心想科室里为数不多的年轻女医生怎么也不能被外面的人追了去,肥水不流外人田,科里的小伙子都麻利冲!也有过一两个真正动了心思追她的,都是优秀温柔的男生,只是没能撩动她的凡心;几个冷钉子碰下来也就自觉退回到同事的位置上去。 相处久了,脾性多少了解些,渐渐地也就不再乱拿她的私人生活开玩笑了。可最近她的变化跃然于脸上,气色较之前都好了不少,整个人像刚化冻的鲜花,晶莹剔透的,大家的八卦之火又被撩起,话里话外总想摸出点什么信息来。就在林听被逼得没法,想要开口说什么时,一直沉默的叶主任清清嗓子,“林听你下个月的话题报告准备的怎么样了?” 八卦的眼神瞬间转化成同情,憋论文可比上手术台累多了。毕竟手术总有结束的时候,而科研之路永无止境。林听搪塞几句,说自己这两天有点忙没顾上修改论文;话音刚落就觉得心虚,生怕叶主任再追问一句忙什么。还能忙什么,忙着谈恋爱呢。 她自导自演在心里上演一出对话,摇头晃脑的。落在叶主任眼里就是明明不务正业还瞎嘚瑟,“你不好好学习有什么可骄傲的?” “马上学习!”林听不敢狡辩,乖乖打开电脑做起PPT来。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年轻的都不敢再说话,怕被叶主任记起再分配出什么任务来。王医生对林听做了个鬼脸,指着叶知秋的背,“吃枪药了这几天?” 林听耸耸肩,心想大抵还是为梁帆出院的事心里不痛快,梁帆如愿多住了三天医院之后终于被大家像送佛一样送走。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事无可厚非,反正给钱了,愿意多住几天就住呗。可林听知道叶知秋大抵在别扭什么,他别扭自己一向崇敬的医学事业最后还是要落得和人际关系网牵扯不清的下场;听起来有点上纲上线,甚至些许矫情,但他人就是这样,这是他的精神洁癖。 其实她又何尝不别扭。 林永年自那晚上门扑空后,这几日天天让她下班回家吃饭,都被她敷衍过去。后来老人家干脆直接大清早堵在她家楼下,非要面对面交代几句。无非是问她那天晚上下班不回家去哪里了,再告知她梁帆快出院了,周末要来家里做客,让她也回去露个脸。 她低头玩弄脚下的石子,“再看吧,我下个月去上海作报告,PPT还没做完。”丢下一句,扭头就走。 和她比起来,叶知秋幸福多了。毕竟领导可以换,爸爸不可以。想到这她对电脑深深叹口气。 “是外卖不好吃?还是老叶发神经?好好的叹什么气。”刚和王医生汇报完病人情况的小刘护士长从她身边经过,听到叹气声便忍不住问。 她无心搞学术,便干脆起身拉着小刘去走廊聊会天。她有些感情上的困惑,需要人解疑。又不知道该问谁才好,而问题到嘴边自己都觉得好笑。她想问,“怎么才算是个合格的女朋友?男人需要女朋友做什么?” 只是她还没开口,小刘就一副参透世事的嘴脸,“你别说,让我猜。恋爱了是吗?” 她这次没再打马虎眼,而是一板一眼,一字一字的说“我的确有男朋友了”,亲口承认的瞬间心里也飘荡起幸福感。 小刘捂着自己张成O型的嘴巴,一副终于给她吃到大瓜的神情。整个人兴奋地直跳脚,“就是那个,那个,肾结石是不是!” 林听蹙眉,什么破外号,合着他跟肾结石过不去了是吧。“他叫沉微明。” “对对对,哇塞,你们俩怎么搞到一起去的啊。” 林听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私事也的确没什么好细细交代的。只大概说几句,再跟小刘说她告知实情是不想对自己的感情状况有所隐瞒,却也不想自己的事在科室里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小刘虽然八卦心肠却不坏,一开始对林听的有色眼镜现在也彻底摘除,觉得她就是一个努力奋斗积极向上的大好女青年,家里有关系不用,傻傻的坚持着自己的倔强,挺少见的姑娘。忙不迭给嘴巴拉上拉链,“安啦!” 而等她终于启齿将问题问出口,迎来的不出意外的是来自过来人的嘲笑。 小刘双手抱臂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看的她心里发毛。半晌才说,“没有合格的女朋友一说,标准因人而异。男人也不需要女朋友做什么,最简单的,陪睡就行。” 一句话又说的她脸红心跳的,小刘看破不说破,也不忍再逗她,“听姐的,跟着自己的心走。爱情这玩意,酸酸甜甜带点苦,和香水一样,分前调中调和后调;复杂一点才不会腻味。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满分试卷,找到你们俩最舒服的相处模式就行。” 第三十一章(2)男朋友 林听从小到大的好学生心理作祟,干什么都想求个满分来。抱着必胜的心态对待爱情难免手足无措,爱情里哪有胜负之分,只有爱人和被爱。 道理浅显却难懂,需要她自己好好领悟。 而在一起几日之后,沉微明也终于真真切切体会到有个医生女朋友的”不易”来。 她几乎每天都有手术安排,多是当一助,平均下来一天一到三台不等。工作的时候彻底断联,忙起来没边没际的,六七点准时下班算是天给的恩赐,更多时候都会因为各种突发情况加班或是困在手术台上一时半会下不来。接连好几个小时站下来,头晕眼花腰都僵了。 下班一见到他,就先钻进他怀里一动不动好几分钟,头埋得深深的,还不断深吸着气。沉微明觉得好笑,“我身上是有什么提神的气味么?还是你需要吸点阳气回血?”林听声音被压得闷闷的,“不知道,就是觉得好闻。” 普通一句话又撩的他心猿意马起来,恨不能赶紧回家做点什么。可见到她吃饭时上下眼皮都扛不住快要耷拉在一起的模样,就不忍心再折腾她。送她回家,和她在楼下亲亲抱抱说些悄悄话,她有时候会撒娇让他捏捏肩膀和胳膊,他都一一照办,只是不敢再上楼,怕把持不住。 之前也有不少人背地里问过林听,为什么不去骨科,不会像普外这般丧心病狂的忙,更何况林永年是骨科一把手,她去了受到的照拂肯定不少。 林听总轻描淡写玩笑而过,“我力气小,扛不动,腰也不好。”听的人总撇撇嘴,表示难以理解;她也懒得解释。 她这话是真的,骨科的手术大锤小锤电钻电锯齐上阵,宛如大型汽修现场。 还在读书的时候,林永年曾有意往骨科的方向培养她,领她观摩过几场骨科手术,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整个手术室里充斥着烤肉味,一通叮叮当当过后,林永年掏出了一块股骨头,当下她就决定死活不从。更别说动不动要架大腿,打石膏,拆钉子,都是费体力还费腰的活。 怎么想都是普外更适合她,二楼可是离八楼院长办公室最远的地方呢! 两个人工作日里相处的时间大幅度缩短,自然就对周末心生出许多期待来。无奈都没有正儿八经过周末的习惯,加上林听还有PPT要赶,正儿八经能放松的时间不过一个白天,连着讨论两天都没个下文。 沉微明呢,想带她好好放松放松,时间紧远的地方去不了,南城他不算太熟悉,干脆去网上搜“和女朋友周末干什么”,底下的答案多是“干女朋友”,正经提意见的没几个。 林听呢,对男朋友心怀愧疚,想好好弥补他。就去找她亲爱的小刘护士长取经,听听广大人民群众的意见,小刘鬼主意多,眼珠子一转,张口就来,“吃饭逛街看电影,逛公园看展览,或者找个咖啡厅坐着。” “然后呢?”听起来都很老套又很无聊,还不如两个人在沙发上窝着看电影喝咖啡,困了倒头就能睡。 “然后开房睡觉?”小刘想有意思了,提供大方向而已,难道还要事无巨细么。 林听问不出自己想要的,只能委屈巴巴看着低头吃饭的沉微明,“别人谈恋爱周末都干嘛啊?” 沉微明见她还在为这种小事烦恼,捏捏她脸颊,“我们踏踏实实睡到自然醒,想干什么再干什么。” “啧啧啧,真肉麻啊。”周昱白一进店就被喂一波狗粮,简直想自戳双眼。 沉微明不理他,难掩得瑟神情;那家伙三两步走到桌前,咕噜咕噜灌了桌上大半瓶水,“店铺我签下来了,咱们好好干,打出一番新天地!”气势豪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是酒。 沉微明也微微激动,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老周!” “诶!” “南城有什么适合带女朋友去玩的地方么?” “我还真懒得搭理你。” 原以为会听到什么豪言壮语,没想到又被喂一波狗粮,周昱白甩甩手往吧台走表示不愿再跟有伴的人啰嗦,表情忿忿的,最后还是发来一长串的“南城旅游攻略”供他参考。 沉微明打开链接,排名第一的居然是野生动物园。 第三十二章波澜 林听最终还是决定周六老老实实回趟家,也算变相完成和梁帆坐下来吃顿饭的KPI。原因很简单,如果想和沉微明过一个不被人打扰的愉快的周末,就需要提前解决掉一切可能会影响她心情的事情,比如林永年,比如梁帆。 她大概和沉微明提了一嘴,捏不准他的醋意有多大,就尽力把林永年的施压轻描淡写,更没敢提父母巴不得她第二日就去跟人扯证的迫切心;怕他生气。 如果说沉微明心里彻底没波澜是假的,但那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是草包,第二眼看上去撑死也就算个纨绔子弟,和他之前接触的商会会长的儿子们如出一辙,实在不配进入他的雷达范围。 相较之下他更心疼林听在家里和父母的关系。他察觉出一些,也无意中听到林听和林永年在走廊的对峙,再深想一层,自然担忧起他和林听的关系发展来。 虽说家长的祝福不是幸福的必要条件,可沉微明的至亲仅剩早年改嫁,之后定期打来生活费给他和妹妹,除此之外再无瓜葛的母亲。从他的认知角度出发,亲情是人的情感体系架构中不可缺失的部分。很不幸,他已经都失去了,因此更不希望林听和家人因他决裂。 林听见他不做声以为他生气,自己的小情绪也跟着上来,“新仇旧怨”迭加在一起,恨不能冲到家里和林永年大吵一架再彻底摊牌。她这人就是这样,不冷静的时候容易走极端,情绪说起就起,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沉微明见她委屈模样,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紧紧抱住,心疼和不忍都化在拥抱里,她肯定能懂。 有了他的气息安抚,林听渐渐冷静下来。耸了耸鼻子,“你知道你的气味可以安神吗?” “?” “真的”,林听一脸认真。 沉微明揉揉她脑袋,抱得更紧,“那就多闻闻”。 她完全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便一早开始铺迭心理建设,好让自己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可再一琢磨,最严重的后果无非是大吵几架,顶多再来一次离家出走,有什么好怕的。 她还没有精力去想更久以后的事情,比如开启一段长期的恋爱甚至走近婚姻,她一向善于计划也很喜欢在脑海中提前演练未来的N种可能,确保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心中有数,处变不惊。却在处理和沉微明有关的事情上一改往日作风,只想随心而至。 事实证明KPI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完成的。 她踩着饭点进门,梁帆已经在客厅和她爸谈笑风生。林永年喜欢下围棋,偏梁帆是个围棋好手,两个人一白一黑眉目专注,林永年棋逢对手,对他赞不绝口。他也不谦虚,飘飘然吹嘘自己爱好很广,围棋钓鱼羽毛球,皆是手到擒来,简直“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林听皱眉,什么破比方。之前被他文绉绉短信轰炸的恐惧又回来了,忍不住打个激灵钻到厨房躲清净。姜艺文难得有闲心下厨,正在碟子里铺着芋头,做她为数不多的拿得出手的豆豉蒸排骨。林听来了兴致,凑着脑袋学习,心里想的是找时间可以做给沉微明吃。 “开始想学做饭了?上次熬汤,这次蒸排骨的。”姜艺文眼皮轻轻一抬,扫了眼她脸上的血色。 “昂,蒸菜方便,好上手。” “梁帆不错,爱好也很文雅,把你爸哄的一愣一愣的。” “那就认了做干儿子吧,亲上加亲。” 姜女士一招失败,并不气馁。结婚这事急不来,慢慢渗透。 林听满脑子都是要给沉微明大展身手,甚至想以后他的新店里可以搞点中西融合菜,现在不都流行创意菜么,他们可以弄个大大的盘子装几块蒸排骨,上面放一点金箔和黑松露;四周摆一些好看的鲜花和水果,简直就是新中式Omakase! 姜女士见她心情不错,便想多问几句,“那天想着去你那给你送点水果,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林听想,哪是闭门羹啊,明明就是破门未遂啊。 见她不做声,接着说,“你的门密码。。。” 林听筷子一甩,好心情彻底消失,“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学会尊重子女的生活。小时候我的哪一本日记本没被你们撬过锁?我的抽屉,我的房间门锁?” “小时候怕你不专注学习,所以就多管了一点。” “你们是多管么?我小时候爱去小卖部买果丹皮,你觉得不健康,就去跟小卖部老板说不要卖给我吃的。别的同学下课都挤到小卖部开开心心分享吃食,排队到我,老板一看我的脸,撤回准备收款的手,对我摆摆手,不卖。” 林听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刻的感受,周围的小朋友不了解情况,有的就笑话她,说她男不男女不女天天穿的都很难看,连小卖部的老板都不想做她生意。也有的就瞎猜想,说肯定是她得罪了什么人,才会遭此报复。 她狠狠抹一把脸,她不会得罪什么人,她只有一对恶魔一样的父母。 激动的时候音调高了不少,姜艺文怕被听见,拽了拽她的下衣摆,“好啦,小时候的事情还记着干嘛,难道要掏出小本本跟爸妈好好算账么,做子女的不好跟父母这么记仇。” 林听情绪上来一时半会很难恢复,按以往的心性肯定摔门而走。但今日情况特殊,她要是当着外人面闹一场肯定没法收场,别说周末了,甚至能闹到端午去。 她用冷水猛洗了几把脸,出洗手间正好撞见中场休息的棋手梁帆,对方对她挑挑眉。 “别人待客都是精心打扮,你倒好,先卸妆。” 林听一副“我们没什么感情好谈”的表情,对方心领神会,小声对她说,“放心,我也就是上门送点礼,感谢你爸的照顾,对你没想法。”说完还做了个封口的姿势,意味着他不会多言。 林听想,还行,这人还没烂到一无是处。 饭桌上倒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姜女士和林永年热情地给他夹菜盛汤,言语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关心和周到。梁帆对待长辈颇有一套,知道长辈们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也知道怎么说话更能引起他们的共鸣,言谈举止颇有分寸,简直就是长辈眼里知礼懂事的典型。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本事,林听自愧不如。中途手机响,一看信息,梁帆发的。 第三十二章(2)相亲对象 “不要太佩服我,你看你家二老,被我哄得一愣一愣的。” “我谢谢你。” “其实很简单,就和领导吃饭一样,我从小就跟我爸参加各种酒局,耳濡目染,简直可以写一本《长辈饭局指南》,有空给你指点一二,你在医院升职用得着。” “谢谢,不必了,你自己留着看吧。” 梁帆不动声色地将手机塞回裤兜,脸上的表情依然恭敬,甚至打字的时候仍能清晰准确并不敷衍的回答问题,不得不说,的确是有几把刷子在身上的。 话题从兴趣爱好到工作,自然而然就转到感情上来。只是之前双方家长明确聊过此事已黄,林永年不好再明着说,今日一见对梁帆更是欢喜度蹭蹭上涨,便觉可惜,“林听也爱打羽毛球,你们俩以后可以约着一起。” 他不动声色,甚至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变化,语气平白直述,不给人任何遐想。梁帆显然听懂了,来一句,“林医生恐怕没空。” “嗯?”换来三个人的异口同声,林永年和姜艺文是好奇他为何如此笃定,而林听则是心慌想问他到底准备说什么。 梁帆换了个坐姿,“住院这些日子才体会到当医生的忙碌,真不容易啊。”他顿了顿,不顾林听质问的眼神,喝了口汤,继续说,“而且我女朋友比较小心眼,如果我跟异性打球,会找我麻烦。” 再低头下去的时候对林听眨了眨眼,林听接收到信号,心里安定大半。 林永年原本亮闪的眼眸忽的就暗了下去,脸上的笑意差点没顺利保持,强扯着嘴角上扬,舀汤的手也在空中顿了一下,“有女朋友了?真好。” 梁帆假装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嗯,都是缘分。林医生很快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缘分的。” “希望希望,这孩子对感情不上心也不开窍,真是让父母着急。” “不用着急,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带个乘门快婿回来了。” 眼见着梁帆越说越没谱,林听的心又提了起来。好在话题及时转移,林永年近日收到风声医保即将大改,想问问梁帆有没有听说什么风吹草动。梁帆不敢献宝,只敢把从他爸那听来的捡一点透露一二。比如以后住院能报销的条目,门诊也可以报;普通门诊支付比例也会提高。林永年听得认真,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倒让林听逃过一劫。 她吃饭的时候给沉微明发过一条信息,问他在哪在干什么,发完就石沉大海。这会儿桌上的手机终于震了一下,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下来。” 林听假装镇定,站起身,“吃得差不多了,我回去还要准备PPT,先撤了。” 林永年和梁帆聊在兴头上,没顾得上她,只点点头。姜艺文本来想拉着她再说几句,见她已经麻利换好鞋子开门出去,也就算了。 林听小跑下楼,有氧运动让心跳加速更甚,月光下的男人背着光,见她来了便张开双臂迎接她。 “和相亲对象的饭吃的愉快么?” 她摇摇头,抱得更紧,“我只喜欢跟你一起吃饭。”啄了一下他的下巴,新刮的胡茬有点戳人,“还有睡觉。” 沉微明捏着她的脸颊,“那就赶紧回去一起睡觉。” 好几日没好好黏在一起,两个人都有点心急。 林听的床大的几乎塞满整间卧室,之前只觉得一个人滚起来舒服,现在发现两个人滚起来也颇为惬意。 “林听,你身上好烫。”沉微明的额头埋在她的胸前,手也没闲着,喃喃自语。 等再覆身压过来的时候故意用力撞她,她抑制不住地轻声娇喘,“好听。” 大汗淋漓运动完只觉浑身通透,再冲个热水澡,和他一起躺在丝滑质感的床上说着悄悄话,林听觉得今晚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治愈了。 身边的男人已经酣睡,她抚了抚他仍微蹙在一起的眉头,轻轻吻了上去。 第三十三章早餐 很显然,林听的自然醒和沉微明的是有时差的。 她睁眼的时候刚到五点,已算是难得的整觉。沉微明的胳膊仍锢着她的腰,睡的熟时不觉得,醒了之后没一会就觉得好沉。她缓缓翻了个身,面对他,指腹在他鼻尖划过,再触他的眉毛和唇。举止很轻,如羽毛般的触感并没打搅他的好梦。 光透过窗帘的纹理一点点渗透进来,从光点慢慢铺开连成光线,到最后整片窗帘都逐渐被光打透。她踩着地上的斑驳蹑手蹑脚起床,轻轻合上门。将昨日情之所至扔满客厅的衣服挨个捡起,整齐迭放在沙发上,再随手套一件短袖和牛仔裤,出门去买早饭。 清晨的空气还残留丝丝凉意,和肌肤亲近完顺便撩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搓着双臂小跑几步回暖,遇上面熟的邻居就浅浅打个招呼,问话多半是“吃了么”“上班去啊”“今天值班么”,没人在意答案是什么,例行公事,表达礼貌而已。 一座城市最先苏醒的角落多是菜市场。 羊毛卷发的阿姨们早就坐在摊前拾掇着水灵灵的蔬菜,从竹筐里拿出来,抖几下,再整整齐齐码好;若路过时眼神恰好被她们捕捉到,便会笑脸盈盈,“靓女,买咩菜啊?”“靓女,买鸡啊,今日d鸡好靓啊~~”。 这个点,混迹于菜市场的多是睡不着觉的老年人。步伐不慌不忙,或夫妻结对或形单影只或三五成群,挎着菜篮子穿梭在摊铺之间,见到面熟的就多寒暄几句。 因为刚起床,每个人看上去都精神满满,昨日的疲惫被一扫而光,脸上流露的只有对新一天的期待。 过去很多个清晨,林听都像现在这般穿梭在人群中间,没有目的,只是需要找点事情来打发难熬的时光。 张医生提及最多的“药方”就是“多出去走走,多接触人,多转移注意力”。她是医生,深知遵从医嘱的重要性,就逼着自己出门,完完全全沉浸在生活的鸡毛蒜皮和烟火气里。功效谈不上多显着,但的确是消磨光阴的好方法。 她那会儿走路时脑袋放空,眼神也迷离。若心底不自主涌起消极情绪,就强迫自己看几眼身边鲜活的人,听他们谈天说地旁若无人的哈哈大笑,听他们提高音调还价吹胡子瞪眼仿佛下一秒就要吵起来。 而今日她的体会又完全不一样。因为带着目的:要给沉微明买好吃的艇仔粥和肠粉,还要买点新鲜的排骨回家给他炖,小事而已,却把心塞得满满当当。 她饶有兴趣地观察,想学几招还价的句式和语气让自己听起来不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生活小白,把“好贵啊,便d喇~~”在脑子里反复演练好几遍,一会说出口才不会显得晦涩。还特意在肉铺前停留很久,观察熟客们是怎么指挥屠夫挑选最好的那块肉。碰见热心阿姨多嘱咐几句,她也一一记下。 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她耳贴房门听了听,呼吸声均匀;便去到厨房,洗排骨,腌制,戴上手套抓匀的时候没忍住龇牙咧嘴,手术室之外的她莫名惧怕生肉带来的触感,冰凉滑粘,还透着血丝。 猛地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她惊呼一声。男人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睡眼惺忪,“你起来多久了,怎么不喊我?” 她歪头贴他的脸,“我一向醒得早,喊你干什么。我买了早饭,等你起来一起吃。” 说话间就摘了手套,沉微明仍抱着她不肯动,她挪不动他,只能反手去掐他的腰,他怕痒,屡试不爽。 一起起床,一起吃早饭,两个人都不经意回想起在香港度过的那几日,林听眼神一闪又很快黯淡下去,她的通行证过期很久一直没来得及续,说走就走的周末旅行很显然不包括港澳。 沉微明笑着放下勺子,看透她心思般的。“跟我走吧,老周给我推荐了几个好去处。” 等出发前才发现,臆想中美好浪漫的周末约会场景通通破灭。林听万万没想到,直男沉微明真的带她去了野生动物园。 从小区出发到动物园,25公里左右的车程,沉微明查了下导航,“今天不堵,四十分钟就能到。” 林听虽不是浪漫的人,但谈恋爱之后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周末竟然是去动物园看猴,让她不得不对他竖个大拇指,服气。顺便又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不懂浪漫。 “开我的车?”林听开的是一辆蒂芙尼蓝的敞篷mini,当时买它是图颜值,时间久了发现小车停车是真的方便,尤其她家这种老小区,一到下班高峰路两边塞满了车,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撞见邻居们赤急白脸为谁先看到车位的情景。 而她呢,从来不慌,轻轻松找到别人停不下的车位,还能完美把车隐藏在大车身后。 沉微明摇摇头,林听的车他坐过一两次,进去后腿都伸不太直,发梢直接磨擦软顶蓬,实在不是很舒服。 老周前两日非要把旧车借给他开。说是旧车,也不过才跑了三万公里,几年前的旧款牧马人,全黑车身,很是帅气。怕沉微明不同意,还一个劲叨叨之后店铺开始装修免不了要常去盯梢,有辆车总归方便些。 沉微明这次没再推脱。朋友之间,一味地谢绝别人的好意也很伤人,不如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报答回去。 去动物园好像没有什么悉心打扮的必要。林听把排骨放冰箱,扎了个丸子头,在短袖外套件防晒衣就准备出门。沉微明呢,黑色的短袖T恤,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穿的一模一样。 他戴上墨镜坐在大车里,单手转动方向盘时有着与平日里不一样的帅气。林听的眼神总忍不住飘到他身上,他目视前方,开车时绝对不会扭头和她对视,被盯久了,终于来了句,“我脸没洗干净?” “我发现你有酒窝诶,还是一对。“林听把食指嵌到他的酒窝里,脑海里闪过夏冉侧着脸显摆自己酒窝的模样,心神恍惚了一下。 沉微明没有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粗粗的摸着脸,“是吧,不过男人要这玩意没啥用。我。。。” “你什么?” 沉微明咽下要说的话,轻轻摇了摇头。 第三十三章(2)约会的周末 四月底的南城气温直逼三十度,早上八九点的太阳已经按耐不住提前释放夏日烈焰的嚣张,只走几步便觉得背脊发烫。林听忍不住笑他户外活动还敢穿黑色T恤,被沉微明强势搂到怀里,“那就把我的热量传递一点到你身上。” 林听拍打他,眼风警告他在公共场合注意影响,不要举止轻浮。沉微明顺势就吻了下去,狠狠地,舌都交缠在一起,末了说了句,“我只跟我女朋友亲嘴,怎么就轻浮了?” 林听彻底怕了他,又想到什么,“在香港那几日,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把你当女朋友,你把我当炮友;最后还甩了我。”说话语气认真,神情里还透着点可怜巴巴。林听被逗得不行,直言自己在耍无赖这件事上甘拜下风。 “你说谁耍无赖呢?嗯?”沉微明把她带向他,假装恶狠狠的。 “你”。林听才不会怕。 两个人打打闹闹拌着嘴在动物园徒步。 林听平日对小动物都是抱着只远观不亵玩的态度;即观赏小视频和照片可以,真让她喂养或近距离接触又不可。她可以在手术台上不畏惧鲜血挥刀救人,却无法对小猫小狗这些毛茸茸的小生命倾注任何的真心,不是她冷漠,而是她不敢。 之前张医生建议过她可以考虑养个宠物,她立马表示接受不了宠物的离世。养宠物就是在内心深处埋下一颗悲哀的种子,随着年月和情感的堆积,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最后枝繁茂密,连根拔起的时候心也跟着空一大块,光想想就让人窒息。 她算是和生命打交道频繁的人,在手术台和病房里也见过太多求生意志强烈,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们。这些人带给她的触动多是消极的,让她深觉现代医学的无能为力和人在自然病痛面前的无可奈何。 今天看到体型不同模样迥异的动物在身旁慢悠悠的踱步,她竟心生出对生命别样的感慨来。生命的多样性从另一层面告诉她可以有很多种活法,而活着能带来的幸福更是千姿百态。 以前的她把幸福阀域调的很高,似乎很难有什么事能真正触及到她幸福的神经。 今天她突然觉得,幸福可以很简单啊!简单到就像大象在烈阳下冲了个冷水澡,拼命甩头,大耳朵上的水珠溅了饲养员一身,阳光也被折射出好看的七彩色;就像狐獴摊在石头上,三三两两,闭着眼睛晒太阳,对游客们的注视视而不见;或者像大熊猫背对着人,萌而不自知,安安心心的啃着自己的竹子;又或者像树袋熊安安静静找了个合适的树杈,整个脑袋埋在胸前缩成一团自顾自的睡大觉。 而她的幸福不过就是和爱的人手牵手在人群里穿梭,和动物们打招呼,时不时被他亲吻脸颊,或是搂在怀里。 沉微明对动物了解颇丰,常会拉着她在一处站定装扮专业的讲解员,竟吸引不少小听众们驻足。林听起了坏心眼,想当众人面考考他,便问他一般是如何确定新发现的物种的。 他耸耸肩,简直小菜一碟,“先判断有无脊椎,无的话就是无脊椎动物,比如蠕虫,软体动物;有的话再判断是温血还是冷血,有没有毛发羽毛或鳞片,生活在陆地还是水中还是两者皆可。胎生还是卵生。” 他娓娓道来,林听没忍住竖了个大拇指。“你怎么对动物也这么懂。” “小时候我爸常带我去动物园,他业务爱好就是钻研小动物,我就受他影响多学了点。”他一手牵着林听,一手和小听众们挥手道别。 “伯父”,这还是林听第一次他主动提起自己的家人,有点紧张,“在香港么?” “他去世了。” 林听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停下脚步紧紧抱住他。 “我没事,都过去了。” 他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林听也不打算问他家里的其他情况。这些都不重要。 他们在长颈鹿前留下第一张合影。沉微明张大嘴假装震惊,林听呢,同款表情,手指着长颈鹿的方向。两个人被镜头里搞怪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连拍好几张,低头选照片的时候,发现张张都满意。 “宋川?!” “你也来南城了?好巧,这里都能遇到你。” 一个两鬓发白的男人站在离二人一米左右的距离,脚穿黑布鞋,肩跨双肩包,手牵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怔怔地打量着他们俩,踟蹰不前。 第三十四章轻浮 林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宋川”这个名字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仍自顾自低头选照片,嘴里喃喃自语,“你这张好呆啊”;等扭头找他时,沉微明已经离她几步远的距离。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礼貌疏离又透着一点惺惺作态的热情,只见他伸出手去,“老倪,好久不见。” 对方眉眼舒展,松开牵着小姑娘的手,弯下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又指了指前面的长颈鹿。小姑娘摇摇头不依,他便把冰雪奇缘的水壶挂在她脖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小姑娘见到糖喜笑颜开,终于跑着跳着和他们隔开一段距离。 “第一声下去你没立即抬头还以为认错了!更帅了。也瘦了!”老倪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微明双手插袋,似是无奈,“日子不好过可不就瘦了。” 老倪神情有一丝微妙转变,叹口气,手在他肩膀停留很久,“可不是么,你我算运气好的”,再凑到他耳边,半捂着嘴,“老李他们,现在只能在里面打牌吃饭了!” 沉微明心领神会地点头,表情从无奈转为庆幸,“是啊,幸好。”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不远不近,交流了一会。老倪好奇他怎么会回南城,沉微明解释道自己母亲是南城人,香港风声紧,想彻底洗白从头开始的话还是到陌生城市容易些;可北方城市他也呆不惯,还是南城适合。老倪一个劲的点头,深表同意,他满口的东北腔和周遭的粤语显得格格不入,但仔细听,语调里也多了点粤语的调调,终归是被生活驯化了几分。 林听摸不清状况,不敢贸然上前。 眼前的沉微明和她认识的几乎判若两人。他站姿随意,一向挺得笔直的后背也略微塌陷,高谈阔论,将久别重逢的喜悦演绎的淋漓尽致;中间偶尔穿插几个他不常做的小动作,触摸鼻尖,抓挠耳朵,或是半捂嘴。很割裂,她不认识。 老倪他乡遇故人,一时半会舍不得告别;沉微明看起来也不急,有说有笑的,甚至都没给林听任何眼神。 “老李的儿子,你见过么?年纪轻轻脑子活,不像我上了年纪脑子都僵掉一半了。之前老李的生意不愿他过多插手,想让他过干干净净的生活。现在老李进去了,树倒猴孙散,大家要么另攀高枝或金盆洗手,没想到这小子露面了,说愿意的话跟他后面接着干。” 老倪冷笑一声,“你说要不是那档子事,说不定咱们现在都提前退休周游世界了。” 沉微明微微蹙眉,没有接话。 “我听说他最近琢磨老路子有点眉目了”,说着做了个八的手势。沉微明看懂了,是一笔大单。 “感兴趣么?”老倪对他点了点下巴。 沉微明在鼻腔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对老李怎么样你也看在眼里,好几单生意我一毛钱不赚拱手相让,诚意十足。他到最后怀疑我吞货?这趟浑水我没兴趣,你呀,也好好考虑吧!”他拍了拍老倪的肩膀,转身要走。 老倪拽住他,“哎,都过去了。说实话我现在日子也不错,赚的钱够花,之前玩的女人没想到还给我生了个女儿”,努努嘴,指着长颈鹿前面的小女孩,“也算有后了。” 沉微明眼神落在小女孩的背影上,语重心长,“好好过日子,我先走了。” 老倪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林听,他眯着眼睛,“宋川啊,换女人了?” 沉微明心里一惊,面目仍然镇定自若。走到林听跟前,一手搂她腰,一手捏她下巴,“早离了,嫌我赚的少不愿意跟我过了。她就挺好,爱我的人,不爱我的钱。”说着在她脸颊亲了一口,嫌不够,又啄了下她的嘴唇。林听不得不配合表演,和他对视时眼底流露出一丝杀气。 老倪笑称年轻人果然血气方刚,叫来小女孩和二人告辞,临走前留了自己新的联系方式,让他好好想想,想清楚再找他。 等老倪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人海,林听终于忍不住掐他的腰,长本事了,居然演起始乱终弃的戏码,还大庭广众捏她下巴挑逗她!反了天了不是么! 沉微明连连求饶,说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最后来了一句,“也没全胡说,你的确爱的是我这个人,不是么?”说完就跑。 林听哪里跑得过他,追在后面气喘吁吁的,心里的怒气还没消,恨不得立马回家把腌制的排骨倒了喂狗也不做给他吃。 他跑她追,玩闹一阵子才歇下来,沉微明大声喘着粗气,几次三番想牵她都被她甩过,最后只好侧着身子,“随便捏,我敢笑出声就不是男人。” 林听早就不生气了,只是有点心疼。她好像又多认识他一点,早就知道他是个多面体,不是每一面都招人喜欢,也不是每一面都是出自本色;可亲眼所见仍受到不小的冲击。她难以想象正常人要如何长年累月在面具下生活,面具戴久了还记得自己的本来面目么?也终于共情了他偶尔的沉默,那是他和内心的独处时光,帮助他找回自己。 沉微明见她久久不下手,以为她还在生气。言语都柔软几分,只是他的低音炮柔软起来很像日剧里的变态,林听没忍住,一脸嫌弃,把手递过去。 第三十四章(2)演技 他牵着她,终于给她解释刚才的情境。 老倪是他之前在越南商会认识的会员之一,年轻的时候遇上90年代的国企职工下岗潮,而正巧那个当口,海南房地产垮到300块一平,他便和其他工友一起,拿着遣散费去海南买房定居。他在海南摆地摊,做房产中介,当导游,赚了一小笔钱。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海鲜”供应商浙江人李文建,一来二去就勾搭在一起。 他在李文建的怂恿下只身去了越南,明面上开了一个小外贸公司,将国内的小商品出口到越南贩卖,背地里他成了李文建团伙一员干起了走私。 和一般用集装箱船,以夹藏伪报品名的货运渠道来走私犀牛角不同,李文建心思野手段狠。在走私路径上不惜成本,一趟运输耗时三个半月,沿途经过马达加斯加,马尔代夫,马六甲海峡,不设中转地,不载运其他货物,单趟成本就达上百万。 他们在越南的规模越来越大,走私数量也翻倍增长。越南宽松的执法环境滋生出大量的终端买家和货主,多是如老倪这般的“正经商人”。大部分囤积在越南的犀牛角会被伺机偷运入境,比如雇佣边民人身夹藏通过口岸旅检通道,或是雇佣保货团伙通过非设关地偷运。而有时候则会利用近海小型船舶从香港走私入境,沉微明他们最后就是靠香港入境那批货将李文健抓获。 抓捕行动开始的前一周,老倪正巧飞到新加坡谈公事,从此之后销声匿迹再也没出现过。李文建是整条供应链的货主头目,抓到他也就算把整个链条毁了个七零八落。 “那老倪是通缉犯么?”林听不由得把电视剧里学的专业术语搬出来。 “不是,我们立案起诉的那起走私他压根没参与,没有直接证据。算他运气好,给他跑了。” “不抓他?” 沉微明两手一摊,怎么抓?揉揉她脑袋,“别想了。” 如果记忆有色彩的话,那段岁月于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好在都过去了。 两个人的好心情没有被小插曲影响太多。 毛茸茸的大狮子抖着胡须在玻璃窗那头踱步,伸个懒腰,舔舔爪子,猫里猫气。东北虎在山顶威风凛凛,时不时吼几声,震天响,森林之王震破耳膜的威慑感,让人也跟着胆战心惊。很奇怪,不知是不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听起来无聊的动物园都逛得有滋有味。 回家的路上林听看向窗外,上次来动物园还要追溯到自己十岁那年,她期末考了全班第一,林永年和姜艺文带她来玩。算是为数不多的在记忆里可圈可点的日子之一。 沉微明一手握着她的,时不时递到嘴边亲一口,肉麻又窝心。 ===== 五月一到就是变本加厉的忙。 林听一向不是踩着deadline赶任务的主,眼下倒真切体会到小时候家长老师苦口婆心的那句“谈恋爱影响学习”的良苦用心来。她的PPT还没影,甚至连封面都没建好,deadline愈近,老叶见到她时眉头皱的越紧,这一日不禁皱成了“川”字,几次三番想发作都忍下来,她眼瞅私下没人小声求饶,保证自己三日之内必须弄出个初稿来。 “都在我脑子里,我只是缺少把他们打出来的时间。” 老叶话到嘴边,囫囵咽下,又放心又担心,情感微微战胜了他的理智,终迫使他问了句,“他待你好吗?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和未来么?” 林听原以为他要发火,做好了挨批的心理准备。现下倒被他问的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对我挺好的。” 至于想要的生活和未来,这个问题未免过于虚幻。她想象不出,无奈老叶的目光灼灼,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她定下神仔细想,“我想要的生活就是和他在一起。” 老叶的笑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苦涩,明知答案会伤人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无非是想求个放心。 转而又变为严厉,手背到身后,清了清嗓子,“还有两周时间,要是在上海给我丢人,你就完蛋了。” 林听打了个机灵,被导师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心里叫苦不迭。回到座位时都忍不住唉声叹气,Holiday家的外卖到的时候她正戴着电脑镜目不斜视,“外卖员”放下餐盒迟迟不肯走,林听一抬眼,是周昱白。 “你怎么来了?”林听一喜,紧接又问,“他呢?” “你俩一个使唤我送饭,一个见到我还没聊就问‘他呢’?合适么?这么糟践人心你们良心不会痛吗?单身狗就活该被你们欺负么?”周昱白捶胸顿足,压低声音,自导自演。 林听拗不过他,连声道谢,才让他彻底消停。 “本来是他要送,临时有事回香港了。” 林听心中蓦然一紧,掏出手机上确认并没有他的信息。周昱白眼神一扫,“走得急,说你白天忙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晚上也就回来了。”听语气多半是知道他去香港所为何事,也不想给林听多解释。医院不适合攀谈,周昱白简单丢几句话就挥手告别。 沉甸甸的饭盒,都是她爱吃的菜。她挑挑拣拣,却迟迟没把菜送入口中。心里大约能猜到沉微明此行香港所为何事,却还是忍不住闷闷生气。 第三十五章幼稚 这一日,林听唯一被安排要上的手术是她最怵的Whipple - 胰十二指肠切除术。手术时间长,平均八小时起,也堪称外科手术复杂之最。 她中午生着闷气,小情绪上来,内心将沉微明的不告而别反反复复咒骂好几遍,也不知那家伙今日有没有喷嚏连天。可气归气,饭没敢少吃一口,生命至上,万一低血糖头晕眼花会出大问题,更别说她还要负责数手术台上的缝合针。 下午三点整进的手术室,出来时已近午夜。出手术室时明显感觉气血逆行,小腿肚肿胀,膝盖关节发木,脖子僵硬的像藕节,人却倍儿精神,是被吓的。 刚关腹最后一层缝合,清点针时发现少了一个,她以为忙中出错赶紧又数一遍,结果还是47个。背脊冷汗直冒,声音都开始抖,忙唤大家帮忙,万幸最后在麻醉医生胸前口袋翻到第48个,差点没急的她在手术台上嚎啕大哭。 “不早了,送你回家?”叶知秋随手给她递去椅背上的薄外套,指了指她的短袖,“夜里还是有点冷,别冻着。” 她略微迟疑还是接过去,只搭在手臂上,衣服上是消毒水和叶知秋味道的混合,不难闻,却不如沉微明的好闻。 瞥了一眼手机,那家伙四小时前发信息问她什么时候下班之后便再无动静。林听把手机丢包里,鼻子哼一声,赌气地想,才不要理你。 叶知秋和她一前一后下楼。他走在前面总结今日的手术要点,语气亢奋,脸上丝毫没有倦意;她跟在后面逐渐脑袋放空,两眼迷离,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连续低头几小时后颈椎也开始作妖,眩晕感突袭而来,差点一脚踩空前被老叶一手扶住,“走路能专心点么,你吓死我了!” 夜晚的楼梯间过于安静,安静到老叶的声音都有了回音。攥着她的胳膊没来得及撤回,尾音还有点颤,“没崴脚吧?” 她摇摇头,惊魂未定捂着胸口,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唤她姓名。 不远处的光影随风而动,她突然“回魂”,晕眩减轻几分,小跑到男人跟前,欲要抱他。又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忙收起笑脸。沉微明见识到她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过程,忍着笑,顾忌还有她领导在,只使了个眼色。 林听方才意识到老叶还在后面看好戏,赶忙扯了个笑脸,郑重介绍,“叶主任, 这是我男朋友,沉微明。” 老叶的身影在暗影下停顿好几秒才走上前,得体的笑,大方伸出手,自我介绍几句,眼神却忍不住留在他身上细细打量。 沉微明从他考究的眼神里迅速捕捉到额外的信息,那是男人对对手本能的好奇和探究。他简单回应,言语中多是礼貌客套之词。林听被困意席卷,实在懒得再看二人上演你来我往的商业互吹戏码,顺手挽上沉微明的胳膊,头也跟着靠上去,“叶主任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你回去开车当心!”没走几步又回来,把外套恭恭敬敬地搭在他肩膀,“谢您的衣服!” 呵,好一个您。 叶知秋怔怔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好几秒才回过神来,笑笑,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沉微明搂着她在月光下踱步,她呢,一顿控诉之后也把小情绪发泄了个干净。现下她只想偎在他怀里让紧张一天的大脑好好放松放松。沉微明的声音轻飘飘的,伴着晚风,字字吹进她的耳里。 他临时回香港主要做了两件事。 一是递交正式的辞职报告。如果说之前内心还有些许摇摆,现在的他无比笃定:他想彻底和过去的生活割裂,也不畏惧当别人眼中的逃兵。他自嘲自己是个懦夫,生活的重击终将他的心智压垮,从此再也没有心力招架生命中的跌宕起伏。和林听在一起的时日明明不长,却让他心生贪念。贪图身边佳人的一颦一笑,也贪图平淡岁月的柴米油盐。 二是和队长大概讲了之前遇到老倪的事情,好让队里有个心理准备。李文建儿子的手段他是听说过的,杀伐决断,二十五上下的年纪,却有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手腕。 之前在越南无意中听老倪提过一嘴,说李的儿子曾在美国搭上一条线,试图劝老李开疆扩土。如果成功的话,赚的就是现在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他心里一惊,大致猜到会是什么生意。好在老李爱子心切,不愿儿子过多染指自己的生意,更断了他扩展其他业务线的念想。 如果老倪所说属实,李文建的烂摊子现在被他儿子接手掌管,依据他儿子的心性,就不是走私犀牛角这么简单了。 队长听完一时半会都没说话,半晌才问,“没暴露自己吧?” 沉微明摇摇头,除去听到“宋川”的那一秒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之后他的表现毫无破绽。唯一担心的是林听的露面,怕牵连到她身上。事后他也复盘好几次当日的场景,反复确认不会有问题,才放下心。 队长叹口气,“谁能想到这都能遇上。干咱们这行想脱身又谈何容易。” 沉微明想是啊,哪怕任务结束还要时刻谨记自己别的姓名别的身份,更要能瞬间调出另一个人物的性格特征,笑称自己简直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无疑。 “想好了?真不干了?如果老倪说的属实,李文建儿子可是个大祸害。”队长下巴点着沉微明之前的座位,他的水杯,笔筒还在原位固执地等主人回来。 沉微明走到旧时桌前,手轻抚桌面,指尖划下丝丝不舍,坐转椅上转两圈,把桌上的相框塞进背包,再从内夹层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拍拍自己的胸口,“真的,干不动了。” 队长没再挽留,将他的辞职信塞进抽屉,“随时欢迎你回来。” 第三十五章(2)长辈瘾 沉微明的声音伴着月色静静流淌,于他还是第一次敞开心扉和另一个人细细交代自己的行踪和所见所闻所感。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拨动的琴弦终于有人听。 林听紧紧挽着他,一言不发,她在为自己的小情绪懊悔,又忍不住为这个男人心疼。他的只字片语不过是过去惊心动魄的冰山一角,看不见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满目疮痍。 “怎么不说话?”沉微明捏紧她的手,吻落在她的头顶。 林听在路灯下和他紧紧相拥,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拥抱都要用力,想把他深深刻在自己的心里。 “以后无论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不要像今天这样不辞而别。”既是撒娇又是要求。 沉微明抚摸着她的背,“好的,我答应你。” ===== 直到叶知秋在办公室念叨要做好出行准备时,她才想起之前买的衣服落在城南的房子里还没取。一方面是内心的拖延症作祟,更多是不想再无端踏入禁地半步,去一次丢一次魂,伤不起。 老叶敲敲桌子,“听清楚了么?我给你的修改建议。” 她盯着满屏的红字修改标记,两手扯着自己的嘴角摆了个笑脸。老叶被她逗到,原本严肃的扑克脸柔缓好几分,“越来越没个正型。” “会议着装买好了?”他想起什么,走到门口又折返,眼神在她身上匆匆扫过,没敢多做停留,却还是被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钉吸引过去,通透的珠光,衬出她平日难得一见的温婉气质来。 她嗯了一声,打算拖到最后一刻再去取衣服。有一瞬间想拉沉微明陪她一起,念头一起又被速速抛弃。 “那就好,穿着要简单大方,还要有朝气。” 林听忍不住面露鄙夷。“朝气”这个词过于古早,有好些年没听见过了。加上老叶说话时的语气声调,颇有几十年前领导人说话的风范。这些时日老叶言谈举止之间处处体现辈分感,像是一夜之间突然有了做长辈的瘾,说话行事在她面前更端着。恨不得每天重复一遍,“我是你长辈”,奇奇怪怪。 周末她无意间和张医生在电话里谈起,说老叶不知道是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得了长辈妄想症。表达完关心之后总要加一句,“我是过来人,为你好。”或“你听我的,不然你爸也会教育你。”话里话外都给自己提了辈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背地里跟林永年拜了把子。 张医生在电话那头咯咯笑,表示难以置信。他会这样?他不是天天在同学群里吹嘘自己没有肚腩没有秃头年近四十仍风华正茂么?林听一听, 好家伙,没想到叶知秋在医院尤其新人面前装模作样的,背地里也是个闷骚的货啊。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原本计划的心理疏通变成叶知秋八卦大会。张医生笑的不行,来了一句,“说正经的,从专业的心理学角度来解释,他如果过分强调什么,说明他在刻意自我强化某种意识,也许是为了帮他逃避某些不想面对的现实或是方便给他的所作所为安上一顶合适的帽子。” “嗯?” “这么说吧,他越强调自己是你的长辈,就说明他内心根本不觉得是你的长辈。他把对你的关心全都伪装在长辈的名义之中,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心里好过。” 林听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她知道叶知秋待她好,也知道林永年最忌惮二人的关系有质上的变化。叶主任此举也是为了保护二人的友谊和师生情谊,免得嚼舌根的人乱说话,平添烦恼。 张医生哈哈一笑,“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老叶人挺好的,就是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我倒真想看看他在群里闷骚的样子。” “哈哈哈哈,我把截屏偷偷发给你,别出卖我,他会杀了我。” 聊到兴头上难免聒噪,沉微明虽远在客厅却被迫“偷听”了通电话,心情很复杂。先开始听她津津有味提及叶知秋,口中的咖啡都酸涩了不少。再之后听她煞有介事的分析对方的心理,又觉得她傻不愣登的。再一想她在和他的感情上从来没有迟钝过,又不免得意。 她打了多久的电话,他的心情就跟着反反复复变幻来去。最后告诉自己不要吃无端的醋,也不要生无端的气,他的姑娘傻乎乎的,何必再多嘴提醒她一句。 “你怎么喝咖啡还神神叨叨的?念经呐?”林听挂了电话,整个人看上去又轻松不少。 “大概因为今天你不用值班我们可以过个完整的周末?” 林听的脸突然阴沉,“真不行,老叶给我几千字的修改建议,比我PPT上的字还多。我得改,不改他会杀了我。” “他故意的吧!”沉微明脱口而出,把刚才对自己的一番告诫抛诸脑后。 “故意什么?故意不让我过周末么?你傻不傻。” 沉微明撇撇嘴,也觉自己这般心态着实幼稚,顺势拉她坐到腿上,下巴搭她肩膀,小狗般蹭蹭她的脸,在心里回一句“傻的是你”。 第三十六章勇气 连熬十几天之后,林听的PPT终于定稿。 此刻叶知秋面无表情审阅第23稿,全程没夸奖也没说不行,眼神在字里行间快速穿梭,林听站在一侧,忐忑不安等待最后的审判。一看到他鼠标暂停滚动就忍不住祈祷,别出幺蛾子了啊,明天就去上海了,再来个大改我就再见拜拜告辞了您嘞。 无声无息十几分钟后,叶知秋拔出U盘递到她手里,“可以了,也只能用这个了”,语气无奈颇有法外开恩的意思。她管理好脸上的表情,生怕被看穿内心的欢呼雀跃。下定决心等有时间一定要写篇论文,就论叶知秋和博导谁更难搞?结论是:不分伯仲。 这次去上海,叶知秋让她在会上用SimpleITK演示医学图像数据,比如CT和MRI的读取方式。再引申到医学图像的预处理上,简单阐述如何让处理后的数据更有利于网络训练。听起来很复杂,研究起来更薅了她好多根头发。 明明一开始只让她做个简单的文献综述,说给大家介绍过去五年医学图像数据可视化分析处理在国内的发展进程以及相关的研究报告小结就行。林听一听,这难不倒她,无非是多刷论文总结出核心要点和时间发展线。她读博期间早就练就一目十行的本领,于是信心满满应下,表示小菜一碟。 第一版很快做出来,老叶皱着眉头,“就这?” 林听想“不然?您老人家不就是要的文献综述么?我认认真真综述了呀,一有空就刷知网,眼睛都快瞎了”,只是没敢说出口。 “这太小儿科了。你得细化,得精,不能大刀阔斧一笔带过。” 林听想,得,我改。 就这样来回七八轮后,老叶一拍脑门,“你去学个Python,不用多复杂,能处理医学图像三维数据就行。”他轻描淡写,说的就像让她现在去菜市场买只鸡回家炖一般简单。 林听打起退堂鼓,说要不这会让别人参加算了。小李医生业余爱好就是码代码,她可以无条件把自己整理的材料贡献出去,都是代表医院,谁露脸无所谓。对方眉头一皱,两手一摊,“这事还只能是你。” “林院长说你之前拒绝去欧洲交流实习半年的机会,比人家至少晚起步一年。让我在不影响其他同事学习进步的同时对你多加督促,外加给你更多锻炼的机会。在研讨交流会上发言这事,科室里除你之外大家都干过,你推脱不掉。” “合着您跟我爸合起手来逼我学习呗。” “别您不您的讥讽我,听着别扭。” 学习就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等自己真的对着电脑一整晚敲不下一行代码时,她第一次在学海里体会到小船翻了的窒息感。真难啊,难的她想哭。 熬掉无数根头发后,她终于开窍了。但离驾轻就熟相差甚远,顶多算找到了那扇门。 过去小半个月不用加班的夜晚,她戴着蓝光眼镜在电脑前敲键盘,沉微明在她旁边看书上网浏览有关装修和做生意的资料。她沉下心来学习的时候一向目中无人,可沉微明的存在感实在太强,连呼吸声都撩的她心痒痒,最后只好一把将他推出家门,“你在我身边我没办法清净。” 沉微明哭笑不得,却也不跟她硬杠,小孩心性上来的她从来都不讲道理。自己慢跑回家,吹吹冷风,回去再冲个冷水澡,身上的大火也就灭的差不多。 收好自己的U盘,又确保云端有完整备份。搅乱她好几个周末的任务终于完成大半,眼下还有个事情亟待解决,回老房子取落下的衣物。 叶知秋特意让她下午提前回家收拾行李,第二天清晨的飞机,千万别贪睡误机。语气里又不免端起长辈的架子,比如“小年轻的”。林听终于忍不住回怼一句,“你才多大,急着做我叔叔。” 老叶被呛的一时半会说不出话,办公室其他同事假装干活其实都在竖着耳朵听热闹,“那我也比你大将近十岁不是?” “所以?”林听现下更加确信老叶有了年龄危机才会如此奇怪,再回想起之前张医生给她发的他在群里叫嚣自己仍是少年的截屏,心里感叹一句这大抵就是中年危机。 老叶不想让人看笑话,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她呢,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得出的结论是中年危机的领导不好惹。原来想当她哥哥,现在想当她叔叔,没准过段日子就想当她祖宗了。 她麻利收拾好包,和办公室的同事们告别。小一周的出差,竟生出放假旅游的轻松感,开出医院大门时不免开始后悔前几日拒绝了沉微明要陪她出差的提议,当时想的是会议日程排的满满当当,她的话题被排在倒数第二天,肯定没时间陪他。他在身边,她总会分心。总而言之还是算了。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路,她还是开了导航。开车的时候全凭本能和肌肉记忆,思绪纷飞,莫名焦躁。 第三十六章(2)回忆 按下密码时心底的难过如暗潮涌动。密码是她和夏冉生日混合,一直没变过。主意是夏冉出的,说保证不会有人猜到。 袋子就在一进门走廊的右手边边柜上,她本不打算进门,伸手拿了就要走;合上门的瞬间瞥到夏冉房门掩着的一条缝,最终还是没忍住跨进门槛。 走到夏冉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灰尘纷飞;她下意识捂住鼻子,在门口驻足许久。阳光下的灰尘轻轻扬起不知落入何处,那三个大纸箱仍静静呆在角落,等待主人的整理。里面装载的是夏冉的过去,也许还有秘密。她心脏扑通扑通,眼睛只盯着纸箱底端那个洞口,如黑色的深渊般诱她前进。 开or不开?这个问题和当日要不要发邮件如出一辙,扰人心神的思绪换了个皮囊扎根在心底,好些日子过去依旧纹丝不动。她把鱼竿小心翼翼的抽出来,找到那串字的位置,指腹轻轻从R上划过。 沉思片刻后去厨房找了把剪刀,透明胶撕开的声音把她心底久伤未育的伤疤一同揭起,箱子里的一切也彻底袒露在光下。 张医生曾对她无数次直言或暗示过人要如何正确看待死亡,这里面包括自己的和亲朋好友的。她说认真活着是对生命的尊重,而学会放下是对生命的慈悲。对前尘往事一味地耿耿于怀无济于事,不如朝前看。 林听每次听完都笑颜自己不怕死,她甚至一度认为如果那次真的没被抢救过来好像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可惜的事情。可她怕自己爱的人死,值得她爱的人本就不多,是她和这个世界仅剩的粘连。失去夏冉后因痛苦滋生的恐惧和不安曾牢牢霸占她的心神搅得她不得安宁,直到现在仍时不时跳出来企图支配她。 和沉微明重逢之前她彻底迷茫过一段时间。她想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值得自己牵挂和留恋的东西,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时的她认为,于她,也许是好事。 纸箱内东西摆放的相当凌乱。也是,整齐从来不是夏冉的作风。 如标记所示,里面也真的都是杂物:崭新的笔记本,便利贴,眼镜盒,书桌上的小摆件,女生的发卡和刘海贴,甚至还有拆了半包没用完的姨妈巾。 林听都能想象到夏冉是如何在无处落脚的屋子随意捡起地上的东西往大箱子里扔,东西顺着空隙滑到箱底,七零八落随意迭加,像是永远不会抵消的俄罗斯方块。她肯定边扔边不耐烦的挠头,最后靠膝盖抵住箱子才拼命合上,松口气。 尘封已久的旧物鲜活了脑海深处的记忆,宛如她本人正坐在对面喋喋不休交代自己过去几年的日常。都是她喜欢的小玩意,处处透着小女生的心思。她曾一个劲抱怨美国的东西又土又贵,美国人的审美让人捉急,只能从淘宝买一堆好玩可爱的小玩意寄到林听那,等放假回国的时候再整箱整箱地扛回去。 林听笑称自己是个专职在国内收快递的,她就撒娇说几句,“你最好啦,人手一份!姐妹款用起来。” 纷繁复杂的往事不动声色地翻滚,搅动着伤心如枯叶般落在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耸着鼻子,盘腿坐在地上,把东西一件件的拿出来,再码齐整理好迭放回去。纸箱一角落空出的三角位置斜插了一本相册,墨绿色的封面,有点眼熟,是之前夏冉有次回国时她陪着逛街挑的。 她抽了张纸,擤了擤鼻子,翻开相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爱笑的大脸。 她一页页慢慢翻,任凭过往的记忆如冰雹般在心中砸下,里面有几张她们读本科时的合影,她那也有,只是这一年多来被林永年束之高阁就再也没见过。 林听并不爱拍照,偏夏冉是个自恋狂,有事没事就拿着前置镜头怼脸自拍,或是抢拍各种搞笑的画面;她还爱偷拍林听写论文时两眼直勾勾盯着屏幕的呆样,或是路过篮球场对里面肌肉男目不斜视的冷漠。 照片里的两人头靠在一起,林听满脸不情不愿,夏冉呢,用力掰着她的脸对准镜头。一个满脸笑盈盈,一个眉拧在一起。她耳边甚至回想起夏冉的声音,“就拍一张,我发给我哥看看。” “你敢发你就死定了,我俩绝交!”林听一脸严肃。 夏冉秒怂,“放心我不发,发了他也不能及时看见。在我这黑历史存着,等你结婚时大屏幕滚动播放!” “。。。” 视线很快模糊,她赶忙抹掉。 照片里的她们从青涩到略微成熟,朝夕相伴一起走了不少的路。可又怎么敌得过时间流逝,日子一天天过,陪伴彼此的时间跨度在林听生命里所占的比重也越来越小。 生活一贯残忍,冷不丁硬塞给你一个人,陪你走一程,中途又使坏让陪伴的人提前退场,消失的毫无踪影。 林听翻动相册的手不禁停下,和夏冉的往事铺天盖地的向她袭来,眼泪肆无忌惮的从脸颊滴落到地板。她从来不敢如此放纵自己去思念她,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渐渐有了丁点直面过去的勇气。 第三十七章线索 记忆仍在翻滚。 相片都是夏冉精心挑选特意冲印出来的。没想到,厚度不过一毫米的相片最后竟成了证明这段友谊在世间存在过的最有分量的东西。 还记得两人刚认识时夏冉总喜欢学姐学姐的叫,林听不习惯,说还是直呼名字比较好。她没来由的反感学长学姐这些称呼,尤其受不了很多人拿着名号端架子,上纲上线满足自己教育人的瘾,话里话外不摆点谱说教几句就不甘心,着实无聊。 她们因在图书馆占座自习结缘。连着碰面好几次后,夏冉主动搭讪,问能不能坐在一起自习,林听没听过这样的请求,觉得好笑,却还是答应。只是她理解的坐在一起自习和夏冉理解的大相径庭。夏冉理解的包括:一起上自习,下课去食堂吃饭,不用忙学习的时候还可以约着逛个街看场电影。 林听习惯独来独往,一开始挺受不了身边突然多个人叽叽喳喳,很是聒噪。夏冉天生就是个小太阳,嘻嘻哈哈,自动过滤掉林听表情不经意流露出的些许冷漠和偶尔口不对心释放的软钉子;并肩走的时候总喜欢挽着她的手,哪怕走几步后林听总会别扭地找个由头抽出来。 按道理夏冉的性格不难交到新朋友,可她一下课总爱去“骚扰”林听。商学院和医学院本来就风马牛不相及,互相看对方是异类。林听实在想不通,忍不住问她,“你在自己学院没交到别的朋友么?为什么总跟我凑在一起?” 她呢,就搬出小女生撒娇那套,边肉麻地要抱抱边说就是喜欢和林听玩怎么办,假模假样的。林听不吃这套,被她勒的透不过气,鸡皮疙瘩也起了一地。她每次都这样敷衍,林听也从未当真。 是那日在机场两人告别,她临进关前抱着林听,一改往日的不着调,“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哦!不要总皱着眉头不开心。”林听这才明白,夏冉哪是交不到朋友,无非是心疼她交不到朋友罢了。 人和人的缘分很奇怪,非要刨根究底去考究的话,都是玄学,无外乎看对眼而已。夏冉总笑称林听就是那个让她看对眼的人,她每天去图书馆都能见到她,坐在角落冷冷的,眉眼专注,戴着耳机与世隔绝;浑身散发请勿打扰的气质,典型的学霸脸。 可有一天,冷酷的学霸突然对着电脑屏幕就哭了,只见她扑在桌子上,肩膀微微抖动,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夏冉好奇,假装不经意经过,瞄了一眼。屏幕上空空如也,打开的空白文档只有竖线在一闪一闪。 哪怕之后两个人熟络起来,夏冉也没问过她那次为什么哭,还能为什么,孤单难过罢了。 林听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救赎,而夏冉的善良和开朗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 林听的心不是铁做的,只是暂时被冻住。被小太阳烤久了,终究会融化。 在夏冉的感染下,她开始体会到当小女生的乐趣。和她学习化妆,刚开始手生,常把眉毛画的如蜡笔小新一般,然后两个人对着镜子哈哈大笑。学习使用香水,分辨香型,最后两人齐齐在专柜前闻到鼻子失灵。 也学习分享,倾诉和倾听;两个人互相分享拧巴的小情绪,相互开解。夏冉常常有爱情的烦恼,但多是单相思无疾而终。林听看她走花灯一般的挑男人,觉得脑阔疼,忍不住问她到底有没有择偶标准。夏冉见她认真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又不是结婚还要标准,谈恋爱么,就图开心呀,看谁顺眼了就跟谁在一起。无奈同时看顺眼的几率太低了,所以我暂时还单着。” 林听听不懂这番谬论,也不打算弄懂。她认为靠荷尔蒙催生的感情极其不牢靠,自欺欺人的幻觉而已。她甚至一板一眼从医学的角度给夏冉解释爱情的化学原理。夏冉连忙求饶喊停, “别,姐,请给妹妹我留一点关于爱情的美好幻想吧!” 夏冉正儿八经的恋爱也就谈过一次,和一个小混混,高中没毕业就分了。林听睁着大眼,难以置信她会和小混混这样的人扯在一起。 夏冉有点不好意思,“就看多了古惑仔,觉得当大哥的女人好酷啊!结果没想到找了个小马仔!” 林听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然后呢?怎么分了?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为什么不等他做上大哥?” 黑历史过于扎心,夏冉恼羞成怒,拍打她,“你别笑!听我继续说。” “你说你说。”林听盘腿端坐,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第三十七章(2)秘密 后来她哥哥听说此事,跑到学校教育她,她那时候叛逆期,学混混的模样说脏话还顶嘴,把她哥哥气得够呛。再然后有一天,小混混突然跑到她面前,说要分手。她哭的梨花带雨,说不清是入戏太深的还是真难过,小混混抱拳求饶,“你哥哥太狠了,我是真怕。” 她擦干眼泪,“怎么个狠法?我哥揍你了?”说话间就想找她哥算账。 “没有,没有”,小混混忙不迭否认,怕再引祸上身。“他就是把我拉到小巷道的角落,认认真真跟我讲道理,我从来没遇见过这么会讲道理的人,整整三个小时啊!听得我头都炸了!” 夏冉噗嗤一笑,是她那个哥哥会做出来的事情。 “然后你就怕了?你这么怂还能混成大哥么?” “我们俩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跟我在一起无非是图新鲜图刺激。要不还是算了,我不想被你哥哥盯上。” 夏冉点点头,本来就谈不上多喜欢,眼下看到这怂货退缩的模样,更是失去兴趣。挥挥手,“你走吧。” 对方如获大赦,瞬间跑的没影。 说到这,夏冉停顿一下,“还别说,你讲道理的认真模样跟我哥有的一拼,干脆你俩一起过得了,两个人天天端着椅子面对面讲道理。” 林听早就对与她哥哥的拉郎配彻底免疫,面都没见过的人,随她胡说。 照片里的夏冉笑容一如既往的温煦,林听的指尖在她俏皮可爱的酒窝上轻抚。“我好想你。” 不知不觉翻到最后几张,是夏冉去美国之后拍的一次写真,说要在毕业前记录下她和洛杉矶的最后一个夏天。 大草坪上的她一席V领绿色波点及膝裙,细窄腰身勾勒出妖娆的身段;眼眉带笑,顾盼生辉,张张都是她最美好的样子。林听不忍再看下去,欲合上相册,突然瞥到照片的右下角有一个白色镂空的水印Logo,粗线条勾勒的不规则图形,里面写的是“Bayes Studio”。 Logo很小,和照片几乎浑然一体,一不留神便会忽视。林听皱眉,心里嘀咕,贝叶斯定理工作室?好特别的名字。 相册被合上放回原处,箱子也被重新封好,她终于大呼口气。宛如经历了一场短暂的时空旅行,单把往事匆匆回顾一遍,就已耗费不少心力。 她曾经在网上看到有人问如果可以穿越回过去,有没有什么时间节点是最想要回去的。底下的回答层出不穷,催泪的搞笑的妄想一夜暴富的都有。 她一向不屑于回答假设性问题,却对着屏幕把这个问题认真想了很久,最后在心里摇摇头。她从来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既然决定了就往前看,没必要回头。再说,日子好不容易捱到今天,何必又回去重遭一趟罪。 那现在呢?她又想起这个问题。岁月还是不动声色给她留下了后悔:她后悔没去山顶赴约,也后悔没去美国看她。 深叹口气,去洗手间洗把脸,神游的思绪被彻底拉回。镜子里的她鼻头被纸巾擦得通红,眼底布满血丝。 她快速补了个妆,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不然顶着一对肿眼睛去上海又要被老叶教育一番。再三确保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并无异样,才走出屋子,锁上门的时候心底有一处担子好像也一并卸在了纸箱里。 拉开车门正要上车,小区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向里走,定睛一看,是沉微明。对方显然也看见她,两个人动作同时顿了一下,又都朝着彼此的方向靠近。 沉微明先开口,说下午被周昱白几个电话催着过来看新店铺的装修情况,正好和装修师傅混个脸熟,刚忙完就顺道在附近转转。眼神飘到她略微红肿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哭了?” 林听嘟着嘴,“屋子里粉尘太多,我过敏了。”说话间正好还打了个喷嚏。沉微明拉开车门,在副驾的抽屉里一阵摸索,“知道你过敏严重,之前给你留了一瓶过敏药在车上,吃吧”,顺手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哦。” 吃药的功夫以为他还会多说几句,比如来小区看什么呢?然而并没有。林听心里嘀咕,大抵是过来看房子的,小区离学校南门步行十五分钟,的确是租房地段的不二之选。之前有过的念头又冉冉升起,她想也许再过些时日,她真的可以把房子彻底打扫干净好空出来让沉微明搬进去。 边喝水边晃着手上的购物袋,“我来取东西,之前落在老房子了。”对上沉微明疑问的眼神,便补充道,“读大学时我搬出寝室,住外边了。” 对方点点头,想到什么,“那你对这个小区的邻居都熟悉么?” 林听撇撇嘴,“你知道我,走路目不斜视,认识的人哪怕擦肩而过都看不见。”仔细回想,小区里和她说过最多话的人大概就是物业小王了。 沉微明笑笑,“也是”。顺手接过她手上的袋子,搂着她就往小区门口走,马上要分开好几天,还真舍不得。 “你不是要在小区转转?”林听好奇他怎么刚来又要走。 “下次再说,跟我去店里看看吧。” “好啊,等店开张岂不是要叫你沉老板了?”林听打趣。 沉微明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倒吸口凉气,瞬间梦回在越南被人每天唤作“宋老板”的场景,心有余悸,简直有PTSD。 搂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如果你愿意被唤作老板娘,叫我沉老板也不是不可以。” 第三十八章晕眩 林听和沉微明不知不觉进入一种半同居状态。 为什么是半同居呢,因为除去加班,值夜班和需要赶deadline的时间,一周下来,完整的夜晚所剩无几。林听不忍打扰沉微明的健康作息,而剩下难得的春宵,总要腻在一起才不算辜负。 她本做好时刻在小区里被爸妈撞见的准备,没想到人运气好的时候连偶遇的狗血都没有,走路也愈发大摇大摆起来。迎面碰上眼熟的还会主动打个招呼,对方瞧见沉微明,难免来一句,“男朋友啊?帅小伙!” 她扬起眉梢,咧着嘴,下意识接一句,“谢谢!”再瞥一眼沉微明,眼神颇为挑衅,“你帅吗?” “不然你看上我什么?”他不屑一顾的表情恣意洒脱,痞味十足,看不腻。 “活好?” “林听你现在真的很了不起,光天化日之下口不择言。”沉微明假装生气,捏了捏她的脸颊。 他好像没什么别的哄人的招数,摸摸耳垂,勾勾下巴,再捏捏脸颊,手法与逗猫无疑。林听有时候被摸烦了就会咬他一口,力度不轻,和猫一样。 她感受到真实的自己似乎在一点点挣脱出壳。她的调皮,温柔,玩闹和情绪化统统都只给了一个人,目前看起来,他甘之如饴。 飞机起飞的时候不过早上七点。不用查房的清晨,时间简直多的用不掉。她对着飞行模式的手机发呆,一旁的叶知秋正在认真翻阅书籍,林听偷偷瞥了一眼,是麦克尤恩的《床笫之间》,心里暗想好家伙,老叶居然好这口。没敢流露出来,麦克尤恩也是她的最爱,万一老叶揪着她来一番正儿八经的学术讨论,招架不住。 和沉微明的对话框被她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乐此不疲。他们文字交流并不算多,多是只字片语。沉微明喜欢用微信自带的表情包,每次发来微笑脸时都有种老气横秋的违和感。 “恋爱谈的不错?”老叶眼睛没离开书,冷不丁来了一句。早上在登机口远远看二人抱在一起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出国至少一年起。 “蛮好。”言简意赅,她没有和外人分享的习惯,何况是恋爱这样私密的事情,更何况是和叶知秋。 老叶没接着问,那一页书久久没有再翻过去。 五月中旬的上海还算可爱。没有梅雨季的潮叽叽,也远不到酷暑四十度的闷热。阳光热烈却不毒辣,风里还携带若有若无的春意,是初夏该有的样子。 会议酒店在静安寺附近,办好入住,领好与会人员的材料,叶知秋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午饭。她没有安排也无处可去,没多想就点点头答应。 提前大半天到达的二人对突如其来的空闲犯怵,一前一后走出门。 褪去医生的身份,他们在生活中的接触很少;休闲装扮的二人都觉得对方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老叶一件白色短袖T恤配上牛仔裤和帆布鞋,还真“返老还童”不少,至少对得起他在群里叫嚣自己“正当年”的猖狂。林听则是蓝白竖条纹衬衣牛仔裤配一双小白鞋,清新活泼。 她走路的时候一直低头玩着手机,指尖飞速的打字,时不时还咧嘴笑。叶知秋自问理智过人,也算是人到中年,却没想到在林听身上体验到久违的中学暗恋的心酸;好笑又无奈。 艳阳高照,车水马龙,对面越洋广场的白领们开始出来午间觅食,三三两两;阳光下的斑马线显得格外刺眼,林听恍惚之间突然被叶知秋拉到路边,一辆外卖小车从她身边风驰电掣地驶过,差点撞上。 她不好意思地对叶知秋笑笑,在他严厉的眼神注视下只得悻悻地把手机放回口袋。 吃饭的时候各点各的,林听看上去没什么聊天的兴致,最后还是叶知秋先开了口。 “你爸妈知道你恋爱的事情了吗?”他总忍不住担心,担心她和沉微明吵架,也担心她和爸妈吵架。总而言之是担心她刚稳定不久的精神状态,好坏不过是顷刻之间。 林听摇摇头,“也许知道,毕竟医院小区那么小,遍地都是熟人。但至少他们表现的还不知道。” “想好对策了吗?”他甚至替她想过如何应对责难和可能会施加的压力,哪怕这件事根本轮不上他插手。 “随他们呗,我见招拆招。”语气有以往少见的笃定,也让叶知秋微微放下心来。 话题到此为止,于他,已经算是逾距。 会议开始之后每天都很头昏脑涨。不见天日的会议大厅,让人沉沉欲睡的学术探讨,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主讲人的口若悬河喋喋不休。 林听不敢懈怠,眼皮却沉的抬不起来。很奇怪,在医院东奔西跑挨个查房的时候从不觉困倦,手术台连站七八个小时也精神奕奕,而在会场不过静坐三个小时就已经让她快要支撑不下去。 熬过一天两天,等她上台的那天,原有的紧张早就被消磨殆尽,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赶紧讲完,讲完拉倒。 半小时演讲进行的颇为顺利,叶知秋在台下频频点头,偶尔眼神交流传来的也是满目的赞赏和鼓励。走下台阶的那一刻,林听如释重负,没再回座位上,而是踏着轻飘飘的脚步朝会场外走去。 “你回房间?” “我得去晒晒太阳,眼睛都要瞎了。” “我陪你一起。” “行啊”,一丝不苟且好学的叶知秋居然没坚持到会议的最后一秒,果然人都有犯懒的时候。 第三十八章(2)半同居 这几天她一直低头翻阅材料,休息时就跟沉微明发信息;坐那不觉得,眼下刚走几步就察觉出脖子的僵硬来,轻轻扭动一下,还有点晕。 那家伙也不知在忙什么,总是隔一两个小时才回复一句。今天更奇怪,午饭之后人就彻底消失了。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林听发的盒饭图片,配文是“想和你一起吃好吃的”。 从六十楼下来,电梯落地的瞬间,失重带来的耳鸣有所缓解,眩晕却依然存在,她一个没站稳,被老叶扶住,下意识撤回手,却找不到身体重心,心里骂一句,妈蛋,颈椎犯了。 几乎就在走出电梯的瞬间,她背脊直冒冷汗,头皮发麻,眼前的一切开始疯狂旋转,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扯的她分不清东西南北,腿也渐渐失去力气。老叶的声音在耳边忽近忽远,大约是在问“林听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她吐不出字来,只想吐。 依稀感觉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被老叶搀扶着,她不敢睁眼,担心眼前的晕眩让她分分钟喷射性吐出。大庭广众之下,她丢不起那个人。 搀扶突然变成了横抱。 她本能想拒绝,微微睁开眼,男人的下颚线很眼熟,再一闻,是安心的味道。 电梯叮咛,门开了。男人的脚步很快,合上门的时候她隐隐听见他对着门外的人说,“林听交给我了,放心。” 她不知道在床上平躺了多久。眩晕的感觉迟迟没有消失,胃里在翻涌,颤栗发麻的感觉每隔几分钟就扫荡全身。她不敢乱动,任凭无力感肆虐,酸爽的不行。只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转盘之上,整个人正三百六十度无规律旋转再旋转。滋味很磨人,不禁暗自后悔之前没有抽时间去姜女士诊所多治疗巩固。 上次颈椎发作如这般厉害的时候她正好倒在自己两米宽的大床上,她当时就想,买大床的好处就是真晕倒了,也能一头栽进柔软的床褥里。 神思混沌,迷糊之间看到身旁熟悉的身影,时而走近时而走远,有时轻拍她的肩膀,唤她名字,她不知自己应了没有。再然后,手就被他紧紧地握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头重脚轻的感觉开始消失,思绪也渐渐明晰。她小心翼翼睁眼,先从眼缝里确保天花板已经恢复稳定;丝毫没有被怼在跟前的大脸吓到,嗲兮兮地伸出胳膊,又有点委屈,“你来啦。” 男人板着脸,一脸严肃,像是在生气。却还是抱住她,把头深深埋进她脖颈。呼出的气息擦过有点痒,林听恢复的差不多,有力气拍打几下他的背,“你头太重了,压得我好累。” “哦”,男人改在她身边侧躺,头枕在她胸口,稍稍一动,发梢便擦过她的下巴,更痒。林听想推他下去,被一把抓住手臂,他眼神恶狠狠的,“才几天不见就晕倒,还让不让人省心”,语音刚落就拍打了她的屁股,响声很大,一点也不疼,深得老陈真传。 林听继续装可怜巴巴,颈椎犯了身不由己。“你怎么突然来啦。”她偶有撒娇的时候,声音很软,娇滴滴的,听的人心痒痒。 “想你了。” 林听猛地一个起身,精神抖擞,沉微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没事,我心里有数,你是不知道颈椎这玩意,发起飙来能把我弄死。”语气轻松,却还是没能把他眼底的怒火浇灭。 沉微明早就打算来上海看她,琢磨很久决定等她上台演讲完再现身。一来是不影响她发挥,二来他了解她,工作科研的时候六亲不认,甚至能把他轰下床,干脆还是识相点。 没想到刚走近大堂就看见林听被叶知秋搀着,他几个箭步飞奔过去,看似镇定心里急得不行;对方三言两语介绍情况,才让他放下心来。 林听匆匆扫了眼手机里的未读短信,惊呼一声,钻到沉微明怀里,“老叶让我休息一天,周五不用去医院了。那加上周末值班安排取消,我岂不是有一个小长假啊!” 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倒像是上天给两个人的礼物,麻利地改签机票,联系前台延长入住时间,毫无计划的上海游就这么开始了。 林听一脸兴奋,甚至旧事重提,“上次旅游也是和你,在香港。这次还是和你,在上海。是不是暗示了什么?” 沉微明连忙捂住她嘴不让她说下去,一提往事他就头疼,警告她不要没事瞎联想,说到底还是被林听弄出了心理阴影。 林听掰着指头计划行程,上海她来过很多次,只对虹桥机场火车站,以及市内各大酒店还有张江“药谷”的某些药企格外熟悉。她想吃一碗顶级蟹黄面,再来一份鲜肉小笼,还想领略一下地道上海本帮菜的浓油酱赤。 从前对吃食并无讲究的她竟变成了吃货,美其名曰是提前驯化自己的味蕾,毕竟沉微明要开饭店了,她还不得多培养一点美食的触觉。 沉微明笑着看她如数家珍,照这架势一天八顿饭都打不住。最后揉揉她脑袋,“没有安排的话,跟我走。” “巧了,你在香港也是这么说的。” 一个凛冽的眼风扫来,林听吐了吐舌头闭上嘴,暗自嘲笑这个男人的小家子气。 第三十九章盲盒 没有计划的旅游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不到最后一秒都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更多。 林听怕踩雷,躺在床上火速翻阅各种旅游攻略和餐饮榜单,嘴上振振有词,想快速构建出一个靠谱的旅游方案来。 她列出的包括但不限于,去滨江大道看夜景,去老弄堂体验一下风土人情,去静安寺烧香。听到烧香二字时,沉微明没忍住瞥了她一眼,没做声。总体来说,网上标注的大部分攻略都还算着调,直到她嘴里冒出要去打卡城隍庙的南翔小笼,终于忍不住打断。 “吃小笼包的地方很多,你非要选一个最难吃的。” “点评写了是必吃榜呀。”林听不服,举着手机给他看。 沉微明一贯瞧不上点评上的排行榜,说都是水军刷票刷出来的;全国各地的人到一个地方打卡的都是相同的饭店,着实无聊透了。旅游么,就是要去陌生的地方尝试新鲜的东西,体验一把率性而为的自在。 林听不服气,嚷着他有本事以后等店开张了不去刷点评。沉微明面露鄙夷,“我们靠口碑制胜,才不干这事。”才几天的功夫,已经成功培养出老板思维。 林听说不过他,索性嚣张跋扈一回,指着必吃榜前十的饭店振振有词,“怎么也得尝一个才能死心。” 沉微明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塞进裤兜,不置可否,”跟我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从酒店出发,沿富民路到巨鹿路左转,一口气走到陕西南路,统共二十分钟的路程。沉微明压根没看地图,对路况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一个土着。 上海的气质和南城截然不同。 林听穿梭其中,饶有兴趣的东张西望,耳边是听不懂的吴侬软语,抑扬顿挫,无论是嗲嗲的“好额呀~”还是略显急促的“侬组撒”,都别有一番风味。 石库门,小弄堂,没有招牌的咖啡店,和尚未营业的酒吧,处处显现出的特立独行的精致感和街边的生活气息并不违和,反而相辅相成,让人心旷神怡。 沉微明牵着她在一个不起眼的门脸前停下。四个不锈钢大字的招牌,多少欠缺点美感,却又恰到好处的和楼上住户一排排的空调主机混为一体。窄的似乎会卡住两个人的双开门,玻璃上贴着三个红色的大字“上海菜”,上面还有一排小字,“本店不得占位等人,人齐入座”,尽显傲气。 进店需要下两个台阶。沉微明低头,进去之后让本就不大的空间看起来更加逼仄。只见他脚踩地板,头顶天花板,被林听打趣成是当之无愧“顶天立地”的男子。玩笑之后又是一阵纳闷,搞不懂男人为什么千挑万选这样的店铺,墙壁上老式的挂式机毫无美感排成一排,唯一能体现老板审美的大概是天花板上的复古吊灯,颇具年代感,却精致的很突兀。 总而言之,是林听走过路过绝对会错过的地方。 沉微明歪着头,示意她别傻站那挡服务员的路了,顺手烫起桌上的碗筷来。劣质的皮沙发,稍微挪动都会粘着皮肤擦起怪异的声响,格纹塑料桌布下面打了个活结,方便服务员翻台时快速扯掉。沉微明背后是不锈钢的玻璃窗,窗台上还挂了一个苍蝇拍,空气里是油烟和塑料混合的陈旧味,过于接地气了。 她想起第一次两个人在面馆相遇,场景也大抵如此,逼仄的老店,闷热的空间只想让人赶紧吃完买单。再仔细回忆,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餐饮记忆都在环境堪忧的饭店里。 再一想,也正常,他对文艺范极度过敏,如果哪天沉微明突然带她去一家布满鲜花的牛排馆,她反而会觉得他有病。 老板态度一般,手里拿着纸笔,说了句林听听不懂的上海话,大概是让她点单。她一目十行匆匆扫一眼菜单,选择困难症犯了,什么都想点;犹豫几秒钟之后明显感觉到老板的不耐烦。清清嗓子正要开口,沉微明已经点了起来,“响油鳝丝,油爆虾,南乳空心菜再加一个草头圈子。”林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和老板上海话对答如流,心想,沉微明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男人察觉出她眼神的疑问,轻笑一声,“我外婆是上海人,小时候一放寒暑假就要来上海住一段时间。她就住这附近的弄堂。”边说边指了一个方向。“这家店我小时候就在这了,算是故地重游吧,是不是最好吃我不能评判,但的确是我记忆里本帮菜的味道。” 林听每次听他主动提起家人时都会莫名心慌,她察觉他应该出自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哪怕父亲已经过世,但他身心健全,沉稳的外壳下有一颗藏匿不住的赤诚之心,一看就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和她不一样,她看似家庭圆满,内心却支零破碎。 好在沉微明对家人的阐述也不过寥寥几句,甚至没有顺便提及他母亲;倒让林听略微松口气。 第三十九章(2)文艺过敏 吃饭间林永年打过一个电话,无非是问她演讲表现如何,会议有何收获。她一本正经,语速快的像是打好了腹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给领导做总结报告。末了,林永年来一句,“不是今晚回家吗?怎么屋子的灯是暗的。” “叶主任给我放了一天假,我玩两天周末再回去。” 电话那头没有说什么,像是在沉思。 “一个人玩?” 林听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一声,“我不能旅游?” “那倒不是,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挂完电话她下意识松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爸”,给了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沉微明当然懂,未来老丈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想想还真有点头疼。 略显担忧的神情落在林听眼里就变成对她没有坦诚相告和男朋友一起旅游的不满,忙给他夹菜,“如果我现在跟他说和男朋友一起,他能立马飞来见你,那我们俩的假期就算彻底毁了。” 沉微明被她逗笑,半站起身揉揉她脑袋,“我不生气,你开心就好。” 吃惯了粤菜的清淡和食物本味,浓油酱赤下的本帮菜给味蕾带来了别样的刺激。粘稠的口感,浓烈的味道在嘴里迭加爆炸,着实让人大呼过瘾。 “我小时候觉得吃饭特别没劲,荤素搭配都是从健康角度出发,我妈手艺不精,我爸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一年到头就几个菜轮番登场。后来他们请了个阿姨,好家伙,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一堆会烧饭的阿姨里顺利挑到做饭最难吃的那位的。” “现在呢?” 林听抬起头,嘴角还挂着酱汁,她伸着脖子仰起脸,沉微明随手抽张纸帮她擦拭。“现在吃饭很享受,尤其和你一起吃饭。” 吃饱了就伴着月色散步。 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没有去游客集中的外滩抑或人民广场打卡。沿着陕西南路一直走,哈尔滨食品厂一店正热闹的紧,阿姨们热络的跟她打招呼,“小姑娘要买撒伐?” 条头糕,青团,双酿团,是沪上特有的糯叽叽。眼神停留之间,沉微明已经将她看上的一一买下,晃着塑料袋,“一起尝尝,我也很多年没吃过了。” 从名字文艺的思南路到生活和生意并行不悖的长乐路,不窄的道路两旁是各有腔调的小店,单单路过透明的橱窗,就已觉赏心悦目。 手工作坊的鞋店,号称老板每个月都要去伦敦进货的英伦风服装店,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日式杂货店,低调不张扬,给夜晚的街道带来别样的韵味和生气。 沉微明总担心她的颈椎,像个唠叨的老爷爷,走几步就要问她还晕不晕,手也牵的很紧;她笑他过度紧张,甚至猛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和正常人无疑,摇完又是一阵晕眩,被他恶狠狠地噔一眼。 他们聊到大学城的新店。 装修正在如火如荼开展,旧式的壁柜和桌椅都已拆除,墙壁上只剩下大大小小的洞眼和油渍。上一任老板自作主张把三米挑高的屋顶隔成两层,底下挖半层,人在上面弯着腰勉强也能坐下去。 周昱白大刀阔斧全部拆除,甚至把地基都填的与人行道齐平,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客人低头进门还要注意台阶,和店里的清新高级格调严重相悖。 店名叫Vacation。一个Holiday一个Vacation,周昱白很显然要把自己的文艺范发挥的淋漓尽致。沉微明对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在意,老周说什么就是什么,拍案定板的事情统统交由老周做主,他一个外行人先摸清门道再说。 林听绘声绘色的描述着想象中店铺的模样,她的装修瘾又上来了,琢磨得找时间去网上淘几幅美院学生的作品给他们当开业礼物。Holiday的那片甲板区域是点睛之笔,一定要尽量保留;还有手感无与伦比的菜单,一定要花重金复刻。 毕竟冲着沉微明家那一白二净的模样,也不指望他能玩出什么花来。 沉微明呢,听她说,对她言语里偶尔流露的嫌弃不置可否。房子是老陈的又不是他的,自作主张大张旗鼓的布置总归不大好,林听既然认定了他不懂生活情绪没有文艺细胞就随她,以后相处久了反而能收获更多的惊喜。想到这不禁洋洋得意。 于二人而言,都是难得慢下来的时光。 在没有熟人的别座城市,林听对沉微明的爱意因为陌生环境的加持被放大再放大,甚至滋生出和他相依为命的宿命感。 她第一次希望时间慢一点,最好能在这停下来。 幸福让人对周遭的变化变得钝感,等反应过来时,大半个晚上的时间已悄然流逝。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描绘之中。甚至忘了隐匿在二人之中的心结和避之不及的过往,也忘了不远处可预见的坚硬如磐石的阻碍和困难;仿佛他们未来的幸福真的能如想象中那般唾手可得。 第四十章玄学 读小学时,一年一度的春游算是林听年度最期待大事件,没有之一。满打满算不过大半天的短途旅行却牢牢拨弄着她的神经,让她出发前一晚顺利失眠到天亮。 那是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闪闪发光值得铭记的日子。大巴驶回,生活也迅速恢复以往的乏味和压抑,而那一日就变成一个小小光点标记在漫长的时间轴里提醒她曾经快乐过。 刻骨铭心的美好太过难忘,以至于会在脑海里反复回想。 “要是能回到昨天这个时候就好了,我刚上大巴准备出门。” “要是回到上周这个时候就好了,大巴刚停在景区门口,大家正在排队下车。” “要是回到上个月这个时候就好了,我正在山上晒太阳。” 随着年龄的增长,值得她在脑海中反复咀嚼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再后来,她的人生好像没有什么日子,是值得回去再重过一遍的。 “要是回到前天这个时候就好了,你刚到,我们的旅游才刚刚开始。”林听搅着杯里的吸管,喃喃自语。 “日子还长,慢慢玩。” 日子还长四个字给人一种漫长岁月未来可期的错觉。可落在悲观的人耳里,就变成一个带有不祥预兆的flag;就像大多数港片里演的那样,阿sir说办完这案就和女朋友结婚,结果就再也没有以后。 林听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想让沉微明把这句flag收回,又怕自己的神经质扰乱他的心神,搅了两个人的大好时光,暗自下定决心回南城前定要去静安寺拜拜。 杯里的冰块化了大半,冻鸳鸯早已失去原有的香浓,她不愿再喝,咬吸管发呆,努力定神把脑海里的慌乱赶跑。 桌上凌乱摆放着腊味煲仔,沙嗲肥牛粉丝煲和牛腩萝卜汤。林听的粤菜瘾犯了,在连续两天品尝本帮菜,淮扬菜,中间夹杂一两顿川菜和火锅之后,终于嚷嚷着要吃茶餐厅。沉微明发了几条信息,问到沪上最地道的几家粤菜排名,挑了一家离酒店最近的,就在茂名北路附近。 两个人踩着流光在人群中穿梭。晚霞指路,擦肩而过精心打扮的路人来不及看清彼此的面庞,却在空中留下丝缕香气。周末的街头明显喧闹许多,全无工作日的倦容,只有享受生活的恣意。 到了店门口,林听抿唇笑笑。还算好,店铺虽然刻意装修成港式大排档的样子,好歹是在商场里。 “你刚给谁发信息取经呢?”林听好奇。 “老周啊,他搞餐饮的,之前几个大城市跑了个遍,打卡,做食客喜好程度调研,甚至还找了咨询公司出正儿八经的调查问卷。” 倒是没想到,周昱白还有如此上心的一面。之前每次在店里见他,他都是漫不经心坐在吧台后面,拿根铅笔在纸上随意涂鸦,服务员和他打招呼都会慢好几拍才回应,怎么看都像是心不在焉的混日子老板。 “他自己善于钻研,也的确有做生意头脑。”沉微明发自肺腑夸赞了一句。 “那你呢?你喜欢做生意吗?”随口一问,却直击心灵。 这个问题最近一直萦绕在他脑里。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还没正式着手干。但他的商业嗅觉和钻研精神远不如周昱白,之前在队里的时候老周就总念叨生意经,津津有味的,似乎什么东西落在老周眼里都能变成商机。而他呢,几乎一窍不通。 “先干了再说。”大抵是人到中年,又遭遇职业和家庭的巨变,近日来心里的焦虑感加剧,总沉不下心,虽然知道多是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无奈一时半会找不到钥匙,着实恼人。 吃饱饭,在上海的最后一个夜晚,两个人都舍不得早早回去休息,心照不宣的压马路,一遍一遍,没有目的地,只为享受难得的安宁。 等回了南城,生活又要回到正轨。 沉微明之后白日的时光大部分要耗在新装修的店里,老周特意和他打了招呼,没事就去Holiday转转,提前熟悉一下成熟店铺的运营模式,学习学习。 他要处理的事还没眉目,平时有事没事就刷邮箱,隔两叁周再发一封追问,依旧杳无音讯。或许,邮箱地址压根就是错的,又或许,对方早就废弃了这个邮箱;心里暗自懊恼当时怎么没多要几个其他的联系方式。上次回香港辞职时他随口一提委托队长帮忙打听,却也知多半不会有下文。只要对方是个安分守己的合法公民,又怎么会留记录到队长那头去。 林听就更不必说,没完没了的手术,值班和急诊,熬不完的夜,睡不完整的觉,阴魂不散的林永年仿佛时刻会出现在她家窗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还有那个她来不及细究的Bayes' studio, 和鱼竿上的B有关联吗?总不至于有人会取名叫Bayes吧?她大致搜过,却没找到任何关于贝叶斯工作室的相关信息。也许,都是胡思罢了。 第四十章(2)被看透了 那天他们闲逛到午夜,逛到路边除了路灯只剩喝醉干嚎的人们;逛到店铺熄灯唯一亮着的是街边的全家或罗森。不经意拐到一个黑暗的死胡同,月光下星火点点,看不清面庞的人靠着墙吞云吐雾。林听有点害怕,抓他的手也紧了紧,沉微明调转方向,把她拉回光亮之中,两个人相视一笑,同时想到抽烟的那个夜晚。 “你这几天怎么没抽烟?” “准备戒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老陈和他提过一嘴,对姑娘最负责任的行为就是让自己活长一点,照顾她久一点。说到底林听是个傻轴姑娘,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轻易爱上什么人,但爱上了几头牛都拉不回,倔得很。这样的姑娘啊,捧着一颗真心给他,任他处置,伤她的心简直不要太容易。 沉微明一向对老陈的教导左耳进右耳出,这次的话却字字被他放在心里。 “可是你抽烟的样子很性感啊”,林听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每次看到你抽烟的样子,都让我忍不住想睡你。” 男人挑挑眉,“烟今天是没有了,也不打算买。睡还是可以努力表现表现的。”话语刚落就扛起她往酒店的方向跑,引得林听一声尖叫,拍打他要下来。两个人打打闹闹,路边偶有路过的人避让不急,生怕扰了二人的兴致。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林听就拖着他起床。他睡眼朦胧,看到窗外还未亮透的天空,皱了皱眉,“不是下午的飞机吗?再睡会。”说着就把坐起身的她捞进怀里准备来个回笼觉。 林听挣扎出来,捏着他的耳朵,“我们去静安寺烧香。” “?医生也信玄学?”沉微明醒了大半。 “快起床,少啰嗦,越早去越心诚,就越灵。”话语间她已跳下床,麻利地洗漱装扮,白嫩的肌肤不用上妆就光彩夺目,被沉微明笑称最近滋养充足,花儿都开的更艳了。她从镜子里一个眼风扫来,“刚起床就胡说八道!” 她不信佛,逢年过节林永年拉着全家去寺庙上头香的时候,多半会找个由头在家躺着。 而和沉微明在一起的日子太过美好,美好的像是上天的施舍,随时会被残忍收回。她总莫名心慌,琢磨得去庙里拜拜才能彻底静心。 寺院不大,扑鼻而来的香火轻柔地安抚焦躁的心。庙宇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核心区域,被一圈高耸的商业楼包围,却硬生生将寺庙内外隔出两个天地。外面的纸醉金迷和富贵迷人眼在进门的刹那被消解,林听不自觉双手合十,纷飞不停的思绪在脑海里盘旋终于缓缓落下,心彻底安定下来。 沉微明深谙进庙不要乱说话的道理,只静静地牵着她,绕过大雄宝殿,天王殿和叁圣殿。最后他请了叁根香,让林听也取叁根,领着她站在广场中央,香举过头顶,腰弯的几乎和地面平行,朝四方一一鞠躬。 落在外人眼中,两个人皆是瘦高的身材,一前一后,动作一致,脸上写满了虔诚和憧憬,好一对善男信女。他们全程没有交谈一句,生怕口中吐出的字不合时宜让菩萨听了去;眼神在空中交汇,都饱含深意。 小心地将香插进香炉之中,两个人才如释重负。号称唯物主义的两个人今日都展现出虔诚信徒的一面,却没有打趣对方的心思,他们都懂。 林听饿着肚子前来拜佛以示诚心,眼下大功告成小声嘟囔着要再吃一顿莱莱小笼。沉微明不急着走,拉她到进门右手边的法物流通处,琳琅满目的十全十美香灰琉璃手串和多宝串,晶莹剔透的,每一串都让人爱不释手。沉微明细长的手指在玻璃柜台前划过,最终定格在蓝白红黑相间的手串前,阿姨热络地询问,“买给女旁友伐?” “是额。” 阿姨麻利地包起,“侬女旁友老灵额。” 沉微明笑着看向林听,“谢谢侬。” 林听听不懂,约莫猜到是应该夸赞她的话,也回了个微笑。 走到阳光下,伸出手臂,沉微明将手串给她套上。她扬起头对着阳光细细观赏,斑斓夺目,傻站了很久。 飞机起飞的时候沉微明正在闭目养神,林听依着他的肩膀,看着窗外的地面越来越远最后被白色的云层完全掩盖。 在上海这几天美好的像个梦境,不舍得醒。对沉微明的依赖也在朝夕相处里迭加到新的高度,她想无时无刻都跟他在一起,又怕他会窒息。 小刘护士长告诫过她,谈情说爱,乐趣至上。男人这种生物不习惯被爱,他们天生就是猎人属性,喜欢主宰。热恋期尚能24小时腻歪在一起,过了热恋期难免要两看生厌。 她因此而困惑。爱情比手术,代码,科研问题难懂多了。 沉微明察觉到她的注视和眼神里的疑虑,没说什么,只是将她搂在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好让两个人的头依偎在一起。他的声音伴着机舱里的白噪音擦过耳畔,“不用乱想,你是典型的假期综合症。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个像这样的旅游,美好的日子。”感应到林听让他闭嘴不要再说的眼神,笑着揉揉她脑袋,“我不是在立flag,我是在跟你陈述一个事实。关于我们,关于未来。” 他语气坚定,林听又一次觉得自己被他看透了。 第四十一章生意 和其他正餐店不一样,周昱白这个工作狂开的Holiday每天九点就准时营业。他曾经甚至想效仿国外的brunch店,六点就开门,后来发现过于激进的经营策略只能卷死自己。 一方面是他实在起不来,六点开门意味着四五点就要开始盘点店里新一天的菜品,这个点就算有醒着的供菜商,也不能保证他能有清醒的大脑。另一方面,早上六点能有空坐在餐厅悠哉悠哉点个牛油果吐司或Benedict的毕竟还是少数,他的店坐落在居民区附近,多是宁愿多赖一分钟床少吃一口饭的上班族,谁有那个精力。 剩下那些愿意早起有闲心又有钱的退休职工只会悠哉吃个早茶,来几笼新出炉的点心。 小试牛刀一周之后,他在店里边打瞌睡边琢磨,最后大笔一挥,把六改成了九。从此不用和小区附近的早点铺子抢生意,也不用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店里来回踱步等生意。 沉微明俨然成为别人眼里的二十四孝好男友:风雨无阻的早送晚接,三餐包办,无微不至,适时消失给林医生足够的科研和工作空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见缝插针的多见几面,他和劳碌的林医生正儿八经约会的频率无异于异地恋。 周昱白总笑他,出来混的迟早要还;万物能量守恒定律:以前年幼无知让少女们伤的心以后林听会加倍要回去;他嗤之以鼻,讽刺老周懂个屁爱情。 老周一听急了,“我也是date过几个人的,只是缘分未到,没继续date下去。” 新鲜,开洋店就算了,还学起老外的date。沉微明没好意思戳破,所谓的date无非是走肾不走心的把戏。 他不习惯评判别人的生活方式,也不觉得你情我愿解决生理需要有何不妥。在队里闲聊的时候私下里总有人问他怎么解决需要,还能怎么解决,五姑娘呗。别人就开解他,大好青年别蹉跎岁月,有花堪折直须折啊,话里话外总想给他介绍姑娘,不知道还以为那同事副业是拉皮条的。 沉微明对从大街上随便拉个人滚床单这件事没兴趣,他内心的认知是性首先得建立在感情之上,哪怕不到爱的深度,也至少得心动才可以。 心动二字从他嘴里吐出,对方像是捕捉什么新奇字眼。“沉微明没想到你小子够纯情啊,二十好几的年纪怎么还跟高中生一样?信哥们的,这把年纪了你大概率不会心动,只会心悸。” 沉微明懒得理他,转椅背对着他,低头看卷宗。 同事见他不开窍,继续开导,“你不想随便跟姑娘交心,但大好的腰子也别浪费啊!” 一旁路过的老陈把文件狠狠砸在桌子上,“胡说八道什么呢,一个个的,太闲了是吧。”一个眼神扫来,大家齐齐闭了嘴。 短暂的放松之后,生活又快马加鞭起来。 他不乐意让自己闲着,闲着就总想林听,显得自己忒肤浅,不务正业只知道沉迷女色。于是每天早上送林听去医院后,便自觉到Holiday报道。第一天到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店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个电话给周昱白,那家伙拖着没睡醒的步伐骂骂咧咧给他开门,最后钥匙一扔,“以后开门这事归你了。” 他转动着钥匙圈,摸摸鼻子,“所以我可以准备点什么?” 老周顶着鸡窝头,络腮胡须更加茂盛,整个人看上去更糙了。快步走到吧台前,翻出几沓厚厚的本子,调出电脑里的库存记录,一本正经的给他解释备菜流程,店里员工架构,后厨安排以及注意事项。 老周人长得粗,心却很细。excel表格详细列出了供应商名单,欠账总额和结账时间。手记的部分多是熟客或单位餐饮的赊账,或临时采购的小笔账单,先随手记下,最后再一并输入电脑。账本页数标记从1开始,如果有人做手脚撕了其中一页也会立即被发现。 “看吧,不懂的再问我。” 沉微明觉得眼前这场景过于熟悉,二十出头的他一腔热血,每天最早去队里报道;周昱白也是抱着厚厚一大摞材料,砸到桌上,轻描淡写来一句“看吧,不懂的再问我。” 时光总不会把什么都带走,故人重逢已算是生命的馈赠之一。 第四十一章(2)随机应变 沉微明看的认真,他读书时数学很好,对数字敏感,很快就摸出里面的门道来。 西餐不像中餐那般复杂,但对食材的新鲜度要求更高,用周昱白的话来说,人家都来店里吃草了,当然要吃最新鲜最干净的草。 大致来说,店里每天固定需要的菜和其他原料都有长期合作的供菜商和供应商负责,当日早八点前一定送到。不同的供应商结账周期不同,多是月结。时间久了彼此培养出足够的默契和信任,对方送完货丢个账单到吧台就走;店长记下一笔,眼略略扫一下,就知道有没有缺斤少两。 也有店里临时少了什么的状况。比如午餐肉突然用完,来不及打电话让人送,周昱白便会差使服务员或自己去附近采购,几块钱的小账,花出去的当下就立马记下,免得会忘。 店长负责前场的统筹,包括买单,服务员的调配以及小账的记录。后场两个厨师长分工不同,一位纯西式,一位新中式融合,各有自己两名备菜配菜的学徒;相处起来还算愉快。老周干事公道,给两位厨师长的分成不少,为自己打工总归卖力些。除此之外还有三个阿姨专门洗菜,包揽后厨其他杂活。 说话间,店长和服务员悉数到齐,各忙各的,冷清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沉微明学的认真,不被干扰,周昱白端着椅子坐在一旁拿根铅笔随便画画,给下个月的菜单绘图找灵感。粗厚的手掌居然能勾勒出细致精巧的线条,栩栩如生的海豚跃海而出。 “你知道林听为什么喜欢你家的饭吗?”沉微明丢来一个问题。 “那还不是因为戳中了他们这些文艺青年的心巴。” “她喜欢你们家的菜单。” “。。。” 两个人插缝聊天,刚营业,零散的客人开始到店。沉微明坐在靠近吧台的高脚椅上,眉眼专注,都没留意到什么时候店门口站了个人。 老周见那人驻足张望,脚步迟疑,对服务员使了个眼色。小江笑着走上前,“先生一个人?想要靠窗还是露台?早上坐露台会有点冷。” 男人微微挥手,朝吧台的方向走来,“宋川,这么巧?” 周昱白下意识想问宋川是谁,见到那人眼睛紧盯着沉微明,立马反应过来。与此同时,沉微明也抬起头,故作惊喜地站起身,大步上前,“老倪!这世界也太小了点吧!” “川子,你们认识?”周昱白迅速切换状态。 沉微明颔首,搂着老倪的肩膀到吧台前坐下,“之前越南的朋友,现在人家赚够了金盆洗手不干了。” “哪里哪里。”老倪连忙摆手,表示愧不敢当。 见过世事风云变幻的人似乎多了局促,少了不可一世的猖狂。 “这我兄弟”,沉微明指着周昱白,眼神匆匆略过他的裤子口袋,老周便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川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抽根烟。来吃饭的?” “家里人生病了,出来买吃的,路过店门口,正好看到宋川,短短时日竟偶遇两次,你说我俩这缘分。” 沉微明举着打火机递到老倪跟前,老倪连忙道谢,低头深吸一口;随后自己也点了根。“家里人什么病?严重吗?” “是我女儿,急性肠胃炎,昨夜送的急诊。吓得我老婆一夜没睡,哭哭啼啼的,吵的我头都疼。” 沉微明吐了口烟,笑笑,“女人都爱小题大做,习惯就好。” “看来你小子也是深谙其道啊!” 两个人聊天的时候,周昱白也没闲着,陪着笑,偶尔插几句无伤大雅的话,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不速之客。老倪衣着打扮朴素,布衣布裤,脚踩黑布鞋,只是手上那串象牙白的白蜜蜡价格不菲;言行举止处处透着谨慎,吞吞吐吐,说话时总下意识看向别处,像极了漏网之鱼。 周昱白估摸时候差不多,拍拍沉微明肩膀,“你嫂子还在家等我,我先回去了。” 沉微明秒懂,也站起身,“时候不早我也走了”,说着拍拍肚子,“还是吃不惯洋玩意,得再来点肠粉解解馋。” 没成想老倪一听,揽着他肩膀,“一起一起,折腾一夜,肚子都空了。” 两个人勾肩搭背在人群中穿梭。菜市场的地面永远都是湿漉漉的,甚至还残留家禽的残毛。经过家禽摊时,几个老阿姨们正弯着腰兢兢业业的拔毛,塑料盆里的鸡鸭伸直了腿,身体僵硬。热气裹挟着家禽的体味缓缓上升,只让人想屏住呼吸加快脚步。 一份肠粉下肚,老倪旧事重提。无非是李文建的儿子最近动作很大,牵线搭桥的准备工作完成的差不多,几次三番托人找他谈心。说完全不心动是假的,却也不敢再贸然行事,想问问他的意见。 沉微明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拿着筷子,眼神落在肠粉上不肯离开,频频点头。扫光眼前的碟子,抽张纸擦嘴,“老倪,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但这活我不想干了。” 老倪忙点头表示赞同,眼底难掩惋惜。沉微明没有问他现在靠什么谋生,不至于穷,但料想日子肯定过的不如之前呼风唤雨。 在越南的时候这帮家伙们最爱去酒吧买醉,Thao dien是胡志明的富人区加白人区,有钱有门路的话想玩多开玩多开。纸醉金迷的日子过惯了,难免会忍受不了眼前的清汤寡水和鸡毛蒜皮。 老倪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话题到此为止谁也无意再继续。 吃完饭,沉微明嚷着要去医院看一眼小病人。老倪也不拦着,他在南城没有熟人,正愁没人聊天。话里话外多少流露出几分不甘,再自嘲一句,之前担心的事和现在纠结的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好还是不好呢?说不准,人嘛都是贱骨头,安稳的时候想刺激,刺激的时候又渴望安定。 老倪自顾自的倾诉,沉微明边搭腔边留意周围的环境,生怕林听突然出现在哪个角落被老倪看到。好在急诊是另外一栋独楼,绕过小花园,沉微明也渐渐放下心来。 刚迈上台阶,沉微明察觉到对面眼神的注视,在对方要开口的瞬间拍拍老倪的肩膀,指着墙壁上的标识牌,“我近视,你帮我看看厕所在哪。” 老倪扶了扶眼镜,身子微微前倾,“一楼就有,右转,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顷刻间,沉微明调转脚步,面无表情地与叶知秋擦肩而过。 第四十二章细针 叶知秋见怪不怪,倒也没把这事放心上。 回到办公室正好听到林听小声打电话,语气嗲嗲的。他专心研究手术方案试图排除干扰,对方的轻言细语还是滴滴答答落到他耳里。 “今天能正常时间下班。” “你想吃什么,我都行。” “我不要,你家离医院远。” 断断续续,却依旧连成完整的恋爱情景剧奉送到叶知秋面前。他自问已经很能掌控自己的情绪,不会轻易受外界事物影响,只有林听是个例外。 转念想到刚才沉微明见他假装陌生人的模样,着实蹊跷,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下意识提了一嘴。 “刚在急诊碰到沉微明了,他装作不认识我。”他语气轻松,心底却无端涌起做坏事的负罪感。 “他没跟我说呀,你是不是看错了,他不是这样的人。”林听念叨着就拿起手机给对方打电话,没人接听后又快速编辑了一条信息。 “没看错,和一个男人一起。”等叶知秋描述了男人的样貌,林听心里了解了大概。第一反应是担心,担心他又被牵扯进过去的是非里;第二反应是害怕,别人的工作都是辞职就彻底完结,怎么到他这儿还带出番外的。 “昂,我知道了。” 叶知秋见她没详说,表情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甚至下班时还扬起声调道了个别,又暗暗松口气。 看着林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叶知秋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龌龊。沉微明在人后对他什么态度并不重要,他从不是小肚鸡肠的人,着实没必要跑到林听面前嚼舌根;图什么呢?他搞不懂自己,轻轻捏了捏眉心。 院里上周公布了下一年度的进修计划和名额。他一直心念上了年纪的父母,也放心不下林听一个人在科室升级打怪,从来都将到手的名额拱手让于他人。可这次却忍不住多浏览几眼网页,动起了暂时离开南城的心思。 记得会上公告这一消息时,年轻医生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叶知秋瞥了林听一眼,不出意料,她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爱谁去谁去的模样,低头玩手机。 两年前让她去欧洲进修时她也是这般态度,死鱼一条。他曾为此费解,如果那么想挣脱家庭的桎梏,为什么不干脆出国躲一段时间清净清净。后来他琢磨过来,她只是单纯对生活失去期待,也不想把一潭死水再搅出丝毫涟漪。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没必要白费那个劲。 他正对着进修公告的网页发呆,没察觉到林听什么时候折返回来,一个人坐在桌前,愣愣的。 “不是下班么?怎么回来了。”叶知秋感知她情绪有点不对劲,心又提起来,后悔自己刚才何必多嘴。 林听的语气忿忿地,“他喝酒了,我让他回去休息了。” 大白天喝酒?抽烟喝酒他怎么全占了?叶知秋皱眉,听上去不像有健康生活习惯的男人,隐隐开始替林听担心。 他还没开口,林听已经旁若无人的吐槽起来,边说边把包里的钥匙手机一个个翻出来扔到桌上,低头不知道找什么,等把包掏的快要空了才摸出一个U盘,插进电脑的时候狠狠地,咬牙切齿。 “跟我说没事,那样子是没事么?脸都喝红了。天还没黑就喝成这样,满嘴酒气,真讨厌。” “我真的是白瞎了一下午赶集似的,想赶紧忙完陪他,他老人家倒好,手术才做完多久就喝酒。男的是不是都这副德行。问他什么事还不说,说就是想喝了。你说气不气人。”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办公室整理术后小结。” 她一句一句跟放炮仗似的,办公室就他俩,叶知秋默认自己是唯一的听众。他没见过林听发脾气的样子,怎么说呢,唠唠叨叨像个小老太,眉头拧在一起,脸颊气的红扑扑的,手上的动作也较平常重了几分,有点可爱。 “有事好好说,别一个人生闷气。”见她终于停止吐槽,叶知秋安慰了句。 “哎呀,您听见了呀,我声音很小的。” “?” 叶知秋还想说几句,只是林听眼睛盯着屏幕,手指搭在键盘上久久没动静。不过三分钟之后,噔一下起身,拔了u盘,再把桌上散乱的杂物一股脑扒拉到包里。 “你又不写小结了?” “昂!”小跑出门,急不可耐的表情溢于言表。 叶知秋没忍住站起身朝楼下瞄了眼。沉微明正在小花园坐着,他两条腿张的很开,双手撑着额头,着实喝了不少。没一会就见到林听冲到他面前,他抬头,咧嘴对她笑;站起身,想揽她入怀。她不依,捶打他的胸口,看似不情不愿,最后却钻进他怀里久久没出来。 眼下这幕带给他的冲击不比电话的少,暗讽自己真是自作自受上赶着看虐人的剧情。 “你怎么不走?不是让你回家休息么?”男人身上的味道掺杂着酒气,没有平时好闻。 “等你啊,你都生气了我哪敢走。”烫人的气息萦绕在耳畔。 两个人抱了一小会,手牵手,最后终于消失在叶知秋的视野里。 林听没有再追问他为什么喝酒,相处下来也大抵了解他的性格,他不想说的,换个大锤头都撬不开他的嘴,也没提她从叶知秋那听说的事情,心里断定和老倪脱不了关系。 没在一起时林听倒不觉得他这般行事作风有任何问题,可现下两个人都那么亲密了,那一丁点缝隙和只字片语的隐瞒就显得格外扎心。像是一根细针扎根在二人之间,一不小心踩上去,只流一滴血的伤害,却疼的让人霎那间想撤回脚。 第四十二章(2)远方的消息 她不知自己的占有欲竟是如此强烈,甚至都没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他瞒了她,她又何尝不是。她不知别人是如何解决恋爱中层出不穷的小问题,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程度,却如鲠在喉,一时半会难以释怀。 她在急诊值班的时候接待过不少喝醉酒的病人。有把脑壳摔个口子的,也有把肋骨摔断的,还有吐到只剩黄水吓到家人赶忙送医院的;进了医院也不安生,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上面吐下面尿,更有甚者动不动挥一拳头踹一脚。见多了,就会在家常年备着醒酒的东西。 其实沉微明离醉还很远,微醺罢了。他不常喝酒,在越南的时候酒局参加不少,一律滴酒不沾,对外说自己胃溃疡严重,保命要紧,再加上家里那位管得严,喝几口是爽了,等回家又要听她吵吵闹闹吃不消。落到外人口中,便得了弱鸡,怕老婆这样的称号,他也不在乎。意志力再强大的人也不能保证大脑在酒精麻痹作用下会犯怎样的低级错误,他没有试错的机会。 倚着床醒酒的功夫,林听已经端着醒酒汤坐到床边。第一眼看上去很像毒药,乌漆嘛黑的上面还飘着姜片,再一闻,实在让人没有喝下去的欲望。无奈今日已经惹她一次,眼下对着她犀利的目光,莫名犯怂,一咬牙一闭眼就给干了。 味道没记住,后味却呛人。比酒好喝不了多少。 早上他在急诊做足了面子工程,快出医院门的时候老倪叫住他,眼神几分犹豫。他实在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也不想再在宋川和沉微明的命运里来回跳脱;假装没有接到对方欲言又止的信号,扬扬手准备告辞。 刚走出去没几步,老倪还是追了上来。 “那天在动物园和你偶遇,我回去好好想了想,又拖了几个老伙计打探了不少对方的来头。你说的没错,这是蹚浑水,可老李的儿子不是一般人,那个案子侥幸逃脱的除了你我二人,剩下的没几个,你就不怕他查咱们?” “查呗,问心无愧,尽管查。”沉微明眸色一深。再一想,人家毕竟是求财,为父报仇这种事电视里演演就得了,就凭他爸犯的事,他也只能在暗地里搅动一二,大多时候还是要夹起尾巴做人,多少眼睛盯着呢。只要不和过去的人牵扯过多,不会有太大问题。 “这小子,据说身上还背着人命。”老倪捂着嘴,凑到他耳边,话音落下的时候似乎顺便把压在心头已久的石头一并砸到了沉微明身上。 “真的?你怎么知道?” “十有八九,时间线对得上,我也找人打听了。去年过年那会你记得么,往年老李都会组织商会办迎新晚会,就去年没办,还飞去美国两个礼拜,据说就是为了处理他儿子这个烂摊子。” 沉微明不说话,大脑在飞速的转动,他好像不经意抓到了线团的一头,却不知道线的另一端会是什么。 “听说那小子长得不赖,玩的花,还吸那玩意,”老倪拐了他一下,“你懂的,结果有个姑娘被他耍了,心有不甘,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好好的把车就往悬崖边开,车当场烧了人也烧的就剩一副骸骨。这小子倒跟没事儿人似的,反而吓得老李紧张兮兮连夜飞美国。” “哪条路?” “嗯?” “事故发生在哪条路?”沉微明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可怕的联想,语气里有些急迫,又很快冷静下来。应该不是,应该只是巧合,肯定不会。 “洛杉矶?我哪知道细节,要是真的,这姑娘也是个想不开的,至于么。” 沉微明手上的烟不知不觉烧到了烟蒂,烫手的瞬间他终于彻底回过神来。笑笑,“道听途说的事情也不用太当真。至于你提的建议,我还是那句话,过去的事我不想掺和了,累。” 老倪频频点头,摸着下巴看着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脸上多写着焦虑和迷茫,“说到底啊人还是贪心,平淡日子过久了就犯贱。我也就想想而已,真回那鬼地方过从前提心吊胆的日子,还真受不了。再说了我闺女离不开爸爸。” 沉微明拍拍他肩膀,转身告辞。 好在老倪始终没有主动开口要他的联系方式,大抵是下了要和过去断绝干净的决心,也知道此面之后二人多半是彻底消散在茫茫人海里。 老倪口中捕风捉影的消息让沉微明莫名心烦意乱。他就近去一间超市买了几瓶啤酒,找到医院附近一个无人的角落,独饮起来。脑子里把老倪的话咀嚼一遍又一遍,没边没影的事情却能如此牵动他的神经,说到底还是为妹妹的意外离世耿耿于怀,长年累月的愧疚和自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理智分析下来,又觉自己只是过于敏感,神思多虑。事故地点对不上,而据他所知妹妹也没交男朋友,更不是会为男人做傻事的性子。他无奈地笑笑,将脚边东倒西歪的空酒瓶捡起扔进垃圾桶,迟疑许久还是按下给队长的电话。 挂完电话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酒精味迅速在周身空气里蔓延开来。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到底是希望队长能查到什么,还是希望不会收到任何来自远方的消息。 第四十三章棋子 在Holiday接连几日突击“培训”下来,沉微明最大的扭捏是被人喊老板,从店长到服务员再到后厨,一个劲沉老板沉老板的叫。前几次他反应不过来,直到人家把脸怼面前才意识到是在叫他;老板这个称呼总让他想到越南当宋老板的时光,好不自在。 “可以不叫我老板吗?”沉微明实在受不了。 小江睁大眼睛,“沉老板,那我们应该叫你什么呢?” “叫名字?叫老沉?哦,不对小沉。都行,反正别叫我老板。” 小江拿不定主意,找店长商量,店长无法抉择,就去找周昱白。 周昱白听完哈哈一笑,手一扬,随他去,就叫本名。末了没忘打趣沉微明,心理素质还是不过硬。 沉微明懒得辩驳,随他笑,谁还不能有个心理阴影不是。 “不叫老板,那咱们谈一下工资。”周昱白端坐起来,手上还拿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年纪不大养生套餐倒提前喝起来了。 沉微明眼神从他脸上扫过,大概知道这孙子又憋了什么主意。 “开什么工资?新店还在装修。Holiday我没投资,不插手。” “你给我看吧台了呀,不多,一个月一万怎么样?” “你这么乐善好施怎么不去寺庙多捐点。”沉微明有点生气,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好意,很像施舍,尽管他知道老周不是这个意思。 周昱白见他脸色阴沉,腆着笑,解释自己并不是大财主,也没宽裕到一个月一万块直接送人的地步。顶多再过半年,Vacation就要开张,那边开了之后他两头兼顾肯定忙不过来,想把旧店店长带过去呆几个月,培训一下新店的店长;沉微明呢,就暂时留在Holiday打理,一是这里早已上了正轨,上手容易些。二是,这里离医院近啊,方便恋爱。 他条条在理,尤其最后一句话简直击中沉微明的命门。见沉微明脸上的怒气消散一些,干脆一鼓作气说完,“一万其实不多,店长一万五,还包吃住。” “人家早八晚十,你好意思亏待人家吗?” “是是是,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就当自己是Holiday副店长,我不要求你早八晚十,我怕林听揍我。你多学学管理之道就行。” 他眼神真诚,沉微明琢磨几分钟后,比了个手势,“八千吧,多了不要,少了不行。” “成。” 沉微明也终于在做生意这事上琢磨出一点门道。 周昱白短短几年内在南城铺开一层结实的关系网,从供货商到散客再到附近大大小小的机关单位,每个环节都被他打点的很好。甚至林听医院一些科室举办话题交流或专家会诊等重要事宜,也会联系Holiday送餐。 用他的话来说,“没后台也要给自己创造点后台,人总归是要吃饭的,去哪吃都是吃,总要给人提供点理由,为什么非Holiday不可”。 话说的有些深奥,沉微明似乎嗅到点灰色地带的味道。周昱白摆摆食指,“不用多想,多是人情债。我爸妈的,我的,哪家店一开始不是靠人情撑起来的,后面全靠哥们自己的本事。你放宽心,哥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绝对不会被铜臭味污了正气。” 沉微明笑笑,没忍住感叹造化弄人。他还记得工作第一天的踌躇满志,立志要向父亲一样为事业奉献终生。他以前无法想象自己不当警察会是什么模样,仿佛警服穿上身就不该再脱下。不长不短七八年的时光,命运的手掌早已翻云覆雨把他的生活搅得鸡零狗碎。 老周说不出什么煽情的安慰人的话,他的雄心壮志和满腔热血终究还是没挨过时间的蹂躏。 辞职之后的日子他悟出不少道理,没有哪个人的生活可以一成不变一眼看到老。每个人都是老天的棋子,落子何处,棋局战略,单局时间全屏老天定夺。 等一局结束,或胜或败,全部归零。命运的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把抹去,霎那间所有棋子搅动在一起,就如平静的生活骤然掀起风浪,等落定后,有的棋子黑白混合或许还夹着灰尘,有的会在水里浸泡数日,或在盒子里被掩盖住久久不见光日。 棋子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等。 “过于装逼了啊!”沉微明赶忙打断,这家伙越来越文绉绉了。 周昱白一秒破功,忍着笑,“我跟你说生活的顿悟,你说我装逼,还不是怕你小子钻牛角尖。听我的,献身牺牲是伟大的人才会有的思想境界,没必要逼着自己做一个伟大的人。咱们小老百姓把普通日子过得津津有味已经算是积极向上的大好青年了。” “我是青年,你是中年,我们用词得准确。” “你。。。” 第四十三章(2)一言为定 傍晚饭点的时候店里来了个熟人,他进来的时候沉微明正在坐在吧台看账本,对方见到他犹豫几分还是走近几步打了个招呼。沉微明立马起身,伸出手去,“不好意思啊,那天有点状况,不方便和你打招呼。” 叶知秋回握,笑笑,没说什么,指了指角落的桌子,“和朋友约了吃饭,回聊。” 如果说第一次正面交锋沉微明察觉到叶知秋对林听可能会存在的情愫,那么在上海的时候他更加确信叶知秋是喜欢林听的。 林听晕倒的时候叶知秋表情慌张,全无平时外人眼里的冷静,更没有一位经验丰富医生该有的淡定。他从叶知秋怀里接过林听的时候,对方的手仍攥的她很紧,直到进电梯才放下。沉微明当时一心顾着林听,没时间吃醋,这几天接二连叁的偶遇倒让他忍不住琢磨起“情敌”的威胁力度来。 眼睛盯着账本,脑子里把林听平日里描述叶知秋的话语匆匆过一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力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废纸上被他乱涂鸦好几笔,胡乱勾勒的线条下似乎藏了一个讥笑,笑他幼稚。 叶知秋吃完饭没急着走,考虑再叁,还是决定当电视剧里话多的男二,找男主谈一谈。 沉微明指着室外的甲板,叶知秋颔首跟在身后。两个男人第一次面对面坐在伞下,谁都没有先开口,却都在心里把对方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了一遍。 叶知秋坐下的时候有一点后悔,人家两个人日子过得好好的,他算是什么东西。但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不管出于什么情感,什么角度。他轻咳一声,试图编造合适且不突兀的开场白。 “知道你们当医生的忙,能出来吃顿饭都不容易,有什么话直说,不绕弯子。”沉微明从口袋掏出一包烟,是那日买酒的时候捎带买的,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抽一根过瘾。 叶知秋指着烟,“少抽,而且你最好去医院做个肺部CT看看有没有肺结节。” 沉微明烟抽出来一半,又塞进盒子里。“听医生的,改天去照照。”他不是敷衍,是真的会去。 “林听,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你知道吗?” “嗯。”他们在一起之后林听的睡眠明显改善不少,但也有几个夜晚,沉微明醒来发现身边无人,看见林听一个人坐在书房对着空相框发呆。 他不想问。没有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需要对方百分之百毫无保留的坦白,更别说那些扎心的过去。 如果她主动说,他会抱紧她认真听,再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如果她不说,那么就给她爱给她时间,相信她有自愈的能力。 叶知秋停顿了很久,久到沉微明以为话题到此为止。 “她自杀过,抢救回来了。”叶知秋的嘴唇微微颤栗,拿起桌上的水杯,猛喝一大口。 “具体原因不明,去年除夕夜的事。之后我就介绍自己的朋友,心理医生给她治疗。她不算抵触,也明显见好。” 沉微明一时半会没有言语,心像被人狠狠锤了一下,狂甩半天始终回不到正位上来。他咕噜咕噜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眼眶有点红。 “因为他爸?” “不是,应该不是,应该是别的什么事。” 叶知秋叹口气,手指敲打杯身,一下两下,颇有节奏。“我告诉你这些只有一个目的,对她好点,她比你想象中还要脆弱。不夸张的说,她的心理素质抗击不了生活里任何的剧变,尤其是亲近的人带来的。我认识她两年多,没见她对任何一个人像对你这般用心。” “我知道,谢谢。”沉微明说不出别的话,他没有信誓旦旦做保证的习惯,也对誓言这自欺欺人的玩意嗤之以鼻,更何况是对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他只是心疼,想立刻冲到她面前抱抱她。 叶知秋无奈的笑笑,自己最近话太多,终究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吐露了个干净。但这次他不后悔,他看人一向很准,相信沉微明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可两个人相处总有磕绊,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沉微明能多让着她点。 他解释不清自己的心态,也无意把自己放到爱而不得的男二角色中去,只能自我安慰一句医者仁心,林听是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 “我回医院了。” “一起吧,林听也快下班了。” 两个大男人并肩走,谁也没有再主动挑起话题。到楼下的时候林听已经挎着包站在楼下等,一脸诧异,“你俩怎么一起?”说话间就小跑到沉微明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沉微明没顾及旁人,轻轻吻她头顶,“正好碰到了,叶主任来Holiday吃饭。” 叶知秋给了个不算尴尬的笑脸,但也不大好看。 “那叶主任我们走啦!”林听急着下班去吃好吃的,南城新开一家火锅店排队四小时起,小刘护士长不知在哪找到黄牛定了座本来打算和男朋友一起吃,没想到男朋友临时出差,就借花献佛给了她。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说着今日的见闻,感叹难搞的病人家属,一早上憋着不能上厕所跟着王医生坐专家门诊的崩溃,想到哪说哪,小嘴嘚吧嘚,开心的不行。 “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一旁的男人始终没有说话,低气压终于蔓延到她身上。 沉微明站定紧紧拥抱她,力度很大,勒的她差点喘过气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林听,我不能没有你。”他把很多想说的话通通咽下,改成一句请求,求林听给他一个承诺。 “傻啦?好好说这些,你只要少惹我生气,我绝对不离开你。” 我们一言为定。 第四十四章侵占 沉微明失眠了。 他一向睡眠很好,卸下肩上的担子后整个人更是轻松不少。可今晚他却睡不着。 几个小时过去了,叶知秋的话依旧在头顶盘旋。吃火锅时他有好几次穿过缭绕烟雾对上林听那双越来越柔情的眼睛,到嘴边的问题又顺着肥牛卷囫囵咽下。还好今晚吃的是火锅,彼此的脸都雾化几分,不然她一定会发现他神情里的隐忍和食不知味的心神恍惚。 身旁的人儿正在酣睡,她一直枕着他的胳膊,发间散发阵阵花香。她的洗发水沐浴露香味比较明显,花香,果香,好闻却不适合男人。用她的话来说,医院的味道闻多了想吐,回到家当然要好好犒劳自己的嗅觉。这些还不算,卧室里还有香薰蜡烛,助眠的;浴室也有淡雅清新的除臭剂。 得,一圈转下来,弄得他一个大男人常常身上混着异香,好几次周昱白像狗一样耸着鼻子嗅他,再不怀好意的笑笑,笑的他头皮发麻。 后来有一天再来的时候,浴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瓶男士沐浴露,是他惯用的品牌。再然后,男士拖鞋,牙刷,毛巾,从酒店一次性的成功进化到有质感的,颜色也和她的颇为相配。 沉微明正一点点侵入她的空间。 不大的屋子被他的生活用品塞得更满当一些,从成双成对的碗筷,枕头,睡衣,再到厨房的手磨咖啡机和卧室的懒人沙发,他热衷于在林听出门前给她来一杯新鲜的手冲,苦味浓一点,再加点燕麦奶;也喜欢拉她窝在明明只容得下一个人的懒人沙发亲吻,等施展不开时再换回大床上。 两个人仍处在半同居状态,住哪看当天的心情和林听第二日的手术安排。只要不是有早上第一场的手术,她都会拉着他走半个小时的路去他那儿。 走到他家的路程不长不短,于绷紧一天的她而言是每日最治愈的时光。 病人,手术先放一边,脑子里想的和眼前看到的是同一个人;现实和梦想的高度结合让人心生愉悦。夏天的闷热还没到来,摩挲在耳边是仍伴有凉意的风,路旁的小摊铺喧嚣一整天后终于沉寂下来,店里的人们弯着腰,脚瞪黑胶靴用粗水管冲刷地面,再拿刷子卖力地摩擦,咬牙切齿的,地上的污渍混着水流肆意流淌。 沉微明牢牢牵着她,领着她在水流中绕来绕去,有时一不小心踩进小水坑溅的水花飞起,小声惊呼,感受凉意袭击脚趾,脚踝或小腿,抱怨几句被污水溅脏了的裤腿,再相视一笑。 一起过夜的时候也并非每次都做爱。 他们会早早上床,挑一部电影,往往看到一半林听就在他怀里睡去,他小心合上笔记本,再慢慢躺下。林听半梦半醒中会问一句,“演完了?”他轻吻一下她额头,“明天接着看,睡吧。” 今晚林听还是选择去他那儿,说想念老陈店里的牛肚牛肠,想放肆一把吃个宵夜,只是她的放肆也不过每样咬一口,再一把推到沉微明面前,“我吃好了。” 沉微明看着几乎纹丝未动的食物,哭笑不得。不吃光盘怕老陈揍他,吃了怕自己的胃吃不消。 “师傅我建议你以后出一个套餐组合。”吃火锅时明明很饱了,等第一口牛肠下肚,他又觉得饱是幻觉。 老陈炒着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大声喊道,“你说什么?!” 林听手做成喇叭状,“他让你出个套餐组合。” “什么意思?”老陈关了炉子,把盘里冒着热气的酱爆竹肠皇端到隔壁桌,顺手将桌子底下的塑料椅抽出来坐下。 “就牛杂牛肚这些,你一样弄一口,做一个美女夜宵尝新餐,绝对火。”指着林听,意思绝对受她这样眼大肚皮小的欢迎。 老陈以为他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想法,结果听完是这么不着调的东西,恶狠狠瞪他一眼,站起身,椅子踢回桌子下面,走了。 “我说真的!你考虑考虑!” 林听一个眼疾手快,掐的他直呼疼,“合着是揶揄我是吧。你怎么这么讨厌。” 两个人打打闹闹,像极了新婚小两口,老陈炒着菜眼神总绕到两个人身上,热气熏得他眼眶都有点湿润,真好啊,要是老沉在,肯定也喜欢这个未来儿媳妇;要是那个小丫头还在,估计早就跟在林听屁股后面嫂子嫂子的叫唤了。 他想的入神,沉微明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炒菜把魂都炒锅里了?困了就早点打烊休息,别一把年纪还拼死拼活的。” 老陈就着脖子上的毛巾将脸上的汗珠和眼眶的湿气一并抹去,“年纪轻轻就染上念叨人的瘾。回去歇着吧,林听还要早起。” 好几天没回来,进屋子的那一刻,他不禁笑笑,林听何尝不也在一点点侵入他的空间。 她不知什么时候和老陈商量好,开始打起布置屋子的主意来。老陈怎会拒绝,恨不得把房子送给二人当新婚礼物。林听郑重其事表示只动软装,家具和格局绝对不变。可短短十几日,屋子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墙上多了几幅色彩鲜明的抽象画,桌上摆了一个肥嘟嘟的多肉,好养活,每周浇一次水就不会死的那种。厨房里的餐具杯具都换成颜色靓丽的,甚至连卧室的四件套都换了,丝滑质感,和她家的一模一样。 现在的他躺在丝滑的被窝里,毫无睡意,眼睛睁的噌亮,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被挤满的胃仍在加班加点办公,泛起的五味杂陈涌到喉咙,着实酸涩。 第四十四章(2)好奇 如果不是亲情问题,会是感情问题么? 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彼此的情感经历,因为不重要。 沉微明的感情经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读大学情窦初开时和一个姑娘交往过叁个月,他们在迎新晚会上认识,作为主持人的二人常常在一起串稿。读书那会时间多的用不掉,不上课的时间两个人就凑在一起。 少年时代常把习惯当喜欢,好像习惯和这个人天天见面,发发讯息,下课一起去食堂吃饭,偶尔出去看电影爬山,就是喜欢。 少年时代的恋爱也很纯粹,更多是像给彼此找了个玩伴和饭搭子。 分手是姑娘提的,理由是性格不合。她喜欢闹腾,喜欢刺激,喜欢半夜不回寝室骑着机车在山路上跑圈;沉微明和她完全相反,他性格沉稳,对任何有安全隐患的事情都避之不及,也受不了心脏被刺激后的剧烈跳动,分分钟会跳出喉咙,捧着双手都接不住的失措。 沉微明立马答应,干净利落,也因此落了个狠心的骂名。 无疾而终的短暂情感教会他一个道理:动心是瞬间的事情,可喜欢和爱是久处不腻。 小孩子过家家的感情实在没有提及的必要,他甚至已经忘记姑娘的模样,脑海里只剩下朦胧的影子,像是洗废了的胶片,轮廓还在,五官却不清晰。 他和林听默契地只看现在,只看未来,对过去都选择性只字不提。 如果不是感情还会是什么呢?他想不出,咽喉咙的瞬间酸涩褪去,勾起心底的阵阵烦躁。 最后轻手轻脚的起床,摸到书房桌子抽屉里的半盒烟,抬眸见到桌上的空相框,眼神一时半会没有再挪开。照片会是什么呢?是前男友么?好奇心在黑夜滋生,伴随星火点点,愈发嚣张地侵占他的神经,一口接一口,很快一根抽完,他又点上一根。烦躁,真他妈的烦。 不大的空间很快就溢满一股呛人的烟味,呛的他终于停下欲再点燃打火机的手。站起身推开窗,一股强风吹进来,顺势把相框吹倒,砰的闷响,在深夜尤为刺耳。 “你怎么不睡觉?”林听揉着眼,又嗅了嗅,“你抽烟了?” 沉微明把烟掐灭,“睡不着,烟瘾犯了。”说话间搂着她回卧室,好在她睡眼惺忪,没有察觉出异样,只小声抱怨一句,“刚才醒了发现床上没人,把我一下给吓清醒了。” “不怕,我会一直都在。” 林听钻进他怀里,“你今晚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说的话有点奇怪,很矫情,都不像你了。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她的声音渐弱,忽远忽近的,最后变成均匀的呼吸打在他胸口。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渐渐入睡。一开始神思混沌,灵魂似乎脱离肉体在空中飘来荡去。他甚至能清晰听见林听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也能感知大脑仍在飞速的转动纠结会让林听做傻事的原因。 一道强光进来,他下意识捂眼,门吱吱呀呀的开了,从布局上看,是他在香港和爸爸妹妹住的老房子。不到五十平米的局促空间曾充满了叁个人的欢声笑语。 他迟疑几分,还是朝前迈进。爸爸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剁鸡,给难得凑在一起放假回家的兄妹俩做他们最爱吃的白切鸡。爸爸的声音缥缈,话听不真切,他不由自主往厨房走,被妹妹一把拉住手臂。 “让我好好看看,我们家的大忙人最近是瘦了还是胖了啊?”妹妹比他矮不少,踮起脚跟也不过刚过他肩膀。 他心里一惊,还没回答就被她抢了台词。 “干嘛,见到我回来不开心么?什么表情,爸,晚饭不给哥吃了!” “你舍得么?刚才不知道谁念叨哥哥爱吃白切鸡,让我多做点。”爸爸的声音终于清晰的传来,沉微明侧过身子往厨房里看看,只看得见一张侧脸,看不清表情。 “诶诶诶,发什么呆呢?”妹妹的手在他眼前晃晃,转眼间已经拉着他坐下,喋喋不休开始汇报近日的所见所闻,无非是和小姐妹之间的趣事,她说的津津有味,如数家珍,沉微明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喊,“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情境?” 场景切换,同样的屋子只剩妹妹一个人,她蹲在那嗷嗷的哭,沉微明也跟着半蹲下,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别哭了,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臭男人,贱男人,等着吧,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沉微明心里咯噔一下,推开她,妹妹的脸瞬间变成林听的,她忿忿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让我死?” 沉微明大声喘气从梦中惊醒,头痛欲裂,窗外依旧是月光,他花了好几分钟彻底从梦境里抽离出来,又稍微挪了下身子,担心自己的心跳声吵到林听。 他想,我们不能寄希望于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救赎自己的人,没有人活该是另一个人的救生圈,寄希望于对方身上的救赎也只能暂时忘却消极的状态。最好的救赎是自我救赎,直面问题,解决问题。 林听,也许你还没有足够的勇气,也许你还在选择逃避,我没有办法强拉硬拽你出来,但很希望有一天,你能主动把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说与我听。 第四十五章云吞 沉微明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叁竿。 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一整夜的混沌胡思,引得偏头痛蠢蠢欲动。床上空空,桌上贴了个便利签,是她龙飞凤舞的医生病历版字迹,“我上班去啦,冰箱里有云吞自己煮着吃,晚上见。”还加了个笑脸。 他笑笑,迭好便利贴,放到一旁镶着金边的透明玻璃盒里,里面是二人最近“书信”交流的记录,林听的主意,美其名曰“文艺生活的气息”。 家里的冰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塞得满满当当。 还记得刚到南城的时候他都是去老陈店里就近解决吃饭问题。他不挑食,但比林听对食物的要求稍微高那么些。林听饿的时候可以抱着冰冷的叁明治啃,他不行,他对食物的第一要求就是热的,其次新鲜的,凉菜卤菜除外。 老陈的手艺他从小吃到大,是能勾起胃里暖流不断上涌的温馨的味道。有时候他不禁怀疑舌头才是拥有最多记忆细胞的部位,不然怎么会在第一口品到某些食物的时候,脑海里自动调配出久远的记忆? 后来林听来了,说天天白吃老陈的不好意思,换衣服下楼吃饭也很麻烦;她晚饭吃的少,多是随便应付,就去超市买些半成品或速冻食品。后来又嫌不够健康,就定期去菜市场买现包的云吞以备不时之需。 煮云吞的时候他又想起昨晚的梦境,太阳穴右侧的神经有规律的跳动,每跳一下扯一下头上的筋络,带来360°全方位的头痛。 锅里的水泡咕噜咕噜从下往上翻涌,冲击着云吞也起起伏伏。第一个云吞入嘴,烫到上牙膛又赶忙吐出来,耳边仿佛响起妹妹咯咯咯的笑声,“你呆不呆?吃个云吞都能烫到。” 十岁是沉微明的一个人生节点。 从那一年开始,他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那时候的他对离婚二字很懵懂,却对周遭环境的变化异常敏感。 从一屋子欢声笑语到爸妈互不搭理也不过十年时间,最后一年是两个成年人无声的拉锯战;对他而言,则是心理上的煎熬。 他预料到爸妈会分开,却不知具体是哪一天。每天睁眼的时候都在等,等爸妈找他谈话,问他选爸爸还是妈妈,那么他就会把内心早已做好的决定告诉他们,镇定自若,脸上保证不会出现任何表情变化。 同学们都说爸妈离婚的话,子女只能选择跟一个,像他们家这种情况,多半是一个跟爸爸,一个跟妈妈。 他肯定跟爸爸。爸爸是刑警,也是他的偶像;走路带风,更是练得一手擒拿术。忙起来好几周都不着家,却把工作之外所有的私人时间用来陪伴家人。 他并不觉得自己或妹妹的成长轨迹里有一个缺席的父亲;但很可惜,在妈妈眼里,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 那妹妹呢?他心一紧。他早已习惯这个跟屁虫的存在,哥哥长哥哥短的叫,有点吵却很窝心。他不敢想象家里没有妹妹的日子,念头一起就觉得心慌,立马决定找妹妹谈一谈。 进房间的时候妹妹正对着梳妆台扭着麻花辫,头上夹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发卡,回过头来对他笑时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小屁孩把自己脸画的跟猴子屁股一般,甚至拿妈妈的口红在眉心点了一颗红痣,问他像不像电视剧里的观音菩萨。 他倒吸一口凉气,不敢说更像蜘蛛精的实话,敷衍地笑笑。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当大人的感觉:说话前居然要深思熟虑。 “如果爸爸妈妈离婚的话,你会跟谁?我跟爸爸。”他闭着眼一鼓作气说完。 妹妹歪着头,“那我也跟爸爸。”她好像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甚至做出的反应比沉微明预计中成熟的多。说完就扭过头继续对着镜子摆弄她的发卡,红的绿的黄的,越夹越多,看的沉微明直皱眉,心里吐槽什么审美。 “如果不能两个人都选爸爸呢?你怎么办?” 前一秒还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妹妹后一秒突然就哇一声哭了。她仰着头嗷嗷哭,用鼻涕眼泪将脸上的腮红,口红均匀涂抹,抹的到处都是,很是狼狈。最后跳到地上,一把钻进沉微明怀里,说话断断续续,“哥哥去哪我就哪,他们要分开是大人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小孩子承受他们决定的后果?” 沉微明胸前的白色校服很快被漂染成葡萄柚色,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怀里哭的快要晕厥的妹妹冷静下来,有点恼,最后咬咬牙,“不哭了,我们都跟爸爸。” 第四十五章(2)白切鸡 妈妈不好么?沉微明还记得母亲曾经哽咽着问过他这个问题。 答案当然是好,每个孩子心里对妈妈都自带滤镜,妈妈最漂亮,妈妈最温柔,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可妈妈也让他害怕,他怕妈妈莫名其妙的吃着饭哭出声;也怕妈妈不辞而别一走好几天只在桌子上丢下几张纸币供他和妹妹开销;还怕妈妈对他说爸爸的不是,偶像和父亲被自己最爱的妈妈诋毁,是别样的扎心。 成年之后的他慢慢理解一个女人对婚姻的期盼,只是讽刺的是,当时爱上那个男人是因为他勇敢正直无私,最后离开他也是同样的原因。 他不想去评论是非对错,感情走到绝路很多时候都是两个人的问题。他表示理解,但不能原谅。 他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从此变成了妹妹的第二个爸爸,肩上的责任重了,但不多。 他和妹妹依旧打闹斗嘴,烘的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爸爸那段时间瘦了很多,愁云却逐渐消散,他每天下班都会回来,也许是午夜,也许是清晨叁四点,有时只是为了给他们做个早饭顺带冲个凉。 他想象中和父亲关于男人担当责任的对话也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有一次屏不住,他问爸爸怎么不教育他要承担起照顾妹妹的重担,照顾好这个家,赶紧长大。爸爸笑笑,摸摸他的头,“微明,你也才十岁啊!” 十岁到十六岁的记忆很零散,快乐居多。如果那时有人问他,家是什么,他会回答,桌上有热乎的饭菜,日光灯下的他埋着头扒拉饭,而一抬眼就能见到嘴里塞得满满的妹妹和滔滔不绝给他们讲奇闻轶事的爸爸。 再后来他读大学住校,妹妹离家也读大学,一家人能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可每次凑在一起都是笑声不断。爸爸会备上一大桌子的菜,多是老陈掌勺,他打下手。妹妹有时候看着厨房里凑在一起的两个老男人会探进头调侃几句,“爸爸你的第二春不会是陈叔叔吧?我接受的了,哥哥你呢?” “陈叔叔烧饭好吃,我举双手赞成。”话音还没落就被一个凛冽的眼风警告,吓得他赶紧闭嘴。 长大后的妹妹审美也突飞猛进,不再是小时候把自己抹的五颜六色的傻姑娘了。她会化淡妆,会喷香水,会知道如何在装扮自己时扬长避短。只是为人处世起来还是没心没肺的,捧着一颗真心待人,不求回报。 他也担心过妹妹会不会受委屈,暗嘲自己骨子里竟也有一丝长兄为父的思想作祟。可人哪有一辈子不受委屈不吃亏的呢?过度保护反而是一种伤害。 妹妹成年之后,他更很少干涉她的决定。成年人要学会的第一课就是自己做选择,第二课就是学会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妹妹人生做的第一个决定是离开香港去南城读大学。爸爸表示不理解,香港好大学那么多,妹妹成绩一直不差,去哪个都不错。沉微明专心吃饭,没有掺和家庭会议,最后妹妹敲敲桌子,“这位同学,能不要只顾着吃饭行么?” 他放下碗,抹了把嘴,有些时日没吃到爸爸做的白切鸡了,真好吃。眼睛盯着盘子里仅剩的两块,筷子蠢蠢欲动。伸出手的瞬间被妹妹一把抓住胳膊,“你能说句话么?就知道吃。” “我没意见,南城和香港这么近,去哪都一样。” “yayy!2比1!” 爸爸眼神黯淡下来,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分量远不如沉微明的在小丫头心里重,眼下沉微明都表态了,那就随她去吧。只是一个姑娘家背井离乡的,总归不放心。 “没啥不放心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爸你安心搞事业,哥哥没事会去南城看我的。” “???我就不用搞事业是吧。” “你那事业和老爸的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都是警察。”沉微明吃鸡的兴致被她几句话搅得全无,干脆放下筷子,想好好和她掰扯掰扯。 “你是缉私警,爸爸是刑警呀。你又不用天天出现场抓犯人的咯,也不用去案发现场查看尸体什么的。” “你这是职业歧视!” “我这是实事求是!” 眼见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沉父连忙摆手叫停。妹妹咬着筷子一脸得意,沉微明懒得理她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等晚上妹妹睡着之后,他进到爸爸房间,“我会照顾好她的,放心吧。愁眉苦脸一晚上了。”他轻描淡写几句,安抚老父亲的不舍之心。 爸爸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连,再移至屋里的每个角落,五十平米的房子以前叁个人住嫌挤,现在又觉得空旷的可怕。 长大之后的他每每回想过去都觉得万分庆幸,除去偶尔的阴霾,日子大多数时候都是阳光灿烂的。 成熟之后的他和妹妹,人格独立又完整,丝毫没有受到单亲家庭可能会带来的负面影响。这里面的功劳多半要归功于父亲,是他用行动告诉两个孩子,爱是最伟大的治愈师,可以填补生活的裂缝。 碗里的云吞不知不觉已经见底,他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前段时间从队里背回来的相框。照片里,爸爸抿着嘴笑,妹妹呢,笑的露出了八颗牙齿。 职业原因,沉微明很少拍照,生怕记录太多自己的真实面目。那是他成年后叁个人唯一的合照,妹妹逼着他加入的。叁个人围坐在老房子的饭桌前,桌上是一片狼藉的剩菜残羹,甚至数的出来那天晚上啃了多少块鸡,剥了多少只虾。 妹妹头靠在爸爸的肩膀,手挽着他的脖子,他被迫举着手机对着自己的脸。 咔嚓,最后一面。 第四十六章荆棘 很多困难不解决并不代表不存在。 有些问题选择性忽略久了,容易让人心生前方道路一帆风顺的错觉,甚至都忘了不远处路边的荆棘和坑洼。 林听最近工作和爱情都挺顺风顺水,颇有人生终于走上康庄大道的感觉。 她明显更爱和人聊天谈笑了,闲下来的时候,常常几句话逗得办公室里的人笑的花枝震颤。 不了解真相的群众会打趣一句林医生最近是遇到什么喜事了?连带整个人都变得开朗很多。她听完就微微一笑,“天气好就心情好咯,再过几天就是台风天了,大家出门别忘记带伞。” 她最近夜班排的也不多。科室里新来一批规培生,苦活累活基本上都被他们分担的差不多,她就浮生偷得半日闲,体验一把当老人的优越。一下班不管多晚都拉着沉微明往他家方向走,好几次他都拽住她,“你不累么?要么咱们打车,或者今天先去你家,下次我开车来接你。” 林听嘟着嘴,摇摇头,“我不累,见到你就不累了。”她说的是真话不是情话。漂浮的心只有在见到他时才会彻底沉下去。 她最喜欢被他牵着,身边的喧嚣被静音,人群也被自动虚化,万物变幻,硕大的空间好像只剩他们俩,或聊天或沉默,眼里只有彼此,脚步朝着同一个方向。 等到楼下,原本累的没胃口的她又会被陈记牛杂飘来的香气勾住脚步,混迹在晚睡的食客们中间,来一份热气腾腾的牛杂,再来一瓶冰可乐。这一天就算完整了。 有一阵子没回家,林永年也被抛在了脑后。 这一日刚查完房,她盯着电脑整理查房记录。查房时赶时间,字迹也跟着眉飞色舞,等到整理笔记时发现,这无疑是来自自己的刁难。她自认为笔迹已经相当规整了,写出来的病历也远没有叶知秋的难辨,今天却意识到把自己坑了。 她绞尽脑汁回想,刚刚还在脑子里条条框框排列好的信息转身就如一盘散沙,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她不敢找叶知秋重述,只能根据病人既往病历和任性的字迹慢慢推断;全神贯注,完全没留意桌边站了她亲爱的爸爸。 林永年敲敲桌子,“跟我来一下。”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电脑镜,昂起头,“以什么身份?下属还是女儿?” 林永年居高临下的眼神变得更加犀利一些,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都没有闪躲,就这样持续了好几秒,像是无言的对抗,“女儿。” “医院不谈私事,有事回家谈。” “你给我出来,现在。”他压低声音,语气严厉,说完大步朝外走。 林听把眼镜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时连带凳子也往后一拖,弄出不小的动静,听得叶知秋心里一惊。 林永年背着双手脚步很快,路过的护士医生见到他脸上的愠怒,只轻声打个招呼就快步离开,不敢再多刷存在感。林听跟在后面,已经猜到林永年找她是为什么,能让他老人家如此大动肝火,在医院不顾及同事议论的也只有一件事了。 “门关上。”林永年丢来叁个字,端起茶杯去饮水机前接水。林听看着茶杯一点点变满,本来沉底的茶叶也重新飘回碧绿的水面上,冒着袅袅热气。 她耐着性子欣赏林永年完成一整套喝茶的流程,等到他终于坐下,两个手交叉在一起握得很紧,抿紧嘴唇。林听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说吧。” “说什么?您要听什么?” “那就说说你谈恋爱的事情吧。” “我恋爱了,男的,我喜欢的。” 茶杯咣当一声落在林听脚边,刚刚还在林永年手里摩挲的白瓷瞬间变成碎片,顺带把父女的关系割出一道更深的口子。 裤腿被茶水溅到,鞋面上也落下好几根茶叶,残留的茶渍迅速渗进白色的帆布,大概率洗不掉了。 林听觉得好笑,鼻子里哼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她的心脏跳动快了几分,却没真的吓到她。 从小到大她总结的,林永年发脾气的惯用招数:砸茶杯,拍桌子,和捶墙。 医院隔音效果一般,后两者显然不可取,容易引起同事的注意,还不容易找到合理的解释。只能砸杯子。 小时候她很怕林永年发火。他总是前一秒还在和风细雨的问话,下一秒突然发作。家里的木头桌子被他拍的疯狂震动,带动桌上的花瓶和水杯也一并颤抖;又或是攥着拳头捶墙,响声贯彻整个屋子,那些拳头虽然没打在她身上,却重重落在她心里。 第四十六章(2)所谓父亲 “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你想知道什么?他无权无势也没什么钱,这是你想听的部分么?” 林永年终于抬起眼皮凝视她,眼底是按耐不住的怒火,“和他家境没关系,分了。” “原因呢?”她冷笑一声。 “不合适,你俩不是一类人。” “我的男朋友,只需要他是人类,不需要他和我是一类人。玩消消乐么?找男朋友还要找同类。你跟我妈是一类人么?”林听有点激动,却还是把后半句咽下去,一个控制狂一个笑面虎,软硬兼施,折磨得她透不过气来。 “我再说一遍,分了。” “不然呢?把我赶出家门?拿张支票让他离开我?上演几场苦肉计?”她摸着下巴,“还是找个机会当中羞辱我们?” 林永年半晌都没说话,不知道是被戳中心思还是气的。 林听无所畏惧,她最坏的打算就是和这个家庭彻底割裂,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迟早会分,趁着感情不深断个干净,不然等感情深了再分,我怕你受不了。” “迟早会分?是你太高估自己了,还是太低估我了?”林听不置可否的笑笑,双手插袋,向后退了一步,离那坨恶心的茶叶远了一点。 “是之前骨科那个病人的徒弟是么?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朋友,只是朋友。” 流言最先开始传播的时候林永年并没当真,他找叶知秋问过,也试探过林听的反应,感觉多是捕风捉影。 可这段时间熟悉的医生见到他总会道一句恭喜,他忙的时候点头敷衍就算,顾不上细琢磨,前些时日他又被人恭喜,着实好奇,有什么好恭喜呢?抓住那人一问,说是恭喜他女儿谈恋爱了。 林永年下意识说都是谣言不用当真。那人挠挠头,“是吗,我上周末看见小林医生和他挽着在菜市场买菜来着。”话说到一半,见到林永年脸上表情的骤变,立马借口有事要忙跑了。 林永年站在那里,大拇指和食指快速摩挲,终于想起那天清晨在楼下小花园遇到的那个男人,对方明显知道他是谁,看他的眼神很是玩味。再把之前的蛛丝马迹串起来,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之后他听到关于林听恋爱的传言越来越多,似乎林听正毫不避讳地把自己恋爱的消息辐射到医院方圆一公里的各个角落:小区,那家叫Holiday的饭店,还有医院,都被人撞见过。 他没有立马发作,一是因为他忙,二是因为林听要代表医院去上海交流演讲不容有失,叁是因为他需要眼见为实。 而当他真的干起跟踪这件事才发现,林听压根没有躲,她是光明正大的和那个男人谈恋爱。并肩而行的两个人毫无间距,有说有笑,旁若无人,见到熟人还会热络的打个招呼。 他甚至不需要拉长战线收集更多的证据,因为两个人只要在一起,手就牵的牢牢的没松开过。 这个认知让他有点意外也更加生气,无名火不能全部发泄在林听身上干脆全部转移到那个男人身上去。 “朋友变男朋友有什么问题么?那时候的朋友是真的,现在的男朋友也是真的。”林听一字一句,振振有词。 林永年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强压着愠怒;半晌没出声,只看得见他的胸脯在剧烈浮动。“没问题?那人什么来路你摸清楚了么?别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 “我有什么好骗的?林永年,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男人接近我都是奔着你来的?你还真别自我感觉太好。”话已至此,她该说的都说完了,转身要走。 “我不会逼你,但不代表我会接受。”林永年还是没敢把话说的再重些,他知道最坏的后果可能会是什么,他承受不住。 “很好,希望您这次言而有信。”一把带上门,墙壁都在微微颤抖。 林听走出办公室好几步远才彻底回过神来,边走边捂着胸口让自己快速平复心情。下楼的时候正好遇上叶知秋,对方目光焦灼,一把拉住她,“你没事吧?” 语气和行动里毫不掩饰的关心让林听从简单的四个字中琢磨出一点别的东西来,她迅速否定自己的胡思,抽出自己的胳膊,“没事,有段时间没教育我了,找茬呢。” 她轻描淡写,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倒让他的心更揪在一起。 他不喜欢眼前这个看上去波澜不惊似乎总游离在状况之外的林听,也不喜欢她语气里的冷静和平淡,更不喜欢她的若无其事;不由分说地拽着她胳膊往天台的方向,“跟我走”。 “你疯了吗?”林听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他,好在楼梯间没有人,不然传出去又是流言蜚语。 叶知秋回过神来,眼神似是在恳求,语气也恢复以往的调调,“去一下天台,有事。” “稀奇,今天什么日子,一个个都要找我谈心”。 叶知秋没有搭理她,今日天晴无风,阳台上坐了好几个趁午休上来呼吸新鲜空气晒太阳的医生;眼神交汇时就颔首打个招呼,默契地不作攀谈。医生这个职业的压力很多时候无人诉说,那就消散在天台的风里,偷偷说给路过的云朵听。 叶知秋两手撑着栏杆,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错综复杂的高架桥,俯瞰下去,像极了这座城市的伤疤,扭曲在一起。“你的家事我不想多说,但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不会再做傻事。” 林听突然就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逗笑了,“您没事吧?”摊开手,在他面前转一圈,意思是您看我像是想不开的样子么? 叶知秋眼神里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和挣扎,“我说的是现在和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别再做傻事了。” 她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会了。”再拍拍自己的胸脯,“说到做到。” 转身的瞬间回想起林永年那个深不见底的眼神,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四十七章畅想 “魂丢啦?筷子都快插鼻孔里去了。”沉微明一边给她碗里夹菜,一边半站起身捏她的耳垂帮她回神。 她的耳垂小小的,揉捏起来手感很好,像QQ糖。而每次他手指触碰上去的瞬间就会变红,很有意思。 林听耸了下肩膀,头往后一撤,连带屁股都后挪一点,“你别弄我,痒痒。” 碗里的菜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堆得像小山那么高,自己却迟迟没动筷,心里一口闷气从见完林永年一直堵到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 从天台下去后她认认真真总结了不远的未来林永年可能会采取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找沉微明谈话,不断给她施压,派出姜艺文苦口婆心,给她安排更多的相亲局。 无论出哪一招她都无所谓,也不担心任何招数会对二人的关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唯一闹心的是她认知到这会是一场持久战。那种沮丧就像冷不丁有人告诉你,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你头顶都会被一片阴霾笼罩,打雷下雨闪电随机登场扰乱安宁,晴天遥遥无期。 她咬着筷子,瞥到对面低头啃鸡翅的沉微明,“如果我爸给你一张支票让你离开我,你怎么办?” 沉微明头都没抬,嘴里嘟囔一句,“看给多少吧!” 林听脸上的愁云更深些,放下筷子,眉头皱在一起,“什么意思?!” 对面的男人仍在津津有味的啃鸡,没抬头,也没立马搭理她,她急性子上来还夹杂一点小脾气,差点想当场摔筷子走人。 沉微明擦擦手,“给的少就让他加钱,加到满意了收下,然后我俩一起到新的城市生活。你喜欢哪里?” 他言辞恳切,目光真诚,硬是把假设性问题回答出现实感来。 “那Vacation怎么办?还没开业就跑路合适么?” 沉微明笑笑,起身改坐在她身旁,“我是股东,不干活纯分成就行。老周做事我一向放心,去别的城市你如果想继续当医生就当,不想当医生就看看你喜欢干什么。我积蓄还有一点,做个小生意或者是投资都行,虽然不会大富大贵”,说着又揉揉她的耳垂,“但养得起你。” “把你的油手拿开,讨厌死了。”边说边抽出几张纸巾狠狠地擦拭自己的耳朵,她力度很大,想把憋闷大半天的气都撒在可怜的耳朵上,耳垂很快被擦红,连累眼眶也一起红了。 “不用你养,我可以养活自己。”她叹口气,“可是不当医生还能干什么呢?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她声音很小,没期望得到什么答案。 她不是没想过离开医生这个行当,但人生的残酷在于如果一个人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被框在固定的模板里,那她俨然已是半成品。没有多样的未来,也没有无限的可能,除去面前仅剩的那条道路之外,她无路可走。 每每想到都不免灰心。她羡慕旁人有无数尝新和试错的机会,那才是人生该有的样子吧。不少人会夸她年纪轻轻事业有成,然而她所谓的成功不是主观意愿下的努力奋斗,而是早早就被人编程好的既定目标,她的每次叛逆和意识觉醒都是系统的bug,bug最终都会被修复,她无从选择。 “林听,我们还很年轻,未来有无数个可能。只要你想,都不晚。” 话听上去不算新鲜,可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带来不同的力量。 他的出现像一只马克笔在原本按部就班的方块图里横叉一笔,原先的结构被打乱,机械化的美感被破坏,却让人忍不住想接过笔继续画下去。她微耸鼻子,感叹一句两个人居然就这个假设性问题认真讨论半天。 沉微明也笑笑,“不是全假设,我是认真阐述另一种可能性。关于我们俩的。” 这几日他想了很多,他过去的生活,他的职业,未来的可能,还有林听。叶知秋的话似乎点醒了他,如果这座城市给林听带来的痛苦多于幸福,与其纠结往事的痛苦源,旧事重提,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不介意回香港,只是那里和南城相比而言有些过于拥挤。父亲留的屋子又小又破,他既不打算卖也不打算和林听蜗居在那里。如果两个人在香港定居,至少前几年手头上不会太宽裕,林听难免得跟着受一点委屈。 也可以去上海,他时常回想起和林听在上海那几日,应该是过去这些年来少有的精神彻底放松的日子。他个人很爱上海,那是骨子流淌的血液和童年滤镜交织在一起的情感迭加,林听看上去也挺喜欢。上海和香港一样,生活成本高,机会也多,周昱白一直惦记着扩大商业版图,他先去打前阵也不错。 或者去某个林听喜欢的地方,两个人过简单安静的小日子,在哪都很好。 他没有急着给林听描绘心中的憧憬,只是简单地给她传递一个信息,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很多问题都可以一起解决,不用自己钻牛角尖。 第四十七章(2)未来的可能 “所以,你爸会找我么?”沉微明说话间又夹起一块鸡。 林听突然觉得饿了,嘴里被塞得满满的,学他刚才吊人胃口的模样慢慢咀嚼咽下去喝口水才说,“我不知道,但是你做好心理准备,他中午找我聊了。” 她简单几句概括了情况,对话的部分有所删减,自己情绪上来的时候记不住和林永年到底交流了哪些,疯言疯语也没有重复的必要。 沉微明听完脸上并无不悦,反而很开心林听会主动告知有关家里的事情,包括和林永年的对峙以及她内心的感触;在他印象里好像还是第一次。 她的心正在一点点的打开,他也是。 两个常年因各种理由不得不关紧心门的人在听到敲门声的瞬间吓得手足无措,躲在门后好久才敢握紧把手,轻轻拧开一条细缝。 沉微明更勇敢些,门缝越开越大,一点点接纳林听的进入。林听更敏感些,听不得门外的风吹草动,一点小动静都会刺激她的神经影响心情。 “我搬到你那里去好不好?”林听预料到林永年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找各种机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刷存在感,想躲清净。 “那我每天开车送你上班,你可以多睡一会。” 林永年大概想不到,自己棒打鸳鸯的第一招刚出手半天,就撮合两个人从半同居状态正式变成同居状态。 她要搬的东西不多,满屋子扫荡一圈下来刚刚好一个小行李箱而已。收拾东西的时候莫名兴奋,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一条通向未知的分叉路来,因为未知,所以期待。 一番折腾到家已快十点。 合上门,拦住沉微明欲开灯的手。她毫无倦意,手臂环在沉微明的脖子上,在暗影里追寻他闪闪发亮的眼眸;再认真地,动情地,吻他。 闭上双眼,柔软的舌尖缠绕在一起,还混着一丁点荔枝气泡水的清新。他慢慢深入,又突然使坏,欲夺取她的呼吸。她睁开眼,狠狠咬一下他的舌尖,像是警告。对方吃痛下意识后退,被她双臂带回,含混不清的吐出几个字,狡黠的目光,“沉微明你想跑哪去。” 林听很喜欢和沉微明亲吻,轻柔缓慢和对方纠缠,再一步步沉沦。情绪浓烈时便咬他的嘴唇,力度不小,沉微明轻叫一声,手急速地解开她的衣扣,一颗,两颗,到第五颗时衣领哗一下被通通扯下,洁白的肌肤反射出些许光亮,映衬出男人眼底里的柔情。 他动作又慢下来,用唇在她身上肆意点火。他钟爱她的锁骨,轻轻嘬一下,留下一小块红色的印记。林听拍打他的背,轻喘,“别,会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他喘着粗气,手覆在她胸前最柔软的部分使劲揉捏,吻上去,再狠狠嘬一口,“留在这里就没人看见了。” 林听的身体早就在他的摆弄下溃不成军,她抱着他的头感受他的呼吸和轻抚一寸寸缓慢移动,由下至上,最后咬着她的耳垂不肯松口,呼吸穿过耳廓,挠的人痒痒,突然有点等不及。 “想要我么?”调情的问句配合娇滴的呻吟落在沉微明耳里是盛情邀请。 他一把脱掉碍事的短袖,线条流畅的上半身暴露在月光下,倾压下来,贯穿她,用力有点猛。林听喉咙里轻吟一声,转眼被他用嘴堵住,身体瞬间变得充盈。和之前循序渐进的感觉不一样,突如其来的占有直抵她心底,每一下都像是在重重敲她的心门。 “喜欢么?”他时而缓慢时而急促,掌握着两个人的节奏,感受林听在他身下变得更加柔软更加滚烫。 “喜欢”,她昂起脖子想要更多的亲吻,却总觉不够,最后轻轻推开他,“让我来。” 转眼她又变成主导者。她俯视身下的男人;每动一下,他就皱一下眉头或是捏一下她的腰,“小坏蛋。”她享受和他交合在一起相互主导互相取悦的交流过程,纵情忘我,情色旖旎。 那一晚他们持续了很久,到最后两个人瘫倒在床上耗尽所有力气。 “你这里唯一的不好就是床太小。”林听小声嘟囔着,一米五的床不算小,但和她家两米的床相比而言,滚起来的确不够尽兴。 沉微明刮一下她的鼻子,“明天我和老陈说一声,周末我们去买床。” “而且你家这个床,有点旧,声音有点大,你说老陈会不会听见?”她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说的,仍沉浸在自说自话里。 “听不见吧,听见也没事,他能理解。”沉微明编胡话逗她,哪那么容易听见,好歹是钢筋混凝土搭的,又不是木屋子。 林听掐他的胳膊,“买新床之前不跟你睡了。还有你要给老陈一个光明正大换床的理由。” “两个人睡有点挤这个理由不够光明正大么?”沉微明继续逗她。 她果然上当,狠狠拍打他的胸膛,最后手彻底被他牵制住,动弹不得。 “我知道,放心吧,快睡觉。”黑暗中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谁都不想挪开哪怕一丝距离。 睡梦中隐隐听见动静,沉微明抹黑开灯,仍在熟睡中的林听不知道为什么竟泪流满面。 第四十八章对峙 好巧不巧,几日之后沉微明还真和林永年直接打了个照面。 不同的是,预想中的支票钞票都没出现,也没臆想中咆哮勒令他离开林听的戏码,两个人只是在Holiday简单偶遇。 自从沉微明担当起副店长职位之后,老周终于放心大胆恢复随心所欲的作息时间,毫无规律可言。沉微明笑称他是之前在队里被管多了,人到中年竟生出叛逆心。 他总磨蹭到午饭时间才到店,呆一会再驱车去Vacation盯梢。这几日师傅正在做包间隔断:瓷砖,水电线铺设,油漆,问题层出不穷的,需要有个能拿主意的人在那守着。他一般呆到晚上饭点再回来,和沉微明简单交流新店铺装修进展,再目送他屁颠颠去接女朋友下班。 沉微明画工一般,对色彩的搭配却颇有见地。周昱白眼下正为包间瓷砖到底铺深空灰还是烟灰色犯愁,深色高级浅色明亮,难以取舍;沉微明摩挲下巴,眼盯着电脑里的设计图纸,“深空灰吧,和灯带的颜色配起来了。” 老周这会倚着吧台,眼神快速在他脸上扫过,“行,听你的”,没忍住玩笑一句,“气色不错,有规律性生活的人就是不一样”。沉微明扬扬眉,“羡慕吧”,很欠揍。 “你是一直都这么欠揍还是和林听在一起之后人飘了?”店里还没开始上客,老周无所顾忌,声音大了点。 “不如说是嫉妒让你丑陋?” 两个大男人闲着无聊逗嘴玩,门口小江的声音隐约传来,“欢迎光临。” 沉微明顺着声音随意瞥一眼,大步走上前,也来了一句“您好”。 周昱白摸不清状况,心想,新鲜,上赶着当迎宾小童,不知道来者何人。他把高脚椅挪了个位置,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的看戏。 林永年看见他,明显怔了一下,旁边的人没察觉到异样,“林院长,您看,我们坐窗边还是圆桌?窗边光线好,圆桌隐秘性好。” 林永年的眼光撤回,随手指了个方向,“就那吧。” 他和林永年全程没有语言交流,走回吧台时想到什么,手肘拐一下身旁的老周。 “店里最好的茶是什么?” “西餐店哪有茶?”老周张嘴就来,对上他的眼神,“大红袍,后面柜子里,哥们私人珍藏。” 直到沉微明将一壶茶端到桌前,才有了他和林永年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对话。 “小伙子,我们没点茶。” “老板送的,慢用。” “哎哟,这么快就巴结起未来老丈人了?”老周终于逮到嘲讽他的机会,机不可失,追在他屁股后面叨叨个没完。 “这不叫巴结,只是晚辈的基本礼貌。”沉微明振振有词,他对巴结任何人都没兴趣,只不过那个人是林听的父亲,算长辈,他不能装不认识,该有的礼仪得做足。 “感觉不好搞定啊,人家都不打算认你。” 沉微明耸耸肩,“我要他认我干什么,我又不跟他结婚。” “不是,你们这么快就想结婚了?”老周明显又急了。 沉微明懒得搭理他,“待会那桌账算我身上。” 事实证明林永年在外面吃饭,从来不需要考虑买单的事情,而对方显然也不会让自己难得争取到献殷勤的机会无端落到别人那去。 “为什么免了?院长自己买单了?”那人故意压低声音。 “不是,是我们老板给免了。”店长解释道。 “那不行,你们老板想求人办事自己请客,别抢我风头”,说话间就扫码,转账,一气呵成,吧台那头隐约传来到账的叮铃声。 店长面露难色,看向周昱白和沉微明,两人挥挥手,大意就是,随他去。 沉微明把家长阻拦这件事想得很开。大概从小翡翠台TVB家庭剧听多了,招数多少他都知道些,小时候妹妹常对着屏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再转过身问他,“哥哥,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 “编剧写的呗。”沉微明专注手下的火箭模型。每部剧似乎都有难搞的婆婆,不对等的家境,前女友前男友的纠缠,或者干脆结婚前一天,一个突然噶了。 他笑笑,和老周感叹自己的生活剧即将开场,下巴点着林永年的位置,“这就是下个单元剧集的大boss。” 老周感叹有伴人的烦恼他不懂,心里琢磨要不要周末去见见老妈安排的相亲对象。 目送林永年走出店门,他大呼口气,拍拍周昱白肩膀,“boss今日事忙,放我一码”,得意的想吹口哨。老周使了个眼色,回拍他,“加油吧兄弟。” 林永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打道回府,站在门口看他,眼神里的意味不明。 省去寒暄客套,林永年直入主题。“你和林听在谈恋爱?” “是的。” “你们不合适。” “谢谢意见。” 交流到这里沉微明自觉没有继续沟通的必要,他还没开始阐述,对方已经做出总结性陈述。他口才一般,也的确没什么拿得出手让人眼前一亮的优点,并不指望能靠几分钟演讲力挽狂澜,打消对方的偏见。既然如此,不如单方面叫停,省去无端的口舌之争,以免让林听难做。 “林院长,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没喊叔叔,没喊伯父,沉微明脾气上来,管你话说没说完,转身就走。 林永年还没进入正题就落了单,气的手抖。男人远去的背影倔强又骄傲,像极了林听。他宛如一手抓一只刺猬,放手他不甘心,不放手扎的他疼。 回到店里的沉微明对老周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自己充当主角的生活剧场并不好玩,也不知道他的编剧有没有在百转千回后给他一个俗套却圆满的结局。 第四十八章(2)暴雨将至 duang一声,几份文件被重重地砸到林永年办公桌上,桌上的茶杯被撞倒,茶水浸透桌上的材料,再顺着桌沿滴下,一片狼藉。 林听红着脸,怒气值拉满,“这就是你想了十几天之后对付我的招数?” 十几分钟之前叶知秋把在ICU刚查完房的她叫到一边,面露难色,挤牙膏一般宣布一个天大的消息。林永年把她的名字上报在下一批出国培训的名单里,院长直接处理批准,没有走正常审批评估流程,叶知秋也是刚收到这个消息。 “去德国,一年。明年年初出发。” 好家伙,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有这招。林听接过文件夹,里面有林永年字迹填写的申请表,申述。她一页页翻,手指被纸划破好几处,都比不上突如其来的窒息。 “能不去么?”她声音有点抖,大脑在快速思索对抗的招数。 “除非有重大过错,让院领导撤销决定。”言下之意,转圜余地很小。 林听看着材料最后一页批准人栏里林永年那叁个大字,龙飞凤舞,像极了对她的嘲笑,仿佛在说,“跟我斗,你还嫩了一点,也不看看我是谁。” 眼泪噼里啪啦落在林永年叁个字上,蓝色钢笔印记缓慢化开,转眼就变得毛躁躁的。叶知秋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伸回口袋掏出一张纸巾。林听用手狠狠地抹掉眼泪,叁步并两步往八楼爬,愤怒伤心和爬楼让心跳频率达到顶峰,手表一个劲提示,滴滴滴,滴滴滴。呵,连手表都比林永年在乎她。 “工作时间不请自来,打翻我的茶杯,弄脏我的材料,于公于私,林听你觉得合适么?”林永年摘下眼镜,把伪装的斯文也一并摘去。 “不经我同意擅自以我的名义上交出国申请,直接走快速审批流程,于公于私,林永年你觉得合适么?”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你们科室同批里唯一没有国外交流经验的就是你,不出意外你明年要准备申请主治医师,之后还要申请副主任医师以及主任医师,无不需要下乡和出国交流的经验,你迟早要走这条路。” 迟早迟早,好像她的人生贫瘠到只有一条路。 “我-不-去。”她一字一顿的。 “我以前不去,现在不去,以后也不会去。院里要怎么处理悉听尊便,您最大。哪怕开了我都没关系。林永年你别逼人太甚。” 林永年一直没有说话,他在细细的打量她,一阵时日不见,她竟然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首先是眼神,以前的她眼神空洞很难聚焦,现在她的怒目正毫不掩饰地聚拢在他身上;还有是底气,以前争吵对抗的时候她也会强装镇定,再仔细听,句尾的虚音暴露她的虚张声势;现在她的语句铿锵有力。 “不是情比金坚么?不过异国一年就岌岌可危?”他冷笑一声。 “两码事。你不经过我同意擅自替我决定,真卑鄙。” “林听你注意措辞。” 她狠狠带上门,对走廊里被吵到的人施以抱歉的微笑,边下楼边脱下自己的白大褂,最后狠狠甩在椅背上。老叶的眼神一直没敢离开她,在她乒里乓啷几乎快要把桌子搬空之后,不顾旁人的眼神,一把拉着她往外走。 她挣脱不开,“你放开我,叶知秋。” “叶知秋!” “你准备干什么?不当医生了?辞职了?有很多解决办法我们可以慢慢想,不用走极端。” “叶主任您可能不知道,我对当医生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眼下是一个契机。林永年给我搭了桥,我正好就势过河,两全其美。” 两个人的动静不小,走廊站了不少看热闹的病人和同事,林听无所畏惧,她大闹院长办公室的新闻很快就会从八楼传下来,既然林永年爱做不要脸的事情,那她也不用顾及他脸面。 “你真这么想的?”叶知秋不确定答案的真实性,眼神在她脸上反复打量。 “真的,我没有您对医学的热忱,当医生也只是因为除了当医生我什么也不会。” “我说了,不要您不您的讥讽我,没必要。”叶知秋摆摆手,深深叹口气。他不是没想过解决办法,找林永年说说,搬出张医生的医嘱吓唬吓唬他,大不了自己出头抢名额,或是找另外几个领导通通气,再不济就直接以主任医师的身份帮她硬杠,撤销决定,虽然成功的把握都不算大,也好过她直接放弃。 林听心烦意乱,只想呼吸没有消毒水味道的新鲜空气。一路小跑到Holiday,店里却没有沉微明的身影。她打他电话,无人接听,就坐在吧台眼巴巴等着,所有的情绪扭结到一起在胸口迅速膨胀。 “喂,我在店里,你去哪了?”她尽力让自己听上去没有异样。 电话那端的背景音很嘈杂,音乐传来一声地铁播报音,“下一站,佐敦。” 林听心里一惊,“你回香港了?” 沉微明明显不想解释,“林听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我尽量今天回来,最晚明天。”嘟嘟嘟,电话突然挂断,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他故意为之。 林听的心凉了半截,“沉微明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不告而别?!”这条信息在她指尖反反复复编辑删除,到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第四十九章慌神 生活最吊诡的地方在于它从来不会给人明日预告,也不让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一次重拳出击,锤的人找不着北,措手不及。 这个滋味林听今天体会到了,沉微明也体会到了。 他中午正和周昱白在店里闲聊,电话响起,是队长打来的。挂完电话他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开着车就往车站赶,买最近的高铁回了香港。 能让他如此慌神的无非是来自远方的消息。 队里前阵子一锅端了一个偷渡入境香港走私大麻的组织,源头在丹佛越南街。规模不大,数量却不小。当局相当重视,盯梢有一阵时间了,最近才取得突破性胜利。 团伙里其中一个小伙子年纪不大,二十出头,应该是刚入行没多久,审讯还没开始就疯狂输出,生怕语速慢了多判他一年。 那家伙明显慌了神,说话冗长没重点,一夜过来神思也不是很清楚,车轱辘话来回说,早就没什么新鲜的信息。队长打着哈欠,示意到此为止。 那家伙刚站起身,突然又duang一下坐回去,“队长我还想到个事。” “你说。” “我之前在洛杉矶唐人街做零散生意的时候,听说过一个人,和给我供货的大老板关系很好,我见过一次。” 队长抬起眼皮,示意他继续。 “那个人瘦瘦高高,戴个金丝边框眼镜,长得挺白净的。一表斯文,不苟言笑。穿着黑色的衬衣,左手上还戴着一个黑色的手环,他。。。” “说重点。” “我后来听别人说过,他想跟我们老板合伙做生意,还让我们老板引荐了货源。货源不用我重复了吧,就丹佛那个,昨天夜里说过了。”他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没了?” “这个不是重点。” 队长深呼口气,压住怒气,手指在桌面无意识敲打,节奏有点乱,听的人更加烦躁。 “重点是他当时带了一个女生,女生个子一米六五左右吧,鹅蛋脸,有一对酒窝,笑起来很阳光,很漂亮。两个人手牵手,看上去很亲密。” 队长伸出手又要打断,“我是在问你关于案子的细节和其他有用的信息,不是让你在这给我描述路人甲路人乙的样貌,最后再来一句这不是重点。” “马上到重点了,马上。我发誓。” “我见过女生两次,第二次是她单独来找我买那玩意。” 队长停下敲键盘的手,身子往椅背一靠,力度不轻,发出一声闷响。大抵是想看看这家伙葫芦里到底买的是什么药。 那家伙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知道美国那边的事你们管不着,但我刚才进来的时候路过一个桌子,看到那个女生照片了,她很好看,我对美女过目不忘。” “哪个桌子?哪张照片?”队长蹭一下站起,心脏扑通扑通,说不上是紧张还是熬夜导致的。 “就局子一进门那张桌子,上面乱七八糟堆了很多材料的,把相框都挤到桌沿了。” 话音未落,队长已经走出审讯室,那是他的桌子,那张照片上唯一的女性是沉微明的妹妹。 他拧着眉,把相框怼到对方面前,“是她?” 那家伙眯着眼睛,“是她,就是她。你看,手腕上还有一根红绳子呢!” 队长深吸口气,“叫什么?后来呢?还见过么?” “我们卖草的怎么会问买家的名字。”腆着笑,“后来没见过了。”表情流露出一丝可惜。 队长定定神,他无法确定消息的真实来源。 照片上的人脸都很小,是那一年队里开庆功宴拍的。当时为了热闹,大家都带了家属。沉微明带的就是他妹,小姑娘和队里每个人都很熟,大家都把她当妹妹看;最后小姑娘举着手机张罗坐一起的几个人来张合照。 沉微明不乐意,半只手捂住脸躲后面;她左摆右摆都不满意,总嫌站在前面显脸大,干脆把手机塞进队长手里,自己缩到沉微明身后,顺便把他捂脸的手给掰下来。 单凭一面之词和一张多年前的照片完全说明不了问题,可队长知道妹妹对沉微明的重要性,再叁思索,他还是拨通了电话。 沉微明赶到的时候一直在喘,他脸色很差,和那家伙对峙的时候也一改往日的镇定自若,“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叫什么?穿了什么?和谁一起来的?几点?交易是在哪个具体位置成交的?她开车了吗?什么车?”一连串的问题跟放炮一样砸在对方脸上,咄咄逼人。 对方显然被问懵了,张大嘴坐在那半晌说不出话来,拼命挠头,“见她的时候穿短袖,一个人来的,傍晚时分,我一般都在唐人街那个牌坊前放货,没见她开车。” 第四十九章(2)重拳出击 毫无用处以及几乎完全对不上号的细节。 洛杉矶一年四季都有人穿短袖,妹妹去美国第一个月就考到驾照,后来还买了一辆二手的甲壳虫,黄色的复古款,美其名曰和比弗利山的黄昏是绝配。再说了,她怎么会买那玩意?哪怕爸爸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她再萎靡不振也绝不至于会沾染上那玩意。 沉微明在心里连连否定,队长走上前,捏住他的肩膀,歪着头朝外一点。转身的刹那,那家伙又喊了一句,“她递过钱来的时候,戴红绳的那个手腕上有一处疤痕。” “什么疤痕?” “烫的?我猜的,大概只能想起这么多了,也多亏是这妹子够漂亮,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席绿色长裙,啧啧啧,太难忘了。”那家伙摸着下巴仍在回味。 沉微明心里一沉,眉头越皱越深。有次妹妹吵着肚子饿,要煮泡面吃,沉微明当时忙着做模型没顾上她,小丫头踮起脚够水瓶,水瓶侧翻,避让不及。 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记忆里是妹妹举着右手手腕,伸到他跟前,“哥哥,痛。” 那一小片白嫩的皮肤迅速变红起泡,沉微明把她领到水龙头下猛冲;害怕,懊恼,心疼,还有后怕。万一水瓶正面倒下,热水全浇灌在脸上。 他闭上眼睛不敢深想,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你怎么想的?”队长递来一支烟。 沉微明接过烟,点燃,深吸一大口,也顺便把提到喉咙眼的心暂时放回位。“大概率是乌龙事件,巧合而已。”他看向别处,又狠吸一口。 队长点点头,这种事他们见多了,前一天还言之凿凿说照片里的人就是某某某,一觉醒来死活不记得了,再多问几句就前言不搭后语。 一根烟抽完,两个男人在屋檐下看雨,谁都没有再说话。 听上去再不靠谱的线索,事关最爱的家人,是不是也要往下查下去?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在胡志明的酒吧陪李文建老倪他们应酬。电话响了,区号显示的是+1。他迟疑几分,他和妹妹联系一向用另一张电话卡。二人多年形成的默契,没事留言,有事电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他在越南的这个号码。 “怎么?有人找?”老倪凑过身子,瞄了一眼,“还是个外国号。” 沉微明挂断,将手机揣回口袋,“多半是广告或诈骗。” “现在骗子层出不穷的,老李前段时间还遇到电信诈骗了呢,五十万刷一下就没了。你说他这个人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的。”老倪喝了两杯,微醺状态的时候话也密了起来。 直到睡觉前电话没有再打来,他暗自松口气。 睡到半夜不放心,他起身在抽屉里摸到另一张电话卡,换上,等手机重新启动的时候莫名紧张。 爸爸刚去世那会,他担心妹妹的精神状态,每隔一天就会抽空给她打电话。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那头哭,他听她哭,两个人不说话,把悲伤化解在无言里。 后来她情绪见好,不再哭了,才逐渐降低联系频率。 收件箱除去那丫头隔叁差五的报平安的叁言两语,没有额外的信息。大呼口气,自嘲自己的神经过敏。换回电话卡,刚暗下不久的屏幕突然又亮了,还是+1的区号,沉微明一眼认出是同一个号码。 “Hello?” “oh my god!finally!”对方的语速很快,每个单词都像冰雹一样砸到他的心里。 妹妹在一号公路出了意外。深夜山路难行,她下山时没掌控好车速,车子侧翻撞击到悬崖边山石,冲击力过大,油箱烧了起来。深夜的一号公路很久才会驶过一辆车,等被人发现报警,救火车和警察赶来的时候,里面人被烧的面目全非,经过多方取证才确定死者真实身份。 信息量过大,沉微明第一反应是打错了。 对方说不会有错,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尝试联系他,却始终无人接听。后来警察联系学校调出每年更新的紧急联系人信息,发现新加的越南号码,尝试之后还是失败。 “我们联系过你妹妹留的另一个紧急联系人,她说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按照法律规定,她和你妹妹没有血缘关系,无权取走你妹妹的遗物和遗体。” The body这两个单词过于刺耳,沉微明完全没办法把它和妹妹联系到一起去。 电话那端的警察还在和他核对细节,每对上一条就如刀在心头割上一分。 “Sorry dude,I'm so sorry。” 现场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行车记录仪视频显示完全是驾驶员的误判。警方最后确定,这是一场普通的交通意外。 沉微明还记得他抵达洛杉矶那天,阳光真刺眼啊,刺的他总想哭。天也很蓝,蓝的藏不下任何污垢。他去学校办理好后续手续,再去警局领了妹妹的遗物,事件调查报告被他翻的几乎烂掉,找不出任何疑点,的确是交通意外。 他头好痛。 他叁日内往返越南美国,被人打趣脸色不好时就狠狠骂一句,“该死的,手气太背,这趟输好多。” 大家就笑笑,分享自己的英勇战绩,开导几句,人生嘛,有输有赢。他借机隐遁,回到屋子把头埋在被子里咬着手指生怕自己哭出声音。 “你看这雨,下起来就像永远都不会停。”他深呼口气,久久没有回神。 “想好了吗?怎么办?” 沉微明把烟蒂掐灭,“再问,再审,大不了我再去美国一趟看看。” 第五十章争吵 沉微明回南城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他无功而返,反而在心中埋下更多怀疑的种子。 他自觉荒谬,却又忍不住联想。 那家伙口中的女人会是他妹妹吗? 他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把那家伙的话反复琢磨。不敢相信又没法死心,只好拜托队长再传讯那家伙一次,翻出妹妹其他的照片给他认认清楚。果然不出他所料,不过一夜的时间,前一日的言之凿凿变成犹豫不决,最后来一句,不好意思也许认错了。 沉微明简直想揍死他。 这样的事情岂能用一句“也许认错了”草草敷衍? 他攥紧拳头,手上的青筋凸起,眼里燃着熊熊烈火。那家伙见势更怂了,抱着头,“我错了,我错了,不该胡说八道!昨天看就是一个人,可你这几张照片又不像。” 队长走上前,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拳头,沉微明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郁结哽在喉咙,“今天就问到这”。 回到南城才想起给林听打电话,对方没有接听,心想她应该还在忙,便发了个短信过去,说他已经回来了,下班见。 南城转眼就到了最风云变幻的台风季。 雨刮器有节奏的摇摆,速度越来越快,只让人心神恍惚透不过气。 他放下车窗,冰冷的雨滴被风斜刮进来,打在左手臂上,身体左侧迅速被溅湿,呼吸倒是顺畅不少。队长的电话适时进来,说会顺着这条线继续查让他别担心。又说洛杉矶有个线人,已经在唐人街混迹很多年,也许会知道些什么;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找他问问。 沉微明盯着红灯,大雨让视线一会模糊一会清晰,硬是愣出了神;直到后面一通滴滴声才让他反应过来。 “我方便见他吗?这种事电话里说不清,我可以去一趟美国。” 哪怕大概率无功而返,总要试试。 “方便,联系方式老规矩发你。算是破例了,那丫头,实在可惜。” 沉微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谢谢。” 他人刚上四楼,门就从里面开了。 “林听?你在家?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林听满眼通红,没有回答。沉微明离开多久,她就在沙发上坐了多久,最后困到不行才和衣睡去。 等待的滋味可真磨人啊。 她总以为沉微明能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样,在电话挂断后再发来些什么,然而并没有。 心情在期盼和失望之间反复跳脱,最后只剩疲惫。 梦里又是新一轮的歇斯底里,她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一看时间已凌晨叁点,他还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 沉微明这会也累得不行,拖着沙哑的声音,“怎么了?昨晚值班了?眼圈都黑了。” 缺觉的人大概格外好哭。林听眼里噙着泪,转身朝沙发走去,声音有点颤,“事情办完了?” 他摇摇头,叹口气,捏了捏眉心,“还没有,不说这个了。我昨天一夜没睡,先去洗澡。” 林听悄悄拭去脸上的泪,满眼只有他冷漠的背影。 他们背对背在床上睡着。沉微明呼吸很快变沉,林听眼皮沉的睁不开却迟迟无法入睡,满腹委屈。有好几次她都想把身边的男人推醒,找他好好聊一聊,坐起身看到男人蜷在一起的身体,又觉得不忍心。 大脑的亢奋终究没敌过身体的困倦,她终于也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边竟挂着一丝晚霞。林听睡眼惺忪,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再看看身旁依旧酣睡的男人,委屈瞬间又涌上心头。 “你醒了。”男人翻过身将她搂在怀里,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戳得她又痒又痛。 她努力想挣脱,力气有点大,收效甚微但足以让男人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 沉微明心里揣着事,眼下又刚醒,淡淡地说,“我临时回队里处理点事。” “所以我以后就要承担男朋友动不动不辞而别玩消失是么?!”她语气冷冷的,心里的委屈纽结成失望,期待的缠绵和安抚通通没有,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废话。 沉微明松开她,坐起身,胡乱捋了捋头发,“林听,对不起。我想着你在医院不能分心,自己又急着回去,就没第一时间告诉你。” “所以,我如果一直不问你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说?” 第五十章(2)动摇 气氛逐渐变得焦灼。 火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点燃,火花四射,再不及时灭掉的话随时会爆炸。 沉微明叹口气,跳下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我去阳台抽根烟。” 林听也跟着下床,抱着双臂,“我问你话呢?抽烟比回答我的问题还重要吗?” 沉微明眼神落在她身上,晦暗难明,他知道自己不告而别是不对,但怎么也不至于让她生这么大的气。平日里的小打小闹多有助于感情,拌嘴也不过心。可今日不同,她句句带刺,字字戳心。 生活似乎擅长把所有的狗逼倒灶一股脑砸人身上,心突然有点累。 一根烟很快抽完,两个人相对无言,同时觉得对方有点陌生和遥远。 “林听,很多事不告诉你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查清楚,没必要两个人一起伤神。我承认有时候没办法事事做到第一时间告知,但我们可以就事论事不要把问题拔高到另一个层面吗?” “言外之意,我上纲上线无理取闹是吗?” 刚因为沉默冷却下来的火星瞬间又要燃起。沉微明无意识地拨动打火机,声音软了几分,“我们不吵了好吗?” “我没跟你吵,我只是委屈。”说出口的瞬间,强忍的泪也终于倾泻而出。 沉微明走近几步拥抱她,她拼命想要挣脱,“你身上烟味很难闻!” “是吗,是谁之前说看我抽烟就想睡的?”他捏着她的下巴,逼她和他对视,狠狠吻下去。唾液和泪水混在一起的吻,咸咸湿湿。心底的焦躁暂时有了发泄的出口,却没能把烦闷一并解决。 “我一直没和你说,我还有个妹妹因为意外去世了。这次回香港是处理她的事情。暂时还没有眉目,之后找机会再慢慢跟你说。”他有气无力,还是说出了口。 林听抬起头看他,瞬间失去所有质问的立场。 她总怪他瞒她,她又何尝不是。 沉微明的话点到为止,细节不便多说。一是涉及仍未完结的案子,一是不想在现在这样的场合给林听添上别的烦心事。 “我失业了,以后不当医生了。我们的新计划可以提前开始筹备了。”她半笑着说的,脸上还挂着清晰的泪痕。 沉微明猜到背后的原因,眸色一深,实在心疼,亲吻她的额头,“想好了?去别的城市当医生也可以。” 林听摇摇头,“不想当了,只要一天还在这个行当就摆脱不了他。” “不当就不当了,想想喜欢做什么。” 林永年的问题迟早要解决,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安抚好林听的情绪。 他们俩总是很擅长把内心的痛楚纠结高度概括成一个简短的陈述句,省去细节和情绪,传递给对方。自以为是为对方好,却忘了在一起的两个人偶尔也需要高度重合的情绪共鸣。 两个人抱在一起,谁也不想先推开彼此。刚一瞬间陌生感让他俩都有点慌神,想把对方牢牢箍在怀里哪也不去。 他们抱了很久,抱到沉微明的胃先跳出来抗议,他的头重重搭在她肩膀上,有点无奈,“吃饭去吗?我今天还没吃饭。” 林听又何尝不是一天没进食,饿的感觉突袭而来,夹杂阵阵的胃痛。捧着他的大脸,额头顶额头轻轻撞了一下,就算是和好了。 懒得走远,干脆去老陈那随便吃点。 陈记牛杂永远都是热热闹闹,刚到营业时间,空桌所剩无几。偶有几个生面孔夹杂其中也很快会混成熟客,林听打趣大有成为网红店的潜质,吓得老陈忙不迭挥手,“别,我就一双手,翻不动太多锅。” 等菜齐上了桌,老陈不请自来,加双筷子坐在二人对面。搞来两杯精酿,和沉微明对饮。 千言万语化在酒里。沉微明一喝酒就上脸,本就不算白皙的脸颊瞬间红到脖颈;林听也不拦着,找服务员讨来一杯,灌下一大口,“老陈你这儿的酒真好喝。” “那当然,多少人冲我家酒来的。” 叁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气氛不算热烈倒也愉快,只是哈哈大笑里没了往日的畅快直爽,一顿饭吃的有味却又缺了点什么。 最后老陈放下筷子,语重心长。 “微明,人呢,总要向前看。很多问题都是无解的,既然无解就随他去。想跟林听好好过日子,就先把自己心锁的钥匙交出来,她才能安心。”老陈眼睛多毒啊,只几眼就看出二人之间的异样,也大概猜到症结所在。 话说给沉微明听的,无意间也敲打了林听。 一杯酒很快见底,紧接着又上一轮。有心事的人格外容易醉,林听叫嚣着要来第叁杯,号称卸去医生的白大褂,她无事一身轻。 沉微明不依,搂着她往回走,她嘴里喋喋不休,声音忽高忽低,最后变成对林永年的谩骂。“我不去德国,我他妈哪儿都不去!” 沉微明搂着她,心又揪了一下,“好,不去。” “沉微明啊!我总觉得我们俩忽远忽近的,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我们对彼此设防,还能走得远吗?” 沉微明的脚步停在暗影里,低头看怀里闭着眼仍在喃喃自语的女人。“林听我可以找一日坐下来把你想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你,你可以吗?你的秘密又是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皱着眉头像是睡着了。沉微明横抱起她,耳边仍是她的那句疑问。 都说酒醉叁分醒,她是何时对二人的感情起了动摇之心? 第五十一章倔强 林听醒来的时候床上空空如也。 半梦半醒间触到身边空荡荡的床单,丝丝凉意透过指尖传递到心里,骤然慌神,人也惊醒;赶忙摸出枕边的手机,还不到叁点。 她光着腿下床。 打开房门的一刻,客厅闷热的空气一股脑涌进来,将房间内的凉爽迅速中和。冷热交替之间,人又清醒好几分。地面瓷砖微微闪着光亮,只见书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来昏黄的光。 轻轻推开门,不过几寸的缝隙,让人窒息的浓烈烟味夹杂热浪扑鼻而来,呛的她彻底梦醒。 沉微明正坐在书桌前,背对门口,一手撑着额头若有所思,一手夹着半根还在烧着的烟。桌上的烟缸满了一大半,地板上还有零星散落下来的烟灰,屋内烟雾缭绕的。他坐在那纹丝不动毫无反应,过很久才吸一口烟,把附近的空气搅得更加浑浊。 林听把门缓缓掩上,躺回床上,毫无睡意。 消极情绪在深夜更加肆意地侵占她的大脑,心底泛起的苦楚和近日的糟心事一并压在她身上,连翻身都费力。 从脱下白大褂那一刻起,她的手机一直都是免打扰模式。不到四十八小时里,林永年找了她十九次,蒋艺文二十叁次,还有叶知秋的十一次;她一概不理。 任性胡闹终归不是成年人解决问题该有的态度,医院的烂摊子总要处理,就像叶知秋在信息里写的,“你以为是脱掉白大褂那么简单的事吗?”林听当然知道不是,别的不说,单离院手续最后一步需要院长批准这一条,呵,谈何容易。 还有沉微明,他们上了这么多次亲密无间的床,汗液唾液体液全都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居然还有个妹妹。一直以来事情无关大小,仿佛她不问,他就不说。那么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他们的亲密无间是不是仅限于身体? 她不喜欢置身事外的感觉,好像两年之前就存在于他们之间那根隐形的线还在,一不小心触碰仍会引发警报。她发觉自己变得愈发贪心,想知道更多,想要的也更多。比如现在,她很想冲到隔壁问一句,我们能好好谈一谈么?我可以帮忙吗?如果帮不上的话,我至少可以当一个听众,但是请不要把我划在圈外。 两个理智且习惯独自处理坏情绪的人好像至今还没学会与对方分担喜怒哀乐的正确方式。 放在平时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如今两个人都深处困局,身边孤立无援的滋味并不好受;怨不得彼此,因为钥匙还在自己手里迟迟没有交付出去。 林听察觉到书房的动静,闭上眼睛。男人去浴室漱了个口,蹑手蹑脚上床,轻轻在她脸颊吻了一下,又深深叹了口气。 难眠的夜显得格外漫长。 两个压根没有睡着的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很浅,生怕扰了对方的清梦。 沉微明决定去美国一趟,这件事一天不解决他的心就是悬着的。 可他又放心不下林听,她和家里的斗争才刚刚开始,是最需要他在身边的时候;他此去快的话几天,慢的话也许要半个月,他不确定林听的精神状态能不能撑住家里的抗压,怕她一走极端又做出傻事来。 他知道二人之间还有不少悬而未决的问题。可转念一想,日子还长,隔阂,距离感都可以慢慢解决;林听滚烫火热的真心他感受到了,又何必过多介怀她的秘密? 林听准备等天亮了回医院一趟递交很久之前就准备好的辞职报告。 逃避始终不是办法,按医院的规定,辞职申请至少有一个月的审核期,需由相关领导报人事科,再提交党委会讨论。她的话,一个月注定是奢望,至少会被卡半年。这两日则会被算成旷工,她不能把这个烂摊子一并塞到叶知秋手里,不合适也不公平。 这局她一步到顶,直接兵出险招将了林永年一军,他会使出缓兵之计还是别的什么?她猜不出,但只能赢。不光是为了沉微明,更是为了她自己。 她现在没有多余的脑细胞去分析感情上的困局,也许只是一时的困顿再走走就能从死胡同绕出来;又或者不妨抽离一段时间冷静一下,调整一下彼此的脚步,再重新出发。 窗外的树枝丫上开始响起鸟叫,叽叽喳喳,叫声轻快,通报新一天的来临。身旁的男人先翻了个身,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脸上,捕捉到她睡眼里的光,“醒了?” “嗯,睡得好吗?”林听的声音透着混沌,两个眼睛肿肿的。 “不好。”沉微明的额头紧紧贴着她的太阳穴,体温顺着她脉搏的跳动一下下传递过来,还有他的无助。 “都会过去的。” 第五十一章(2)冷静期 两个人的脸上明显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走在一起的时候手虽然还牵着,却少了以往的黏糊劲。踏进Holiday店门的一刻被周昱白逮住,嘲笑几分,“彻夜大战?两个人累的跟霜打似的。” 沉微明没心情跟他贫嘴,拉着林听在角落处坐下。没啥胃口的两人将桌上的柠檬水转眼喝了大半,前来上菜的周昱白又忍不住打趣,“这是有情饮水饱?” 林听笑不出来,只微微扬了扬唇角。沉微明站起身一把搂住他肩膀,“有事找你,出去说。” 露台上的两个男人面对面半倚着栏杆,周昱白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到最后他站直身体,闭紧嘴,一言不发。 “什么时候动身?” “尽快吧,队长那边已经打点好了。” “店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能处理。” “林听。。。” 周昱白下意识打断,“别来这种托付家属的戏码,听了我都头疼。她是个成年人了,能照顾的好自己。你好好和她说说,不就分开一小阵子?难怪今天脸色看上去不大对劲,瞧你俩这黏糊劲,真是扎眼睛。” 沉微明不想解释太多,也觉得他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室外的潮热让原本凉爽干净的肌肤重新变得汗津津。两个大男人实在没有感怀伤悲的兴致,正事聊完,老周抹了把头上的细汗,“赶紧回去吹空调去吧,这天闷得人难受。年纪越大越矫情,又怕冷又怕热,吃不消。” 可不是呢,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林听盘子里的吐司并没有任何变化。她认认真真把它们切成一个个小方块,叉子在盘子里跳来跳去,迟迟没有挑选出心仪的那块放入嘴里。就在刚刚沉微明出去的五分钟左右时间里,她做了个不算小的决定。 她想,如果一段关系让彼此感觉心累的话,不如暂时放一边,把手头上别的事处理好;她需要空间和时间,相信沉微明也是这样。 她自嘲自己的鸵鸟心态,却又打心眼里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我”,两个人同时开口打破僵局。 “我觉得我们需要冷静一下。”林听鼓起勇气把酝酿一夜的话说出口。 沉微明放下刚拿起的刀叉,换了个坐姿,“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不要多想。”林听被他看的心虚,补了一句。 沉微明没有说话,眼里写满了困惑。 “最近我们两个人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情绪也不是很稳定。我不想再有像昨天那样无端的争吵,伤感情。不如我们先把感情放一边,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后再说,好吗?”她语气真挚,不像是赌气之下的言论,却如野蛮暴戾的手掌将他的心狠狠蹂躏。 林听是爱情里的新手,总试图用理智的思维来找出正确的答题方式,却不想过于理智也是感情里的大忌讳之一。 “为什么不能一起面对?”沉微明的声音悠悠的,他费解,为什么又一次选择把他推开? 林听被问住,从对方的眼神里捕捉到难以名状的失望和难过,头脑里勾勒出的言之凿凿瞬间变得不堪一击。 “我这几天会去一趟美国,处理我妹妹的事情。事情处理完就赶回来,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如果你还在为我不告而别生气的话,我道歉。” 再纠缠下去就显得她无理取闹了,她痛恨这种感觉,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郁结堵在嗓子眼,只能靠不停喝水才能压下去一点;可没一会又蹭地浮上来。 “沉微明,那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在于什么?”他一反常态,有点咄咄逼人。 “关键在于我们俩没有真正的交心”,林听捂着自己的胸口,“我不喜欢这种距离感,会扎心。” “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对话显然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开始发展,原本心平气和的谈话突然风向一变,转眼又要奔着吵架的架势而去。不到24小时内连来两场闹心的争吵,两个人明显都无力招架,话语里总夹杂若有若无的叹息。 “所以我说我们俩都静一静,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总得有个轻重缓急不是吗?” “行,随你。”男人低着头大口吃着盘子里的荷包蛋,一口一个,滑嫩的蛋黄愣是一点都没溢出来。他不喜欢也不赞成这番论调,却又不想引起更多的争吵,干脆沉默。 林听努力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不知是只有自己如此矛盾矫情还是别人都这样。提出的要求被对方一口答应后,只平添更多的沮丧。长长的叹息不由自主从喉咙里跑出来,也没能把心底的失落一同带出去。 “我去医院了,老叶估计也帮我顶不了多久,这些破事总得自己面对。” “我这几天不回你那边了,你自己路上当心。” 沉微明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跟盘子里的食物较劲,最后点点头,嘴里塞满食物,含混不清,“我处理完事情就回来,等我。” “嗯。” “林听?” “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记得有我。”他把其他的话通通咽下。 “我知道。”她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悲壮,甚至不知道此刻毫无意义的倔强因何而起。她盯着男人头顶上的发旋,都说有两个发旋的人会非常固执,他们都一样。 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终于抬起眼,眼神随着林听飘出店门口。好几次都以为她会回头再看他一眼,可惜并没有。 他发了会呆,掏出手机买到几天之后出发的机票。 最近真的有点累,他想,林听的话也许并非全无道理。 第五十二章枷锁 林听脚迈入办公室的那一刻就无疑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这两日八楼的八卦早就源源不断流下二楼,混着每个楼层吃瓜群众不同程度的夸张和扭曲,不断更新迭代,一个不留神都会错过最新出炉的版本。 大家顾忌叶知秋在,不敢明目张胆一拥而上问东问西,只低声打个招呼,“林医生回来啦”。 林听抿唇笑笑,为自己突然消失给大家带来的麻烦感到抱歉,再径直走到叶知秋桌边,对方身子往后一倾,活动座椅的椅背也跟着往后颤了颤,他两手交迭在一起,脸上透着丝丝倦意,“回来了?” “来交辞职报告。”说话间从口袋里摸出半折的信件,她试图捋平,试图让折痕淡一点。纸质的,显得更为真诚。 叶知秋始终没有伸出手。林听消失的这两日他每日被院长传唤两次,林永年一开始还端着架子,到最后也拉下脸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出去了,家里没人。你知道那家伙住哪么?有联系方式么?” 好笑,他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是林听的盯梢。 叶知秋拟好草稿的满腹说辞在见到林听之后毫无用武之地。她目光坚毅,悬在半空中的手稳稳当当,见他不接,便放在桌上,向后退一步。 “这就走了?” “去找林永年,电子版的辞职报告我待会发给你。”她甚至还笑了笑,叶知秋差点儿以为是自己眼花。 办公室小剧场上演到这里,人民群众的胃口被吊的十足。大家都不自觉放下手中的工作,竖起耳朵,斜瞟的眼神四处纷飞。 这几日整栋楼里乱传的什么版本谣言都有,最夸张的是说林医生已经有孕在身,无奈林永年棒打鸳鸯,两个人一番龃龉之后,林医生负气出走。传的有模有样的。 叶知秋对她使了个眼色,“出去说。” “你不忙?”林听下意识不想去,说教听太多,生理性厌恶。 “我不劝你什么,我只是跟你说说自己的看法。”叶知秋语气软了不少,眼神里写满祈求,和他往日里不大一样。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天台。 楼顶的风总是很大,灌到嘴里连吐出的字都带着颤音。 “昨晚没睡好?眼睛肿的都没法看。”叶知秋指着她的眼,吐槽一句,倒是缓和了两个人之间莫名的沉默。 林听噗嗤一笑,揉揉酸胀的眼睛,“也不知道最近是不是水逆,感情事业生活都到了低谷,你说会不会触底反弹呢?” “感情怎么了?” 林听诧异于他的侧重点,转了转眼珠,“就吵架呗,感觉有点累。”她手指无意识的波动手腕上的珠串,光线被折射出流光溢彩,反射到她白皙的脸上,他看的有点入迷。 叶知秋的心被简单的几个字敲了好几下,突突的,不知道是担心还是兴奋,“分手了?” 林听一愣,抬头看他,笃定的语气,“那不至于,他正好有事处理,我们先冷静一下。”耸耸肩,“这不得把眼前的破事先解决掉么?” 心跟着她的语句同时落了地,却涌上来难以名状的苦涩。 他不是没想过彻底放下这段注定会无疾而终的暗恋,甚至会自私的想,林听辞职也好,两个人不用朝夕相对,他便不用每天再把心记挂在她身上。无奈自私的念头敌不过强大的情感,存活不了几秒就不战而败,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他清了清嗓子,大有开启一长段演讲的架势。“如果真想好了,我会支持你的决定。” “没了?” “没了。” 至于吗,爬六层楼跑天台吹风就为了说这句话,办公室里不能说吗?林听心里犯着嘀咕,一时半会不知如何接话。 叶知秋果然还是那个叶知秋。停顿不过十余秒之后,又开始长篇大论起来。总结成核心要点就是,他希望一切都不是一时脑热做的决定,十几年寒窗苦读走到今天不容易。但如果真的下定决心,那他一定支持到底,可成年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后果都考虑清楚了吗?可以承担吗? 他接二连叁的反问砸到林听脑门上,还别说,真有长辈的样子了。 林听一手插着裤袋,一手扶着栏杆,撑着身体有节奏的靠近又远离。等手臂开始发酸,终于停住,“您说的我都懂,都想好了。这两年谢谢您的照料!”语毕,还煞有其事伸出手。 叶知秋不想握这个手,“都说了,别您不您的。” “我这是发自内心的尊称。” “我不需要。” “好吧,那老叶,谢谢你,咱们以后还是朋友。” 这话像极了好人卡,叶知秋有点无奈,酸涩的笑笑,拍了一下她的掌心。 第五十二章(2)招招致命 林听刚下八楼就明显感觉到周围炽热的注视。忙碌的人们脚步不停,眼神却一动不动地聚焦在她身上。面熟的就打一个招呼,“来找院长?”说话间眼神还游离到她小腹部,林听今天穿着oversized短袖,在对方眼里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含义。狡黠一笑,指着走廊,“地刚拖的,你慢点走,我先去忙。” 林听顾不上琢磨言外之意,走到办公室门前,大写楷体的“院长办公室”五个字挂在门上,扎眼得很。 从记事时起,她就被罩在林永年的光环里。 林永年还是骨科的主任医师时,家里送礼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来他家送礼的人放下礼物未免尴尬,总会伺机夸赞几句家里的小朋友,粗糙的手捏着她圆嘟嘟的脸颊,皮笑肉不笑来一句,“好可爱的小姑娘。”她讨厌别人不经允许的随意触碰,也讨厌别人拿她当成套近乎的方式,更讨厌话里话外传递的“这丫头真好命”的信息。 再后来,医院查得紧,红包更是明令禁止,林永年就换了新玩法:商场购物卡,购房名额,低于市场均价好几成的楼盘新房。就这样堂而皇之上门的人少了,倒让林听清净不少。可各种应酬场合只要一提林永年,对方难免投来艳羡的目光,大概是“有个院长的爸爸,真是好福气。”林听每次都很想怼一句,“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咚咚咚叁声敲门响,门内传来了两个字,“请进。” 林永年见是她,一丝诧异,大抵是没想到她居然主动送上门,有点出其不意。 “这次倒知道进来前先敲门。”他冷笑一声,把键盘往前一推,两手依旧交叉握拳,身子前倾,洗耳恭听。 态度看上去诚恳又冷静,只是不知内心在酝酿什么。 “辞职信我已经递交给叶知秋了,按照正规流程,院里审批,档案调配和人员报备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您肯定不会轻易放了我。这样,预留半年的时间。半年之后,我走人。”她言简意赅。 “你觉得我会答应?”对方扬眉,似乎想笑,笑她幼稚。 “你觉得医院是你一个人的?还是你觉得你可以绑着我上飞机?”林听也想笑。 小时候林永年出门前总会把门反锁,怕她偷跑出去玩。有好几次她哭着求他,她保证不会偷跑下楼,但能不能不要反锁门。她真的恐惧。 林永年横眉冷眼,“你不出门为什么不能锁门?没区别啊?”说完顺手带上门,冷笑一声,耳边又是那一连串门锁被转动最后定格的声音;连带把她的灵魂和人格也一并捆绑。 林永年正襟危坐,歪着头打量她,她果然不是那个会哭着求他不要锁门的小女孩了。 “那咱们就摊开来聊。辞职原因?之后打算?” “以什么身份?”林听反问一句。 “院长和住院医师。” “那就没必要跟您汇报之后打算了,辞职原因是我从始至终都不喜欢医生这个行业,干了两年发现不适合。” 这话是发自真心的。她感觉自己这两年明显衰老了很多,抑郁是一方面,熬夜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心累。彻彻底底活在林永年眼皮子底下是一种别样的如履薄冰,甚至比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让人胆战心惊。 “不喜欢不适合就放弃?” 又来了,林听甚至能默写出他接下来的论调,无非是年轻人不要遇到挫折就先放弃,脑子里不要被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捆绑住,一味追求精神自由。 “我努力过,我尽力了。我对得起自己。” 林永年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整个人放松下来,“那现在以父女的身份再来谈,之后打算?是为了那小子吗?” 他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女儿几乎性情大变,寸步不让的坚持自己的领地。 “是也不是。我爱他,也正因为我爱他,我才想做一个正常的人。”而不是一个木偶,一个傀儡,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无法掌控的笨蛋。 林永年过了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茶杯的盖被他提起又放下,迟迟没有喝下一口。这句话带给他的冲击力过强,需要缓冲时间,也让他彻底看到了林听的坚决。 “至于以后打算,我还没完全想好。日子还长,慢慢来。” 林听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接下来的日子她会履行一个医生的基本职责,像从前那样。但半年之后,她会开启新一段生活,无人可以阻挡。 棋下到这里,胜负逐渐明朗。 “如果真决定好的话,小区你住的那套房子我和你妈会收回。”言下之意,她被赶出家门了。 林永年断定她积蓄不多,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一技之长,大龄女青年再就业谈何容易,辞职之后至少一段时间内肯定没什么收入。那个男人看上去也不是家财万贯的样子,也许连正儿八经的工作都没有。林听从小是在优渥的生活条件里长大的,别的不说,她辞职之后能不能吃的起Holiday都成问题。 既然情比金坚,不如尝尝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苦,遭点罪才能知道父母一直以来的良苦用心。 “行,东西本来也搬得差不多了。我这几天回去好好清空一下,再把密码重设发给你。” 林永年点点头,手指在桌上敲打,没再说什么,眼神却从头到脚将她细细打量。林听被他看的心里发毛,转身欲走,又被他叫住。 “还有大学城那一套。” 林听倒吸一口凉气,眯着眼睛,缓了好久。“那里东西有点多,我得好好整理一下,你给我点时间。” “不急,一个月够么?” “用不上,收拾好了告诉你。” 合上门的瞬间她甚至能感受到林永年眼神直达背部的寒意。 不愧是他,招招致命。 第五十三章转机 沉微明落地洛杉矶的时候已是当地时间傍晚七点四十。 泼彩般的渐变晚霞和白云携手铺满透蓝的天空,明月和夕阳各站一头,互不退让;和南城的潮热截然相反,空气里弥漫的是加州特有的干爽。 早些年工作的原因,沉微明没少奔波在不同国家之间。可唯二两次来美国,都是和妹妹有关,洛杉矶快要被他列入此生的黑名单了。 打开手机,微信里静静躺着林听的一条信息,“我彻底无家可归,搬回家里住了”,他笑笑。 从起飞一刻发出“我出发了,等我回来”这八个字时,心也跟着身体一直悬在云层里飘了十几个小时。红眼航班让他生理性困倦却又精神性亢奋,心跳也较平常加速不少,林听的回复让他的心终究也跟着落了地。 过关时因为过去职业的敏感性还被请到小黑屋坐了一会。不过例行公事的问话,排队时间半小时,问答时间叁分钟。 出机场时已近九点半,天还没全黑,干燥的风像老汉的手在他脸上头上乱抹一气,瞬间皮肤都起了毛糙。老美室内空调一向开的特别足,短短几秒钟身体开始回暖,冷热交替,竖起的汗毛又软趴下来。 他取了租车,一路开到Montery Park中国城附近的一家酒店。 没想到这个点的洛杉矶依旧堵的丧心病狂。放眼望去,红哈哈一片车尾灯,时不时有几辆等不及的车在几条行车道中间见缝插针。不到叁十英哩的路程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天早已彻底拉下黑幕。 躺在床上的他因为时差缘故毫无睡意,疲惫的身躯陷在无比柔软的床垫里,只让他觉得腰酸背痛。辗转反侧一小会无奈起床吞了粒褪黑素,强迫自己睡着。 身体逐渐下沉,思绪却仍飘着。脑子里滚动播放的是队长的嘱咐,那家伙的证词,以及林听生气时的冷言冷语。几个场景重复迭加就像播放员忙中出错混着不同的影带随机滚动播放,一个不留神,影带卡住,机器暂停。 沉微明醒了,他揉揉眼睛,胃正在嗷嗷叫以示抗议。国内正午时间,比睡眠更难调整的是胃的活动规律,他需要搞点东西吃。 他没有长期耗在这里的打算,也不准备正儿八经倒时差。 老陈曾经教给他不少倒时差的方式,他们这行往往从落地那一刻开始就进入工作状态,不允许有任何精神上的懈怠。 迄今为止,对他最有效果的还是CIA的那套饥饿法,简而言之就是从上飞机时开始禁食,一直等到第二天一早阳光升起,来一顿高蛋白质的早餐,身体会在饥饿感中迅速调节另一种生物钟取代昼夜生物钟,调节人的作息。 而他现在只想填饱肚子,赶紧补个好觉。 随身行李箱里有几盒泡面,闻着熟悉的味道,脑子里迅速勾勒出第二日碰面的计划,心里开始想念林听。 他发了一张简单的图片,“午饭。” 林听秒回,“是宵夜。” 他不知道“两个人冷静一下”的具体含义是什么,是彻底不联系还是怎么样。最后他总结多方面经验,选择了最把稳的方式,早安晚安和一日叁餐。 目前看来,效果还行。 队长给他介绍的线人外号叫宽仔,出生于台湾,五岁时跟随父母移民美国。父母来美国后在唐人街开了个台式盒饭店,没过几年全家移民再入籍,很典型的移民套路。 和大部分早期移民家庭的小孩一样,他很早就失去了父母该有的关爱和管教。宽仔十几岁时开始混华青帮,打架斗殴的事没少干,按时间算,他现在应该叁十上下,样貌没有照片参考,只有队长口中简单的几个特征,右手背有刀疤,单眼皮小眼睛,皮肤黝黑。 他和宽仔约在中国城一家台式早餐店,离酒店五分钟的车程。吃完泡面时间尚早,沉微明躺在床上准备来个“午觉”,手不自觉刷林听的共享位置,像一个变态。眼皮渐渐酸胀,终归是睡了过去。 他们约在早上七点。 洛杉矶中国城大概是全美为数不多最能体验中国味道的地方。别的不说,单就早上六点准时营业的架势,已经足以让其他任何打着中式早餐旗号拖到十点甚至十一点才开业的店铺自惭形秽。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店里出奇的繁忙,挤满了八十年代装扮的老人们,粤语国语英语混在一起。店员忙的没空抬头,麻利地点完单,用台湾腔给他招呼着,“往里随便坐啦。” 他找到最角落一处的双人桌前坐下,等人来。 豆浆,饭团,烧饼没一会就通通上齐,等的人迟迟没现身,已经七点十分了。 一个男人在他对面坐下。沉微明抬眸打量,着实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宽仔联系在一起,只是手背上的刀疤确认是他无疑。 对方先开口,满嘴台湾腔,“沉微明是嘛?我是李威宇呀。”见他愣住,又补了一句,“就是宽仔啦。” 还没等沉微明开口,就自我介绍一番。 第五十三章(2)时隔已久的回信 宽仔是他青少年叛逆期混道时候的外号,给队里做线人时候就是这个名字,后来队长叫顺嘴这么多年都没改过来。本科就读于南加大金融系,后又留校读了个法学博士专业,同时持有律师和会计资格证。毕业之后开了个律师事务所,主要提供华人法律业务,黑白两道通吃,曾经还代表华青帮大佬获得重罪指控撤销和当庭释放。 沉微明自认为见识不算少,却仍被他短短几句的职业生涯概括弄得瞠目结舌。 这叫什么?浪子回头还是金盆洗手?好一个励志故事。 对方显然对自己语句会带来的戏剧效果心知肚明。喝了一大口豆浆,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小眼睛眯在一起,静静等着沉微明发言。 “传奇人生。”沉微明感叹一句。 两个男人哈哈一笑,碰了个豆浆杯,这就算认识了。 沉微明叁言两语把此行的主要目的解释了一番,一方面他想试试能不能从他这挖掘到更多的信息,另一方面想看看李威宇会不会碰巧听说妹妹车祸的事情,提供其他线索。 “唐人街最主要的货源一向是丹佛那条线,这个我知道。他们老板和华青帮大佬是拜把子的兄弟,按描述的话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人我倒是有点印象。” 李威宇咬了一大口饭团,随意灌了两大口豆浆,吃的很急,倒是能看出曾经在道上混过的模样。 他笑笑,“知根知底就不装文化人了。怎么畅快怎么来。” “你不用装,你的确是文化人。” 他边嚼边回想,“他话不多,几次碰见都是应酬的场合。坐在那边一言不发,整个人的气质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怎么说,就很斯文败类啦。桌上他不喝酒,不喝饮料,不喝咖啡,只喝温水,挺奇怪的人,所以我有点印象。只是不知道什么来头,桌上的大佬们对他关照有加,喊他贤侄。” “姓什么有印象么?” 李威宇摇摇头,“没有,那种场合你大概能猜得出,闹哄哄的,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称兄道弟的人出了包房连对方的脸都认不出来。” “那他带过什么异性么?” “不记得了。” 沉微明微微有点灰心,轻轻叹口气。想到什么,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你认识这个女孩么?” 他几乎脱口而出,“认识啊,我们一个学院的。学妹嘛!学院就业指导讲座请我回去的时候,她问过我几个问题,她人很阳光,又爱笑,我们还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单独吃过一次饭。”边说边掏出手机在微信里快速检索,递过来,“是她吧?” 沉微明点点头,头像里的妹妹笑的过于灿烂,刺得他眼眶都红了。 对方站起身拍拍他肩膀,“她的事我听说了,挺可惜的。当时算是全校的大新闻。” “你见过她和金丝边眼镜的人一起出现过么?”现在不是情感该占据上风的时候,沉微明强压住情绪。 “我认识她那会,她好像还在读研二,满脑子都是职业规划毕业回国发展什么的。是一个很正向积极的女孩,应该不至于和那种人沾边吧。”李威宇仔细回想,又补充一句,“当时知道她出事我还多留意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疑点。” 一句话把沉微明心里刚刚燃起的希望又彻底浇灭。 他食不知味,还在倒时差的胃显然也没什么力气应付过多的食物,只几口之后就给大脑发出饱腹的信号。 李威宇看了眼时间,“我先走了,八点事务所开门,早高峰太堵。”递过来一个二维码,调侃一句,“加个微信,我俩联系就不必用什么加密手段了。” 见沉微明情绪不高,便安慰道自己会再留意打听,有消息第一时间告知。 一顿早餐吃完,来洛杉矶的任务也算基本完成。 沉微明的心里空落落的,信息的碎片散乱在脑海里拼不出一张完整的图片,这种无力感让他相当抓狂。 再一想,妹妹,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大麻,车祸,明明就是毫无关联的四件事,又怎么可能会找到能串联起它们的那条线呢? 几天的殚精竭虑和大脑的超负荷转动终于让他彻底没了力气,他安慰自己,来一趟也好,没消息也是消息。 “事情处理完了,我国内时间后天早上六点到南城。” 林听的位置一直显示在他家和医院之间跳脱,几乎没有变过,倒也让他放心不少。 “好,后天见。” 沉微明锁上手机尝试入睡,叮的一声让他骤然回神,是邮箱的提示音。 发出去好几个月的邮件终于有了回复,邮件里那个人写道:“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才回复,她的东西还在我这,您看看什么时候方便来取?”,没有署名。 他胸口剧烈起伏,快速打字,“后天早上方便么?九点你家楼下见。” 等待回复的时间没有像上次那么长,对方几乎是秒回,“方便,后天见。” 沉微明长呼一口气。 太平洋的那一头,等了好几个月的回复终于让事情隐约有了转机。 第五十四章收拾尘封的邮箱 林听确定辞职的消息如一颗重磅激起阵阵水花。 不小的新闻,认识的不认识的,免不了热热闹闹议论一番。 和林永年聊完,院领导紧接着就安排了两次会谈,拘着林永年的面子,多是劝说为主,点到为止。 林听礼貌回应,走个过场,应对自如。 几乎唇枪舌战大半天,身心俱疲的她刚回办公室,屁股还没挨到座椅;小刘护士长就从护士站跑出来,嘟着嘴满脸不舍,小跑到她身边挽住胳膊,轻声细语。无非是经典的叁连问,确定了么,想好了么,之后什么打算。 知道是出于好心,只是重复多了也难免口干舌燥,林听大口喝着水,把那段话术又多重复了一遍。 “传言说的是真的么?”小刘别过头,不光压低了声音,连口型都怕被人琢磨了去。 林听撇过头看她,满面狐疑。 小刘食指指了一下她的小腹,“怀了?” 一脸震惊,什么玩意? 顺手把衣服往后一紧,纱棉质地的短袖完美勾勒出上半身的曲线,扁平的小腹,凸起饱满的胸部,看的小刘都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变态啊你?”林听把衣服恢复原样,抱着胸别过身不给她看。 “有料,肾结石艳福不浅。” “。。。” 两个人躲办公室一角交头接耳好一阵子,吃瓜群众早就按耐不住,小王医生正好从走廊进来,随口一声招呼,“林医生回来了啊!这两天满院都是你的瓜!”声音不小,毫无避讳。 话音刚落,办公室暂时闲着的人就一下全嗡了上来。大家不再顾着叶知秋的目光,你一言我一嘴。学医的都知道走到今天是多么的不容易,感叹她的果敢,言语里更多是惋惜。 林听反而无比轻松,像领导一样拍拍大家的肩膀,“能去的地方有很多,进药企也行啊。” 理是这个理,可满打满算只攒了两年临床经验的她进了企业也只能像应届生一样从初级职位开始干起,工作强度当然够舒适,只是职业生涯无端被多耽误几年,着实不够划算。 话头一起,又是新一轮的讨论;谈话内容逐渐奔着医学职业发展和就业瓶颈上去。林听叫苦不迭,抱拳求放过。大家哈哈一笑,多少有点佩服她的勇气。 叶知秋罕见的不发一言,甚至没有嫌弃周边的聒噪。林听的话在众人的音调起伏下字字不差的进到他耳朵,左不过还剩半年朝夕相处的时光,他忍不住开始在心里倒计时,不敢想以后办公室缺了她的身影会是一番什么模样。 不是没想过表白自己的心迹。 一开始觉得时机不对,怕影响她的心理治疗。他旁敲侧击找张医生打探过,对方给出的建议是尽量暂时不要给她平复的心情过多波澜。后来等她见好,又总觉得说不出口。他自问不算含蓄的人,在手术台上的不苟言笑和一本正经多是出于对职业的尊重;叁十好几的人了,着实没必要扭捏。 回想一下,他还是过于扭捏了。 现在就更加没有表白的必要了,横插一脚,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思绪飘忽,直到被人拍着肩膀才回过神来。林听站在他身后,一脸胜利者的表情,连头发丝都渗透出得意。叶知秋被她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恭喜。” 她昂着下巴,扬起了唇角,“谢谢。未来半年还请多多关照。” “放心,我不会因为你要离开就放松对你的要求。在这一天,你就得当一个好医生。你就...” 林听没听他说完,转身回到座位上,大道理轮番听了一天,她需要静静。 叶知秋透过电脑屏幕的反光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忘了他还有一长串的报告需要写:出国培训人员更改,科室架构变动,人员流动;写完了还要递交到院里层层审批。运气好的话审核一次性通过,不好的话,呵。 “叶主任?” “嗯?”叶知秋回头。 林听透过桌上的镜子给叶知秋摆了个正儿八经的笑脸,再回过头,“谢谢你。” “矫情。” == 林听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彻底。 原以为没多少东西,可仔细整理起来,居然也有两个大行李箱的杂物,真应了坊间常说的那句:乞丐搬家都有一扁担的行李。 她的小mini一次是装不过去了,28寸的行李箱能不能塞进后备箱都是个问题,盘算实在不行就等沉微明回来,甚至忘了是她那天言之凿凿需要一个冷静期。 两个人较之前的确没那么腻歪,但也谈不上多冷静。沉微明那家伙变得像机器人一样,早安晚安一日叁餐,执拗的有点可爱。林听每次都忍着笑,心里却又被他的只字片语填的满满的,得出的结论就是可惜了沉微明,要陪着她一起发疯。如果他真的彻底消失好几天,恐怕又会引起她新一轮的纠结和闹脾气。 这一晚十点多姜艺文上门来找过她一次,无非是劝她不要跟林永年置气,自己家的房子又有什么收不收回去一说,安心住着别搬来搬去。 林听坐在地上用报纸包裹着那一套套碗碟,整齐码到纸箱里,“没事,我也这么大了,的确不适合继续啃老。” 姜艺文在房子里慢慢踱步,叹气声深深浅浅打在她头顶,最后反而什么也没说,只问了一句,她准备搬到哪里去。 林听手上忙活着,“先搬到沉微明那边去,之后等我辞职了我们再看。” 这两晚她把自己的思绪也收拾的很彻底。 满打满算不过才叁日没见,对沉微明的情感在她冷静之后逐渐沉淀下来,心头掂一掂,竟厚重至此。 她刷着他航班信息,看着航线图上的小飞机把他一寸寸带离南城,最后带到太平洋彼岸,离自己越来越远,心慌失措的感觉又回来了。 夜晚独处的时间把她的感官感受无限放大,她终于得空停下脚步审视自己和世界的联系。 关于父母的,关于职业的,关于夏冉的,还有关于沉微明的。 好像终于,都通透了一点。 不知道该不该感谢林永年的步步紧逼。 姜艺文被她堵得不知该如何接话,一个人孤立在堆满杂物的客厅中央显得格外突兀。 林听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她,最后听她念叨一句,“真不想去德国就不去,你爸的脾气你也知道,硬杠没有好果子吃,何苦以辞职相逼呢?” 林听终于放下手中的碟子,抬眸,“你和我爸以为我是在逼你们?”她摇摇头,“真不是”,她说话时眸子反着灯照的光,异常闪亮。 “不当医生你吃什么?” “有手有脚的成年人,饿不死。” 对话陷入了僵局。林听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而已。未来半年,甚至更久,这样的对话会持续上演,无数次。 送姜艺文出了门,她躺在光洁的瓷砖上,棉质短袖没能阻绝瓷砖的凉意,心却逐渐开始回暖。 迷迷糊糊中想到什么,起身去书房打开电脑,登录邮箱,开始重设密码。 久违又熟悉的邮箱界面重新出现在眼前的瞬间,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不过小半年的时光,近千封邮件堆积。她鼠标在页面上快速滑动,不出意外,多是垃圾邮件或编辑发来的征论文信息,眼神在一处停住,鼠标往下移动几分,再颤颤巍巍的挪回来。 标题是,“您好,我是夏冉的哥哥。” 她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最早的一封是3月12号发的,之后每隔一两周会有一封追踪邮件,再后来变成两叁周一次。 她点开最早的那封,邮件相当简短。 “您好,夏冉毕业前说有一批东西寄到您这边,我当时只留了您的邮箱信息。不知道方便不方便我去取一下东西?” 鼠标一路向上滑,是这个男人这段时间锲而不舍的询问。 “您好,不知道上回的邮件有没有看到,烦请回复。” “您好,希望您还在用这个邮箱,烦请回复。” 眼泪滴落在键盘上,林听跳到最近的一封,“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才回复,她的东西还在我这,您看看什么时候方便来取?” 对方秒回,“后天早上方便么?九点你家楼下见。” “方便,后天见。” 没想到真正和夏冉口中哥哥见面的契机竟是如此,生活难免有点戏剧。 还记得夏冉有一次在电话里突然问她,“我可以给我哥你的联系方式么?” 林听条件反射一口回绝,夏冉不理解。“万一我有个什么事,你俩也能互相通气啊。”她漫不经心的念叨一句。 “你大白天别瞎说,好好的能有什么事?”林听害怕任何有不详预兆的话语,在这一方面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 “谁知道呢,你说我爸好好的一个人,去菜市场买菜的功夫人说没就没了;之前还答应我要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世事难料。”夏冉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自从爸爸突糟意外之后她整个人没有之前那般阳光,颓废低迷了好一阵子。两叁个月后才逐渐好转,会开几句玩笑了,却也挡不住偶尔话语里自暴自弃。 林听想再说点安慰的话语,被电话那头一下打断,“给邮箱总可以吧?你邮箱当短信使,我哥也是,找他发邮件比传简讯方便。” “行。” “那我就给他说这是我好姐妹林听的邮箱。” “还是说英文名吧,和我的邮箱前缀正好对住,好记。” 今夜注定难眠。 她不敢放任自己的思绪纷飞,心里却止不住的激动。 好几次想编辑信息给沉微明,想和他说,生活的拐点把她带到了不知名的小路上,一开始她忐忑害怕甚至不敢往前,现在反而想快走几步看看,沿途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风景。 他的定位似乎没有太多的变化,小小的头像盘踞在一万多公里以外的地图上,不知道事情处理的如何。 林听放下手机,强逼自己入睡,有什么话还是当面再说吧。 第五十五章崩塌噩耗 见夏冉哥哥之前,林听决定先回老房子一趟。 前一夜她正好值夜班,夜里因各种状况起起睡睡,睡眠也断断续续。加上心里搁置着一桩大事,怎么都睡不沉。 六点刚过,走廊里的动静声渐渐大起来。 她干脆起床冲个凉,换了身衣服,准备请半天假。 “这么快就迟到早退消极怠工了?”叶知秋一贯来得早,看着她眼下的淤青,没多想就答应。 “不敢不敢,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清晨的交通不算太差,却也开了近四十分钟。司机师傅哼着小曲开的顺风顺水,她在后座抗不过困意席卷,沉沉睡去。 上次离开时没关好门窗,前一夜楼下不知道哪家在烧烤,熏得她满屋子乌烟瘴气。 打开老式的抽油烟机,轰隆隆的抽风声盖过了心里的打鼓,她在壁橱里翻出行李箱,开始拾掇旧物。 与其说是收拾旧物,不如说是整理杂乱的回忆和不堪回首的心情。 轻轻一吹,浮灰四起。 她把东西分成两摞:不要的,带走的。心里嘀咕还好夏冉的哥哥要带走那叁个大箱子,不然沉微明家都没处搁。又想,如果提出一起整理夏冉的遗物,不知道她哥哥会不会同意。 夏冉是一年多前出车祸去世的,准确来说是2016年2月6号。林听还记得她出事两天之后就是除夕,而那一年除夕她因为悲痛过度吞了家里所剩不多的几盒药,年叁十是在医院洗胃中度过的。 意外发生的过于突然,以至于当手机响起,林听瞥见屏幕显示的是美国号码时,直接挂断。毕竟除去夏冉外,她没有认识的人在美国,而夏冉和她联系只会用微信。 对方并没就此罢休,几秒钟之后又再打来,手心里锲而不舍的震动连带心脏都找不到合适的节拍,她不知为何心慌,顺手接起。 对方的声音粗哑厚重,操着西海岸的口音,每个陈述句句末都要加个上扬的音调。 “Hello, this is John Platten, a police officer in Los Angeles, Is that Ting?” 对方语速很快,加上背景音过于嘈杂,发“听”的时候刻意加重了咬字,仍没把后鼻音发出来,再加上疑问的语气,让不短的开场白显得骗子味十足。 林听那句骗子已经到了嘴边,手机也离开耳朵几厘米远,却又因为隐约听到“Police officer”这个词,不由得回了句,“Yes, this is Ting.” 对方ah了一声,紧接又说oh god,thank god,音量过大,直穿她耳膜。语速仍然很快,每说几句就加一个sorry。 林听只听见自己的脑袋跟鼓风机般嗡嗡作响。对方的话一字不差钻进耳朵,大脑下意识急速转动处理,而翻译出来的文本又因为听上去过于荒诞被她的潜意识火速粉碎。脑子里充斥着信息碎片和零散的单词,以至于她张着嘴,很久都没回应。 “Hello? Are you there?” “You must be fucking kidding me.” 林听终于回了一句。不太礼貌,对方并不恼,而是一个劲的说I’m sorry,再穿插别的问题。比如问她有没有夏冉其他至亲的联系方式,说目前可以查到的夏冉留的紧急联系人只有她和她哥哥,可是她哥哥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林听花了好几十秒才确定这不是一个恶作剧,木讷地摇摇头,直到电话那头一个劲的确认她是否还在听,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她的动作。 舌头开始打结,简单的几个英语单词怎么都串不成通顺的语句。她顾不上纠结时态语态语法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只能尽力拼凑。 据她所知,夏冉父母在她六岁时就离婚了,爸爸半年前意外去世。妈妈好像在香港,但夏冉自爸妈离婚后就没有和妈妈再有任何瓜葛。说到一半想起什么,“她还有个哥哥。”全然忘记警察刚才已经说过她哥哥电话打不通这回事。 “她哥哥我们联系不上,那个号码不知道是不是对的。或者你有他别的联系方式么?” 林听下一秒嚎啕大哭起来,“我没有”。 她突然崩溃,她怎么可以没有夏冉身边任何一个亲人的联系方式。 哭声盖过了话筒那头,耳边只剩自己的撕心裂肺。她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动静不小,引来不少行人侧目。 对方显然已经词穷,无力招架,安慰几句之后便挂了电话。留下的最后一句是,“如果有关于她亲人的任何信息,请根据这个号码联系我。” 林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手机里嘟嘟嘟将她的思绪拉回一些。她下意识骂一句,“骗子,现在的骗子手段越来越高级了。” 打开微信,手开始抖得厉害,迅速翻到和夏冉的对话框,明明前一日白天的时候她们刚联系过。 夏冉总喜欢趁国内深夜的时候给她留言或发来几张记录生活的图片。这种因时差不能及时回复的联系反而给林听更多温暖 - 睡着了还被人惦记。 前一天她发来几张在17 miles游玩的照片和视频,蓝天白云,悬崖边孤独的松柏,成群结队的海鸥盘旋在海面,白色的鹅卵石沙滩,和不远处懒散晒太阳的海狮。 一睁眼就是满屏的美景,是来自地球另一端的问候,林听心情好极了。她半眯着眼睛,快速打字,“果然名不虚传啊!真的美!” 对方的语音传来,夹杂着呼啸的风声。“特意为你跑这一趟,既然你不能亲眼见到,就勉强靠视频和照片过过眼瘾吧。谁让你放我鸽子。” “下次一定。你先好好玩。” 对方先回了个白眼,又比了个爱心。 下次? 林听深吸几口气,稳了稳抖动的手,拨通语音。无人接听。 她的眼泪止不住往外涌,视线很快被模糊又变清晰,以此反复。 “你在哪呢?好玩么?” 没人回。 “有事找你,看到信息速速回复。” “你玩的连手机都不看了?” “你人呢?” “回我一个字,求你了。” 一直到美国时间的次日早晨,和夏冉的对话框依然像是留言板,博主夏冉消失了,很彻底。 直到这会她还是不相信狗屁警察在电话里说的,心想这肯定是个新骗术,说不定再多聊几句就会要她转账之类的。而夏冉那家伙呢,大概率是是玩昏了头,顾不上看手机;暗暗决定等她再冒泡的时候要好好数落她一顿。 她一夜没睡,抱着手机翻她们过往的聊天记录。 夏冉是15年冬季毕的业,毕业前大半年就开始一个劲怂恿林听来美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说等她来了两个人好好把几年没聊的天聊个够。林听那会准备博士毕业,不堪重负,也想找个机会旅游松口气。 聊天记录好大一部分都是两个人津津有味讨论她们的旅游计划,乐此不疲。 “我们可以自驾从洛杉矶出发,逛逛好莱坞和比弗利山,说不定还能来几场异国艳遇;再去圣地亚哥出海浮潜玩玩帆船,冬天南加的海水不会太暖和,但也冻不死人。然后再一路向北,我们沿着一号公路慢慢开,最后到旧金山结尾,怎么样?”语音里夏冉的语气生动活泼,光听她的描述都能想象出阳光沙滩海边美景。 “好啊好啊,我想去17 miles drive,听说那是富人区的私人高速公路,美死了。”林听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图片,那棵日复一日孤傲耸立于悬崖的柏松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心念念,想去看看。 “没问题,咱们在卡梅尔或蒙特雷住一晚上,喝点红酒,再去海边坐着聊天吃披萨!” “不能吃点好的么?” “披萨也不赖啊。” 后来夏冉爸爸突糟意外去世,夏冉回国参加葬礼和林听匆匆见了一面。印象中是她第一次见到毫无生气的夏冉,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握着她的手在机场陪着直到她上飞机。 “你一个人在美国好好的,等我年底去看你。” 夏冉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放,滚烫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滚到林听的后脖颈,最后汇成涓涓泪流,打湿两个人的衣领。 林听轻拍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样不断重复“不哭了”,机械又呆滞,并不确定会起什么效果。 可林听最后还是没去成,签证下来了,医院不放人。原因很简单,没假期。何况是这么长的假期。 叶知秋也表示很为难,于私,他想批这个假;于公,医院就没有淡季的时候,而如今年关将至,人手总归是不够用的,一两天的假期咬咬牙还能批下来,一周的真不行。 她没有太过抗争,也知道叶主任不是故意刁难她。静下心来想想,也觉得自己可笑。从小到大,单看林永年就知道,医生想正儿八经休息几天简直难于登天,怎么到自己这就妄想能在短短二十年里改革换代,能让医生的福利有些许改善,哪怕至少兑现本就不多的假期呢? 她一脸沮丧的跟夏冉传递坏消息,毕业典礼她是真的参加不了。 “过年呢?过年不放假么?我们也可以二月份去。”夏冉不死心,语气里透着她的急迫。 “要值班的,而且过年这样的日子,让谁多值班都不好,何况我一走就是一整周,哎。” “妈的”,夏冉最近说脏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不知道是不是看美剧看的。 林听在视频这头一脸惆怅,憧憬许久的假期彻底泡汤,甚至都不未来可期。她满脸愁云,唉声叹气。 那一头的夏冉本来只顾着吐槽这种把医生不当人使唤拼命压榨的现象,听到接二连叁的唉声叹气也住了嘴,“没事,我替你去,拍照片和视频给你看。” 她不停往下翻,对着聊天记录又哭又笑。 其实那几个月,夏冉分享朋友圈的频率明显少了很多,多是一张图片,配上不明所以的文字。林听没有多问,怕触到她的伤心。现下却懊悔自己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心,甚至连朋友间的承诺都没做到。 “亲爱的我定了叁月份回国啦!还有一个小惊喜等见面再告诉你!东西先陆续寄回去了,地址留的是我们的小屋子。嘿嘿。”夏冉毕业旅行出发前给她发来这样一条信息,也让她对叁月莫名多了很多盼头。 聊天记录彻底停留在夏冉回复的那段语音,林听反复播放,无法将语气生动的她和意外死亡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不是她,一定不是。 直到她登到夏冉学校的网站,首页赫然冒出夏冉的笑脸,标题写着“In memory of Ran Xia, our beloved student”。 世界突然就塌了。 第五十六章误会 飞回南城时沉微明的心情截然不同。 几分失望,一点沮丧,少许兴奋,以及对林听绵长无处释放的思念。 近十五个小时的飞机将阳光,海岸,棕榈树全都抛在海的对岸。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被混剪成一小段默剧在脑海里反复上演,就如绞缠在一起理不清的毛线团;他自以为拽到线的一端,拼命拽拉之后发现不过是断的毫无章法的线段,没有任何意义。 沉微明在飞机上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宽慰自己查不到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应该感到庆幸,不管怎么说,事情总归是出现了一点转机。 落地时国内凌晨五点半,厚重的云层,天空仍是一块黑色的幕布,只在角落隐隐开了一盏灯。 林听发来信息说今天要连轴转24小时,让他先好好回家补觉晚上见面再聊。沉微明照例回了个老干部的表情,心里暖暖的,恨不得赶紧回家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到大学城的时间刚过七点半,离约定的时间尚早。学校门口的早点铺子热气腾腾,哪一家都热热闹闹。 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的沉微明嗅觉率先苏醒,胃口紧跟其后,找到一处排着长队的肠粉店,叉烧肠粉配上一碗瘦肉粥,坐在靠近路边的折迭桌前大快朵颐。 隔壁桌好几个学生正在讨论新装修的Vacation,感叹里面的色彩搭配好好看,又文艺又小清新,就是不知道开业了吃不吃得起。其中一个说了句,没事,一个月一次打打牙祭也行,至少以后寝室聚餐班级聚餐不用步行半小时去老旧的半岛酒楼了,又贵又没新意。 他心里偷笑,目前看来老周的大方向算是把握对了。 两份肠粉下肚,他顿觉自己彻底回了神。去美国匆忙两叁日宛如幻境,甚至回想不出太多的细节,只有微信好友列表里多出的那个用证件照当头像的李威宇,提醒他一切的确真实发生过。 吃饱容易犯困。 他买了杯咖啡,速溶粉混着奶精,工业味十足,着实难以下嘴。给老周随手发了个信息,“Vacation之后可以早点营业,还可以在侧门专门设置一个咖啡吧,单卖咖啡。” 无处可去,他决定去校园里逛逛。 想来也巧,林听和妹妹都是这所大学毕业的。 老树肆意生长的枝丫蔓延在民国风的书香气里,红墙绿叶,浓荫遮天,满目青绿。直射而下的阳光被绿叶打的很碎,草地上只剩一个个光点,树荫下的年轻人自动被加载一层翠绿的滤镜,手上捧着一两本书,笑的张扬没有烦恼。 沉微明之前来学校看过妹妹好几次,每次都是匆匆而来,甚至连一顿正儿八经的饭都没吃过。妹妹总嚷着某食堂的钵仔饭好吃,让他一定来尝尝,他应下,临到跟前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情况。 妹妹有时候会发小脾气,吐槽他只是工作之余抽空看她一眼当完成任务,好回去跟爸爸交差。他没承认也没否认,他的工作强度并没给他多少时间上的自由,只能趁着来南城调查线索的档口,见她一面。又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她过得好就放心了,难不成还真像电视里演的变态兄长一样天天追踪妹妹的一举一动么。 妹妹不做声,“可我还想把我的好姐妹介绍给你呢!” 沉微明蹙眉,“又来一个?” “不是,就是同一个,你每次来我都想拉你们见面,可是每次都见不上。” 沉微明仔细回想,和妹妹的通话基本是听她激情演讲。不到十分钟的通话时间有九分半都是她在疯狂输出,只剩30秒给他做基本回应。次次如此,他也就习惯了,总是边忙着手头的活边嘴上应付着,介绍姐妹这事妹妹倒是提过好几嘴,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随口一提。 他没时间,也没兴趣。 “别祸害人家姑娘了,你看我像靠谱的男人么?”沉微明揉揉她脑袋,指了指自己。他常年一件黑T恤,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换一件亮色,不说话的时候板着脸让人不敢靠近;如果不是那张脸和身材还算可以,乍眼看上去的确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可妹妹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靠谱的男人。” 沉微明弯唇不羁的笑笑,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当哥哥你都要天天抱怨我,更何况男朋友。” 妹妹不置可否,“你俩绝配!你就见一面。” 沉微明被她磨的没办法,“以后找机会吧。” 找了么?当然没有。 食言次数多了没少听妹妹抱怨,甚至还告状到爸爸那边去,说他冥顽不灵不近女色。爸爸旁敲侧击,话里话外也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顾忌或是心理阴影。 他扬扬手,让爸爸别听小丫头胡诌,在香港忙起来一个月都回不了几趟家,更何况来个异地恋,不是瞎耽误姑娘嘛。 爸爸听他此番解释,才算放心。 第五十六章(2)不像好人 他盘腿在大草坪上坐下。 露珠打湿裤腿,没一会后背就被晒得暖洋洋的。 木棉,吊灯扶桑,阳桃和大王椰子树随处可见,清新空气和泥土的味道混在一起。他难得有如此沉静下来的时光,慢到可以欣赏不远处的园丁浇水,水雾顺着水流的抛物线向上蒸腾,把阳光折射出别样的灿烂。 不知道妹妹是不是也曾经坐在这里,欢笑嬉戏。 沉微明偶有感性泛滥的时刻,狠狠搓了把脸,“妈的,我好想你们”。 瞄了眼时间,估计差不多的时候开始往海云小区走。 他第一次来这个小区的时候才刚刚出院。妹妹给的地址很详尽,敲门声落定,迟迟等不到回应。直到楼梯有其他邻居经过,脚步徘徊,打量他好几眼,终于开口。 “应该没人住。” “是彻底搬走了么?” 邻居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只说很久没见到有人在这间屋子进出了。 “这家主人叫什么您知道么?”想再试试看,能不能挖掘到更多的信息。 邻居想了想,“之前住了两个姑娘,一个还挺阳光的,碰面会笑笑。另一个冷冷的。不知道姓什么。” 妹妹嘴里最常出现的朋友一律都是“我姐妹”叁个字代替。他分不清,也没特意问姓名。就连妹妹跟他说把东西寄到姐妹家,要给他留姐妹的联系方式,他都嫌麻烦,丢了一句,“把她邮箱给我吧,电话不方便。” 妹妹难得没有坚持,大抵是体恤他特殊的工作性质,电话的确不方便。 如果这人搬家了,妹妹的东西会去哪里呢? 他万分懊悔当时没留更简单直接的联系方式。那时的他总觉得没什么和妹妹朋友直接联系的契机,保不齐是妹妹暗戳戳的小把戏。 他不死心,几日之后又去,守株待兔般在楼下等,也不知究竟在等什么。总归是时间多的用不掉,在哪耗着都是浪费,不如碰碰运气。 次数多了,混了个脸熟,会有热心的大爷大妈上来多问几句,“小伙子,来找房子啊?我们这个小区房源紧俏,难!” 他礼貌回应,几句招呼之后就把话题引到五楼那家住户上。大爷大妈摆摆手,小区这么大,几十栋楼,哪能哪家都认识。再说了,年轻人早出晚归的,和他们老年人作息完美错开,让他干脆去物业那问问。 不出意外的回复,沉微明笑着道谢,不动声色地叹口气。 只是他还没去找物业,物业已经主动找上了他。对方一脸憨厚,说话时总缩着脖子,两只手在身前搓来搓去,明明个头不矮,站在那看上去却好像比他矮了一大截。 沉微明不知来者何人,没急着开口。对方先伸出手,“你好,我是物业的,叫我小王就行。” 小王简单几句介绍来意,无非是听说最近他经常出没小区,只在12号楼下面守着,楼里个别住户找物业反应担心此人来路不明,会不会是犯罪团伙来蹲点的;所以来问问情况。 对方言谈举止不乏礼貌,没让沉微明觉得冒犯,只是有点好笑。 果然不像好人,现在都被怀疑是犯罪分子了。 “你对这个小区熟么?” “想租房?”小王试探性问一句。 沉微明点点头,“嗯,在附近上班,远了通勤不方便。” 简单一句引子,倒打开了对方的话匣。比起物业,小王反而更像一个称职的中介,话里话外都在推销:小区地理位置优越,住户人员背景简单,价格不算夸张,租房绝佳选择。 沉微明听明白了,没打断,装作漫不经心问了句,“这栋楼住户你熟么?” “不算太熟,物业么,水管破了墙皮脱落了才会想到我们。就说前几天....”说到一半,小王停住,退后一步,又打量他一眼。 沉微明直觉自己是彻底被当成坏人了,笑笑,“这样,您先忙,之后有房源通知我,这是我联系方式。”他不打算跟他继续掰扯下去,以免落了个不好的名声。 小王放下戒备,连忙答应,顺便递过自己的名片,“最近房源不多,有的话我通知您。2%佣金,比外面市场公道。” 离九点还差十分钟,他踱步到12号楼楼下。 故意放慢的脚步没敌过心脏的乱拍,心里抑制不住地打起响鼓,一声声吵到耳膜。他四处张望,想象对方会从哪个方位闪现,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跳的异常缓慢,他不停调整呼吸,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仓惶。 59,分针归零。人还没有来。 他反复刷邮箱,忍不住骂一句自己傻逼,怎么就没想着要一个电话号码。 05,快要失去耐性。 “您好,我已经到楼下了,请问您大概什么时候到?” 邮件发出时嗖的一声,把他的心也一并拎起。 石沉大海的慌乱又回来了,他下意识去摸烟,口袋里空空如也。越急时间越慢,他安慰自己早高峰容易堵车,开车的人顾不上看手机;又不断确认和对方约定的的确是今天的日期。 半小时过去,几乎快要放弃。 身后的楼梯洞里传来急促的下楼声,拖鞋啪啪打在台阶上,有点吵闹,他没有理。脚步声由远而近,最终在他身后几寸停下,对方重重的呼吸拍在他的背部,空气里隐隐传来熟悉的味道。 他心里些许迟疑,回过身,对方抱着双臂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看着他,转眼泣不成声。 第五十七章同频 周围很安静。 安静到只听得见附近楼上谁家在大声交谈,几步之外自行车脚蹬子带动的车链摩擦,两个人不算平静的呼吸,和林听的啜泣。 沉微明挪近脚步,将她完完全全罩在自己的斜影里。 两个人相拥在一起,谁也没有再说话。两颗心脏一左一右在贴紧的胸腔里同频率跳动,怀里的人始终不肯抬头,从小声哭泣到抑制不住的哭出声响。 “不哭了,乖。”沉微明腾出一只手也抹了把眼睛。 这个时间段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 刚跳完广场舞成群结对回家的老年人,无事可做聚在一起闲话家长的主妇,树荫下围坐在一起打麻将的大爷大妈,遛娃的保姆,刚买完菜回来的人们,熙攘热闹,团簇在各个角落。 而树下这对年轻人,不发一言,只紧紧抱着,静止的画面和周遭格格不入。 楼梯口进出的人们忍不住一步叁回头,远处跑跳玩耍的小朋友也停下捡球的手,踮起脚张望一下,再被爷爷奶奶或是保姆捂着眼睛一把拉远,“别乱看。” “林听。” “嗯?” “好多人在看我们。”沉微明有点不习惯。 林听把头埋在他胸口,倒是隐藏的很好,“反正看不见我的脸。” 好像就这样过了很久。 久到沉微明的胸前湿了一大块;久到林听的呼吸渐渐平静。 “上去吧,我们俩看上去好傻。”林听嘀咕一句,刚从怀抱里出来的她转身就牵住那只宽厚有力的手。 沉微明低下头,笑笑,任由她领着。 谜底揭晓的瞬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兜兜转转一大圈仿佛回到起点,两个人关系的新起点。 林听开门的时候嘴里不忘念叨,“密码是我和夏冉的生日组合。” “0716。”沉微明接了一句。 还没收拾好的屋子,客厅挤得有点难以下脚。 过去几个小时里林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客厅堆放整齐,要扔的居多,也有不少需要搬走的。工作量巨大,以至于她一不小心睡着了。 感觉只是打了个几分钟的盹,再睁眼时已经九点半。她大呼不好,头发都没来得及重新扎,丸子头耷拉在脑袋上,扁塌塌的,毫无精神气,踩着人字拖就往楼下奔。 每下一层就透过雕花石墙的缝隙朝楼下看一眼。 越看心越慌。 直到真的走到他身后。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的情感。耿耿于怀太久,当所有积累的情绪像泄了气皮球般骤然倾泻而出,心里的空旷感只让她一个劲想哭。 “我还没收拾好”,指着小房间,“夏冉的东西都在那里。” 沉微明很久都没有接话。他站在门口,眼风快速把整间屋子扫了个干净,连带把妹妹的,林听的过往也一并刻在眼里。 他的处变不惊现在显然派不上用场。语言能力暂时失灵,只能暂时靠喉咙里挤出点声音用来回应。 “进来呀,你傻站在门口干嘛?”林听不知从哪里翻出两瓶矿泉水,“应该没过期。” 他们感觉还有很多话要说,却又好像没有再说的必要。 沉微明进到小房间的时候,林听留在客厅继续整理东西。 耳边是透明胶带扯着纸箱皮的撕裂声,林听下意识闭了闭眼睛,深呼口气。 “林听?” “嗯?” “要不要一起过来看看。” 箱子里是意料之中的杂乱。 沉微明和林听同时鼻子里轻哼,又看对方一眼,没忍住吐槽,“是她的风格。” 以为可以坦然面对是一回事,等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当似乎残留夏冉气息的衣服鞋子一股脑堆迭在眼前时,冲击力度并不比当时那通电话小。无论是绿色波点的连衣裙,还是南加大的校服,或是blingbling晃到人眼的小高跟,又或是鞋底已有些许磨损的经典款帆布鞋;无一不在残忍的提醒他们,夏冉曾经热烈地活过。 林听蹲下身,头埋在臂弯里,整个人缩成一小团,肩膀一个劲的抖动。 沉微明也跟着半蹲下来,将她笼罩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头顶,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幸好,现在不是一个人面对。 好在,还有彼此的体温可以取暖。 “我总觉得是我害死她的。”林听的声音断断续续,句不成句。 “别乱想。”沉微明搂她的手又紧了紧。 她抬起头,鼻头和眼睛都红通通的,脸颊还有未风干的泪痕。“真的,是我先说想去17 miles看看的。她说陪我一起。那个路线也是她特意为我安排的,后来我食言了,没去成。她说替我去看。如果不是去那里她不会出事,是我。都是我害她的。” 林听的负罪感经过常年累月的堆积变成一块又臭又硬的磐石,搬不动也挪不走,压得她几乎要窒息。她从没有和任何人提过,只是不停地琢磨,“如果,那么”。 “如果”这个命题很多时候就是毒药。 她深深陷了进去,拔不出来,把普通意外彻底归因到自己身上。自责和痛苦说不上哪个滋味更难受,而二者合力下来的威力惊人,差点要了她的命。 第五十七章(2)信不信命 “是意外,林听,真的是意外。”沉微明搂着她试图让她冷静,也突然理解为什么叶知秋话里话外总难掩对她的担心。 “你会不会怪我?怪我害死你妹妹?”林听喃喃自语,眼神闪躲。 沉微明逼着她和自己对视,她拗不过他,看向他的时候眼底泛着无尽的难过。 “林听你听我说,这是意外。没人希望发生的意外,懂么?” 他的话音量不大,掷地有声,浑厚沉着,将溺水的那个人一把捞起。 林听终于彻底冷静下来,点点头。 两个人坐在地上,目光垂落于膝盖,背倚床沿互相依偎,轻声说话。 “去美国是因为队里前段时间抓到一个人给了错误信息,让我误以为她的意外有什么别的内情,结果没有。”沉微明手指摩挲她的软发,脸挨着她头顶,无意识的蹭蹭。 “真是意外么?” “是意外。”沉微明把心里残存不多的疑问咽到肚子里。 “你去年,就是因为这件事自杀么?”沉微明犹豫着把话问出了口。 林听在他怀里没有动,“是老叶跟你说的吧?嗯,当时就觉得心里难过,不知道怎么化解。正好家里有抗抑郁的药,我想着吃一粒就能好。结果越吃越多,越吃越难过。”她语气平静,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 于他,则是别样的胆战心惊。“不说了,都过去了。” 不算凉爽的地板,窗口源源不断吹进来的潮风,阳光照射的角度从锐角变成直角,室内的温度很快攀升,像一个蒸笼。 经久不用的空调功效大减,像一头吭哧卖力的老牛,动静大作用甚微。身上很快变得汗津津的,黏糊的让人难受。 林听从书房搬来一台老式风扇。不锈钢扇叶片锈迹斑斑,插上电,拧下按钮,扇叶后知后觉缓慢转动。屋里的灰尘被扬起,搅着空调散发的酸腐味,配上有节奏的机械音,仿佛回到小时候的某个夏天。 他们好像没有这样推心置腹的聊过天,聊自己的成长,过往,和一切。 一直让林听无法释怀的距离感在这一瞬间骤然消失,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不是该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扪心自问,我不算一个称职的朋友,甚至连她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口中的你是最靠谱的朋友。”沉微明现在仔细回想,妹妹过去无数个长篇大论里好姐妹的篇幅占了叁分之二。 女生之间亲密无间连厕所都要一起上的友谊他不是很懂,但可以肯定的是林听的陪伴点亮了妹妹很长一段成长的岁月。 “等你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她,她肯定很想你。” 也许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被遗憾堆满的。 夏冉的葬礼办的非常低调,甚至除去母亲,沉微明名义上的“继父”和队长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具体葬在哪。沉微明去美国匆匆一趟带回了妹妹的骨灰和所剩不多的遗物。他委托队长购置好墓地,等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再找个由头回香港料理后事。 妹妹喜欢海,沿着山路弯弯绕绕,长洲岛的海风吹得路过的人忍不住落泪。 多年不见,皱纹终于也爬上了母亲的眉眼,她原本圆鼓的面颊如今也凹陷下去不少,衬得那双大眼更加干枯,瞪他的时候眼珠子几乎要夺眶而出。 啪一个闪亮的巴掌落在他左脸颊,火辣的滋味迅速蔓延,沉微明站在那一动不动,眼睫上挂着还没来得及被风带走的泪珠。 “这就是你当初信誓旦旦说的会照顾好她?” “这就是你当年哭着求我让我不要带走妹妹的后果?” “这就是你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的会护她周全?” 夏女士的声音在山海之间回响,回音颤颤悠悠不断敲击耳畔。 “对不起。” 又一巴掌落下,比上次的更重更狠。 “这一巴掌是替你爸受着的!他当年答应我的也都没做到。” 火辣的滋味消失了,只剩麻痹。 旁观的队长和夏女士的丈夫分别站在二人身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没有立场上前阻止,却也不忍看两个伤心人再这样互相伤害。 “别打孩子,他也不想。”男人最终还是走上前,他一手搀扶夏女士,一手拍了拍沉微明的后背。 那两巴掌几乎耗尽夏女士全部力气。 她瘫坐在墓碑前,一只手巍巍簌簌地抚摸黑白照片上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咬紧嘴唇,没有再说一句话。 沉微明的指甲几乎要被攥进肉里,手臂上青筋凸显,只站在那,脚步千斤重,甚至不敢离墓碑再近几寸。 “对不起”,叁个字随风下了山,最终落到海边,不知道渔船上的打渔人会不会恰巧听得见。 第一次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场景完整复述出来,又是另类的扎心。 林听的泪水滴滴答答落在两个人的手背上;蹭着他的衣袖抹把泪,耸耸鼻子,再继续听。 “林听,我现在开始信命了,你呢?”沉微明大大的手掌反复揉捏她的软手。 林听昂起头堵住他的嘴,不由分说吻了上去。 第五十八章钥匙 短短几天时间内情绪起伏过猛,等彻底归于平静的时刻眼皮跟着心一同沉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两个接连好几日没好好睡觉的人竟聊着天睡着了。 他们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林听有沉微明这个人形抱枕,睡得还算舒服。沉微明颈部倚着木头床沿,以林听的头顶为支撑点,没一会就被脖颈的僵硬酸胀醒。 裤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锲而不舍。 “喂?”他沙哑着嗓子。 对方一愣,“你干嘛呢?” “睡觉。” “是字面意思啊,还是我打扰你和林听的好事了啊?”听筒里的声音略显呱噪,一不留神也窜到林听耳里。 林听挪了挪身子,坐直,朦胧着双眼,做了个口型,“周?” 沉微明眼神示意,换了个坐姿,发麻的屁股和手臂,让他不自觉发出嘶的声音,混着背景里转转悠悠的风扇音,丁点暧昧。 对方识相地挂了电话。 沉微明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哭笑不得。 还剩装有书籍笔记的那个大箱子没来得及整理。 两个人心生退却,一觉醒来已经提不起继续面对伤痛的勇气。 发呆好一阵子,沉微明一个起身,干净利落的打开纸箱,忍不住皱了皱眉,弯下腰随手翻了翻,书本七零八落,彼此压制。 几本专业书籍,一个没电的ipad,一堆空白的笔记本,还有好多本她爱的散文诗歌集。 沉微明顺手挑了几本,空白的横条格,一个字迹都没有,摇摇头说一句,“傻丫头,邮费钱都不够买本子的。” “她这人就这样,念旧,舍不得扔。” 沉微明拿出ipad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目光落到背面独角兽的小图形和下面一行“Beloved”,若有所思;林听见他一脸严肃,凑过脑袋,问了一句;他摇摇头,没说什么,只问家里有没有充电器。 林听翻箱倒柜找来一根,眼神被夹在纸箱缝隙里的一个钥匙挂坠吸引,指尖挑起多看了几眼,是市面上很常见的卡通小鸭图案,没什么稀奇。 她又想到那根鱼竿,把心里的疑问跟沉微明说了个大概。 沉微明盘腿坐在地上,眼睛牢牢盯着鱼竿上那一小行字和日期。他搜索了鱼竿品牌,翻了那一天夏冉发来的信息和朋友圈,还查了Bayes’ studio,一无所获。 “你知道夏冉在美国有交男朋友吗?”他思考的时候总咬嘴唇上的死皮,一不小心带出点血来。 林听摇摇头,指腹在他唇间轻轻一抚,“我最困惑的是,她如果有男朋友肯定会跟我说,我们几乎每天都联系,她从来没有和我提过。” 妹妹的性格不是藏得住心事的人。从小到大,一丁点开心的不开心的都要找人分享。她生活里最亲近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沉微明常年掉线,神出鬼没,不能及时回复;如果连林听都没听说所谓男朋友这件事,那么大概率就不存在。 “对了,我有负责鱼竿定制那个人的邮箱,要问问吗?”林听翻出记事本。 邮件发送出去没几分钟,对方就回复了。他说鱼竿是他们厂的,字也是定制的,但他们每年定制的鱼竿,平均下来没一万也至少有八千,哪里能记住单个客户的详细信息,就算电脑有,也很难查。 林听自嘲怎么就信了梁帆那家伙的话,还vip,还一般不对外定制,全是瞎扯淡。 “那这个B?”林听直觉没这么简单,说不上来,一定有什么地方被他们忽略。 “R也不一定是冉,美国人喜欢仪式感,乱刻字,说不定是她参加什么钓鱼比赛的纪念品。” 沉微明试图将自己的感性思维剥离开来,跳出固定思维框架重新审视这一连串的信息。他问自己,如果整件事和妹妹没有关系,他会怎么推理。 感情用事是推理思维的大忌,感性操纵下的人会潜意识把事情脉络强加额外的含义,只为了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 可如果这些本就不属于同一幅图案,又怎么能指望拼凑出完整的模样? 两个人讨论不出个所以然,决定暂时先放一边不做无谓的刨根究底。 iPad的屏幕终于亮了起来。 黑色简笔画的屏保,轻巧勾勒出女生的模样,眉眼灵动,沉微明一眼就认出画的是夏冉。 密码是四位数,连续报错三次之后,沉微明不敢再尝试,想来妹妹换个新的也正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便关机收好放进随身背包。 客厅待搬走的东西被堆的整整齐齐。两个人对着如此繁多的物品哭笑不得,估计得至少跑两趟才能彻底搬干净。 于他和她而言,这是一个郑重的告别仪式。 和过去,和心结,和夏冉。 第五十八章(2)告别仪式 回南城好几个月之后心心念念的事情终于落下帷幕,沉微明情不自禁抱着她,感慨一句,“林听,我们以后都别回头,向前看。” 林听不配合他的肉麻表演,白了他一眼,为沉微明的小屋堆不下这么多杂物倍感发愁。 裤兜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沉微明接起,这一回他声音清晰。 “事儿办完了?哥们给你留的时间充裕吧。” “。。。” “你回国了?那件事办的怎么样?”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连续几个小时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让两个人的肚子大声叫唤。正好周昱白要来大学城看店,干脆就近约个午饭,还可以让他帮忙拉点东西回去。 筷子啪一声拍桌上,络腮胡子的大汉假装吹胡子瞪眼,“沉微明你小子是不是攒老婆本呢?就请我吃个二十几块钱的煲仔饭,还妄想我给你当苦力搬东西。”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沉微明额外加了溏心荷包蛋,蛋液四溢,米饭在铁勺的翻炒下发出次啦啦的声音。 林听习惯了他俩一碰面就斗嘴,是内心无比亲近的人才会有的安全感,自从夏冉离开后,她已经有一阵子没体会到了。 她只顾埋头吃饭,学校门口这家煲仔饭依旧香喷可口,甜酱油和米饭完美混合,鲜嫩多汁的田鸡和鳝鱼裹着酱汁,和颗粒分明的米饭一同入口;哪怕锅巴嚼的她腮帮子发酸,却还是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 一旁的沉微明和周昱白边吃饭边说正事,很多话说的很隐晦,还夹杂不少他们的行话。她听不大明白,却也不再感到任何不自在或一个人生闷气。 是在楼下沉微明转身的时刻,林听决定把心锁的钥匙,彻底交到他手里。 再亲密的两个人总归会有信息盲点,没必要计较太多,真想知道就去问;再说了,她和叶知秋谈论的那些手术方案,诊断方法沉微明不也一知半解不是么。 她似乎一夜之间琢磨明白两个人相处的要义,无非是:信任,交流,倾诉和共鸣。 周昱白摸着自己的胡须,细细品味沉微明的话。他的看法和沉微明一致,有线索当然要查,尽人事才能无愧于心;目前听下来,队里抓的那小子说话前后矛盾,宽仔也没有撒谎的必要,没发现这几个独立事件有任何潜在的联系。 他发表见解时一改不着调,逻辑清楚,条理清晰。 林听没忍住多瞥他几眼,老周算是她见过为数不多留着胡子却不显邋遢的男人;如果刮了胡子估计能视觉上年轻至少五岁。老陈就是个绝好的例子,住院时把胡子一刮,原先以为是个小老头,没想到是个精神大叔。 “林听你打量我干什么?”周昱白对外界的动静极度敏感,眼睛还在沉微明身上,嘴上忍不住逗了一句。 “我建议你把胡子刮了。” “?” “看上去年轻点好找女朋友。” “果然近墨者黑啊,乖巧懂事的林医生也学会嘲讽人了,这饭没法吃了。” 沉微明看热闹正在兴头上,没插话,咬着筷子笑的上半身都在抖动,连带着林听也咯咯咯笑个没完。两个人眼神对在一起,把心里所有要说的话都放在了眼睛里。 “好也是你俩,闹也是你俩。那天在店里,两个人脸板的,吓得我大气不敢出。” 沉微明一手搂着林听的肩膀,一手改拿勺子干饭,“小闹怡情,你懂个屁。” 饱暖思淫欲,吃饱了就忍不住想干点什么。 碍着周昱白在,坐在副驾上的沉微明只能按耐悸动的心。 他上半身紧紧贴着后背椅,右手不自觉绕道座椅背面,指头勾一勾,被她轻轻拍打一下,看向窗外扯一扯唇角,更加心痒难耐。指尖触碰,体温交换,情侣之间的小把戏,当事人脸红心跳,乐此不疲。 苦当司机的老周没捕捉到残忍的一幕,只一个劲念叨Vacation的装修。目前工期进行了三分之一,比原计划快了一周多,顺利的话十一就能试营业。他越说越兴奋,右手也不安分,总拍打沉微明的大腿。 “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沉微明在他手又要落下之前一个紧急闪躲,周昱白吃了个空子,身体微微倾斜,带着车都走了个小s。 “躲什么,你这不影响我开车么?”他骂骂咧咧,一个回轮。 车驶到医院门口,林听一步三回头和沉微明告别。周昱白闻不得空气里呛鼻的恋爱酸腐气,一脚油门干脆先回店里眼不见为净。 后面两声喇叭滴滴,沉微明拉林听站到一侧,林听瞥了眼车牌,心里冷笑一声,别过头。车窗放下来,里面的人坐在暗影里看不清表情,传出来的声音略显空洞,“大白天不上班真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是么?” 沉微明在一旁抿唇颔首,来了句“林院长好”,对方纹丝不动,毫无反应。 林听捏紧他的手,目光担忧;他轻轻摇头,给了个安抚的眼神。两个人的小动作尽数落在林永年眼里,简直涨眼睛。 车缓缓驶过,林听大拇指一指,几分俏皮,“异于常人的难搞,怕了吗?” 沉微明鼻子轻笑一声,弹了一下她脑门,“傻不傻,我有什么好怕的。” 再蹉跎下去就真的算旷工了,林听一路小跑,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当。 “你还真会卡点回来,晚一分钟都算旷工。”叶知秋正准备进手术室,全副武装只剩一双冷眼。 林听脸上挂满笑,“事情一处理好就马上赶回来了。” 笑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挚和阳光,直射他心底。叶知秋喉咙里轻哼一声,平静呼吸不让自己分神,脚步朝着手术室的方向前进。 林永年早上电话里的那番话还回响在他耳畔,“林听的辞职申请,我绝对不会批。” 第五十九章尘埃落定 沉微明觉得时间过的有点慢。 他在Holiday捱过一整个下午,不忙的时候就撑着下巴,呆坐在吧台,眼神放空,笔下是随意涂绘的各式笑脸。 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整理纷繁的头绪,这两年发生的一切都在脑子里粗略回顾了一遍,禁不住感叹一句命运的捉弄和缘分的神奇。 眼神三番五次飘到墙上的时钟,数着分针转圈。 印象中还是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 等她下班,然后和她一起回家。 肉体漂泊太久,以至于心也趋于零碎。 而此刻,沉微明觉得,他的那颗心,终于又完整了。 风尘仆仆踏入店门的周昱白满头大汗,胸前湿了一大块,蓝色布料紧贴着皮肤,倒显出平常难得一见的肌肉来。 “跟你商量个事,Vacation那边我想空一小块区域出来放一架钢琴。”他说话声音还带着喘,随手扯了扯黏在胸口的衣服;粗厚的嗓音彻底扰乱沉微明的思绪。 是下午和师傅商量电路走线时,恰巧见到几个学生模样的女生从店门口经过,有说有笑,身后背着黑色厚重的乐器盒。长裙,白T,黑直长发和笑容,周昱白灵光一闪,想搞点华而不实文艺的东西。 “我没意见。”沉微明耸耸肩,又瞥了眼钟。 “那就搞起?不过大厅至少会少两桌。”他比了个二,转过身开了一听冰可乐,咕噜咕噜好几口,还捂着嘴打了个嗝。 “谁弹?”沉微明又认真想了想,问了一嘴。 “谁想弹就弹,当摆设也不错。”他忍不住勾勒出懂音乐的学生在店里即兴演奏的场景,又或是某个男生来店里给喜欢的妹子演奏一曲,顺便表白,牵手成功。 过于少女心,听得沉微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沉微明假模假样摩挲手臂,满脸嫌弃,“我觉得挺好,如果你不做后面额外补充的话。” 老周没理他,聊在兴头上还想拉着他谈谈咖啡吧的事情。 总体来说点子不错,只是原先的店门是位于正中央的双开玻璃门,占了整体墙面的三分之一。师傅说承重墙不能随意乱拆,唯一方案就是把现有的门封死,一左一右各开个边门,左门进店,右门可进店也可当独立的饮品吧,卖咖啡,奶茶,甚至鸡尾酒都可以。 沉微明心不在焉,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入耳,看差不多时候便朝外迈步子,快出店门时扭过头来一句,“明天再说,我接林听下班去了。” “。。。” “你俩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嗯?此话怎讲?”沉微明停住脚步。 老周略略扫了一眼坐满大厅的客人们,对今天的流水有了个大致的估算,“林听辞职的话,你俩打算怎么办?”他问的漫不经心,却很现实。约莫是怕两个年轻人被恋爱冲昏头脑,日子是靠琐事堆砌出来的,光有情啊爱啊的吃不饱饭。 好问题,沉微明下午也琢磨了很久,只是还没做出最后决定,说到底还是得林听拍板。 可既然老周问了,他也没有遮掩的必要,把两个人会搬离南城的可能性也说了出来,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老周点点头,没做过多评价,只是拍了拍胸脯,“你只要记着,我和老陈也是你的家人。” 沉微明眼眶有点热,二话不说,上前抱住了他。 “诶诶诶,这就过于矫情了啊。”老周作势要推开,别过脸,把写满感动的眉眼匿到暗影下。 两个大男人在店门口拉拉扯扯的确不像话。沉微明干咳一声,指了指医院的方向,“我去陪陪她,她最近是医院的焦点,风言风语太多怕她受不住。” 沉微明的担心不算多余,只是医院八卦的风从来不会朝一个方向持续吹太久。 不过几天时光,林听已经渐渐远离风暴中央。 熟悉且多少知道点实情的同事们碰到面不再多问,而其他点头之交在走廊偶遇也只是颔首招呼,眼神飘到她脸上,意味深长来一句“林医生,听说你快走啦?” 她就大大方方嗯一声,挂着礼貌的笑。彼此步履匆匆各有各的奔忙,甚至都没时间停下脚步多说几句。 尘埃落定,只让人隐隐期待未来的时光。 叶知秋从手术室出来后便一副霜打般的模样,很罕见。林听对小王医生使了个眼色,大概是问,“手术不顺利吗?” 小王眨巴一下眼,敲了条信息过来,“不要质疑老叶的业务水平,应该就是累了。” “哦。” 刚还在座位上低眸沉思的叶知秋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踱步到她身后。两个人不知不觉形成了默契,只要他背着手一言不发,眼神犹豫,林听就知道他又有话要说。 只是他这次没有再顾忌办公室其他同事,也没有要求去天台谈谈。随手拖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清了清嗓子,“你的辞职申请,我这块没问题。但是…” 他话还没说完,林听已经摆手,“您批了就行,其余的事不用替我操心。”她最近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现下和他近距离坐在一处才看清对方眼下的乌青。 叶知秋掐了掐眉心,手指在眉间摩挲。林永年的话不轻不重,字字都在敲打。他可以顶着压力批准,别人呢? 第五十九章(2)回家 “本来想尽力试试让你一个月走完流程,估计不行。”他苦笑一声,眼角的皱纹攒到一起。 “半年挺好,我也多一点缓冲时间,找找下家。”林听此话半真半假。 一旦动了离开的念头,多待一秒都是煎熬。她恨不得下一秒清空桌子留下一个桀骜不驯的背影。 叶知秋继续旁敲侧击,斟词酌句把林永年电话里的怒吼尽力说的婉转。她翘着二郎腿,一只手盘弄马尾,莞尔一笑,云淡风轻,“聘用合同里没有列出不能辞职这一条款,院长不同意我还可以直接去找卫生局人事处或者人社局事业处。大不了劳动仲裁,不行就打官司。” 她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就如一棵原本被雷击中即将枯槁的树历经千帆又逢了春,抽出嫩芽,浑身散发着生命力。 “我了解过,之前内分泌科有个医生和领导闹掰了,离职手续足足被拖了一年。行医资格证和档案都被扣下来,最后闹上了法庭。”林听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传递一个简单的事实,以及她可能会采取的解决方式。 说到这她换了个坐姿,腰背挺直,转了转脖子,“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叶知秋一只手垂在桌沿,半晌都没出声,“感情的困顿解决了?” 话题转换的很突兀,好在林听不假思索接了一句,“解决了。” “那就好。” “叶主任。”林听叫住他。 “嗯?”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心,不用担心我。”边说边举起双手,保持同一个姿势好一会。 叶知秋欣慰的笑笑,“知道了,你的手不抖了”。 停车场的那辆牧马人似乎等了很久。 路灯下的男人随意倚着车门,远远的看,手上似乎还夹了根烟,低眸垂眼不知在想什么,背影缩成脚边的一小团。 林听一跃到他影子里,揪他的耳朵,“不是说戒烟吗?” 男人抬眸浅笑,晃了晃手上的烟,“这不没点着吗?” 话音刚落,眼神交汇,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不过半日没见,心生恍如初见的慌张。 林听踮起脚,轻啄一下他的唇,黑色的瞳孔亮闪闪的。 沉微明胸口微微一动,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猛地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两个人唇齿相贴,轻柔逐渐变得暴戾。他浑厚有力的手掌紧紧握着她的细腰,深一下浅一下捏着她腰间的细肉,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棉布,灼热难耐。 林听捧着他的脸,乱了的呼吸搅乱空气的流通,两个人大口喘着气,额头抵着彼此的,轻声细语。 “林听,一起回家吗?” “嗯。” 不是去我那或者去你那,也不是回我们住的地方。 而是,家。 沉微明难得把车开的很急,等红灯时就侧过身偷亲一口她绯红的脸颊,或是揉捏她的耳垂。林听一开始总拍打他,让他好好开车,后来干脆头倚着窗户,赤裸裸用挑逗的眼神回敬他,看他在自己眼神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触一下鼻梁,或是摩挲下巴。 黑暗的楼梯道有两个人窸窣的吞咽声,林听背抵着墙,沉微明身子紧紧贴着她的,身下很快有了明显的变化。 “等不及?”林听低吟一声,止住他欲伸进内衣的手,全然忘了她才是刚刚那个煽风点火的人。 沉微明嘴上的动作没有停,却也不妨碍他回应,“快点回家。”话语间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声音不大,刚好把过道的声控灯点亮。 光亮下的两个人额头上一层细汗,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半眯着,情欲钻出眼眶,燥热了空气。 一口气小跑到四楼,开门,关门,倒在床上,一气呵成。 林听的牛仔裤上有四粒扣子,扣眼小,解起来颇为费劲,越急越解不开。她忍着笑,借着月光饶有兴致地欣赏他忙乱又隐忍的神情。 “你这什么裤子,上厕所不嫌麻烦吗?”沉微明哑着嗓子,鼻尖滚着汗珠,好半天才解到第三颗。 “上厕所不麻烦。”林听俯起身,在他耳边又低语一句,带着坏笑。 “学坏了啊你。” 挑衅之后动作明显利落不少,空调的冷风也没能让两个滚烫的人降温几分。 吻落在胸前柔软耸立的尖上,轻轻一吮,一手揉捏,舌尖使坏;林听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粗硬的发质摩擦出声,背脊战栗,丝丝麻麻。 “林听,我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进去的瞬间,两个人神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酥颤的快感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个角落,充斥每一个毛孔。 林听的表情因他的动作而变换,在他身下任他摆弄,好一会才回过神,”什么?“ “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无论以什么方式,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注定会遇见,会相爱,会像现在这样紧紧贴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林听没有回应,又或者喉咙深处的低吟,舌尖触及他耳垂的柔软,绷紧的脚背,奔涌的潮水,皆是最好的回应。 于二人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载着二人的扁舟一开始摇摇晃晃,不堪一击,一个小风浪都能打翻。好在掌舵人无所畏惧,驶着小船绕过惊骇,避开礁石,最终抵达一片毫无褶皱的湖面。小舟稳稳当当,小风悠悠,再也掀不起半点涟漪。 情之所至的最后一刻两个人紧紧相拥,林听在他怀里忍不住的颤抖,他亲吻她的额头,抚去她眼角的泪珠,“困吗?不困的话,我们再聊一会。” 第六十章死结活扣 那一晚他们说了很久的话。 到最后,耳边的声音悠远缥缈,眼皮也终于沉的再也抬不起来。 言语里有回忆,有后悔,有惋惜。 说出口的瞬间,心里的死结变成活扣,原被牢牢捆绑在心底的孤单也窜逃不见。 不可避免的,他们又聊到夏冉。 林听想尽快找个周末去拜祭一下她,坐在她身边吹吹风,说会话;说说她离开后的时光是怎么熬过来的,再说说又是怎么和她哥哥一步一步走到一起。 林听总忍不住想,如果那次她去了,真真切切陪在夏冉身边,哪怕只呆几天,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沉微明揉揉她的脑袋,轻叹出声。 那些年执行任务时满脑子只有眼前的事情;家人,亲情被他暂且搁置一旁。他老是宽慰自己,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好好弥补,却不知命运之神从不会施舍多少慈悲,人生又哪有那么多弥补的机会。 林听犹豫几分,“伯父是怎么遭到意外的?” 她从夏冉那听到的版本非常琐碎,也不敢细问。 沉微明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掌心的茧和滑嫩的肌肤轻轻摩擦,食指时不时撩着她的下巴。 “不想说可以不说。”林听身子朝他又近了近,一条腿勾着他的。 “外人眼里的社会新闻,却是我和夏冉的晴天霹雳。” 沉父退休之后日子过得很清闲,一儿一女都在外地,沉微明忙起来一个月都冒不了几次泡,夏冉是个贴心小棉袄,自告奋勇承担起对父亲精神陪伴的责任;哪怕去美国之后,每天都会固定时间敲视频陪爸爸聊天。 多年养成的习惯,父女之间聊的东西天南海北。从学业到生活,从对哥哥一连消失好多天的不满到对他不知身在何方是否平安的挂念。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林听也撞见过不少次夏冉和爸爸视频的场景。 这头的夏冉端着手机,坐姿一向随意,大部分时候吐槽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今天食堂的菜很难吃,又或者这两天长了半斤肉。她说的津津有味,不足挂齿的事情从她嘴里出来好像成了天大的烦心事;那一头的父亲总闷声笑,安慰几句,父女俩咯咯咯笑一笑,这事就算过去了。 也有难以定夺重大决策的时候,比如她想gap一年出国读研。用夏冉的话来说,她不过出身于普通小康之家,从小到大她和哥哥精神富余,物质条件也不差,却也没有简单到可以自己拍桌子定板说走就走。 视频那头的沉父难得沉默,夏冉嘟着嘴,声音很小,“美国不便宜,我也可以不去。” “夏冉,钱从来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一开始说去南城,我答应了。现在一下子跑那么远,还有时差,一年能见几次面?”沉父的声音沉了下去,偶尔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不欢而散的视频挂断没多久,沉父的电话又来了,“你哥说了,让你去。还教育我一通,说我不够洒脱,禁锢子女的发展自由,你瞧瞧他,都数落起我来了。家里供你出国没问题,想好了就去做,我和你哥都支持你。” 夏冉耸了耸鼻子,“你和哥哥真好。” “傻不傻,哭什么。” 这通电话丝毫不差的落在林听的耳里,她有点羡慕。 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沉父照例去家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再去熟食档来一份牛腩伊面配冻柠茶。 意外来的猝不及防。对方假装若无其事的拍肩打招呼,沉父扭头的瞬间被他一刀直捅心脏。那人下手快准狠,得逞之后转而攻击无辜的路人,眼神疯癫,嘴上振振有词。刚放出来不过半个月的人抱着必死的心,彻底毁了一个家庭,还连伤好几个路人。 对方对沉父的恨深入骨髓。有预谋,没留退路,怎么看都是一个躲不掉的死局。 沉微明哽咽了一下,一定是空调的温度调太低了,不然怎么会在夏夜感到阵阵寒意。 “不想了,都过去了。”林听的手指轻柔地划过他眼角,指尖还残留一丝冰凉。 “我妈很早就和我爸离婚了,你应该也知道。”沉微明静静诉说,对于那个女人的印象已经足够模糊,模糊到三言两语就可以交代完。 “她每个月都给我和夏冉打钱,那笔钱到现在还存着,分文未取。我本来是打算留给夏冉的,她留学,嫁人,都需要底气。” “上次见她是在夏冉的墓前,我突然发现,原来她也会老。”声音逐渐低沉。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香港的时候,顺便拜祭一下你的父亲。”林听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带我见见她。” 沉微明嗯了一声,握住她调皮的手,亲吻一下她的手背。 血缘,尤其至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法选择且无法逃避的关系网。 亲情于林听是枷锁,于沉微明却是疗愈的良药。 如果需要的话,她愿意帮他找回一段疏远已久的亲情。 至于她父母呢? 这段时间的鸡飞狗跳,除去中午和林永年匆匆一瞥,她还没有和他在同一个空间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也许,她可以试试,虽然把握不大。 沉微明问需要不需要他陪同,或是他先上门拜访。 林听摇摇头,翻了个身,光滑的背部贴合着他的胸膛,能清晰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 “日子还长,我们不着急。” 他的手臂环在她腰间,像是织了个安全网。林听一手搭在他手背上,一手枕着头,沉沉的睡去。 两个人第二天是被闹铃闹醒的。 林听大呼不好,跳下床,光腿光脚钻到衣柜里挑衣服。T恤牛仔裤随意一套,妆也来不及画了,洗漱完不过五分钟之后就出了门,“你再睡会!我今天第一场手术,自己打车去医院。” 一番折腾,沉微明睡意全无。他打着赤膊,坐在床上醒了个盹。 放眼望去,家里的书房,客厅甚至厨房都被纸箱挤得满满当当,一个不留神,膝盖就会撞上去。 他起身快速冲了个凉。 这个点老陈应该已经起了,直接走到对门,按下门铃。 门还没开,屋内声音已经传来,“这么早?” “吃早饭去?” “不用送女朋友上班?”沉微明那辆牧马人一直停在楼下,让本就不宽的过道更加逼仄,很是显眼。 “起晚了,她先跑了。”沉微明难得憨厚一笑,挠了下脖子。 老陈上下打量他一眼,换了双人字拖,随手带上门。“还是肠粉?你怎么这么长情,能换个花样么?” 沉微明不置可否,“我只是怕换一家新的,结果不好吃,影响心情。” “这是病,得治。” 老陈的腿已经痊愈,只是下楼还需要撑着扶手。沉微明想搀他,被他别过身子,“别并排,本来就窄,两个人都挨到一起去了。 沉微明拗不过,只能跟在后面。 “说吧,找我什么事。”老陈倒着酱油,吹一口,包了一大口炸两肠粉,烫的他直霍霍。 “我跟林听准备搬家。”察觉到对方的眼风有变,忙不迭补充,“这边离医院远,虽说她半年后就离职,还有半年不是么。之前住得近,早上起来还能不慌不忙。” 老陈终于把烫嘴的肠粉咽了下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家底都交代清楚了?人家姑娘下定决心好好跟你了?” 问话过于直白,沉微明没忍住笑了。 “嗯,她是夏冉在南城的好朋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啧啧啧,你说这世间的缘分啊,解释不清楚。”老陈一向信佛,听闻此事更是感慨颇深。“那就好,好好过日子,我和老沉才能放心。” 沉微明又三言两语把夏冉的事情简述了一遍,说到底心里总有个小石头在那压着,虽然没前几日存在感那般强烈,却实实在在杵在那里无法忽视。他想问问老陈的意见,看看局外人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见地。 老陈拨弄手上那串佛珠,一勺接一勺的喝粥。 半碗粥下肚,他抬起头,“那家伙说遇见长得像小冉的女人买大麻,是老沉出事前还是出事后?” 沉微明手指点了点额头,“之后。” 老陈点点头,继续喝粥。 “你上次说李文建儿子在美国,哪个城市知道么?” “听老李提过几次,说儿子毕业之后自由职业,全球到处跑,那段时间应该在洛杉矶。” “你在越南见过么?” 沉微明蹙着眉认真回想,“没有印象。” “对了,夏冉那几个月精神状态怎么样?正常么?老沉葬礼的时候见到她,眼睛肿的跟什么似的,两眼无神,带着哭腔说‘陈叔叔你来啦’,听得我都心疼。” “一开始很低迷,后来说话没之前活泼,却也正常。” 老陈毫无重点抛出几个问题,弄得沉微明有点紧张。 只见老陈喝完粥,吃光面前的肠粉,擦完嘴;始终没有再发一言。看上去只是在认认真真安安静静的享用一顿早饭;而皱紧的眉头,聚焦的眼神说明他正在思考。 勺子和碗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瓷器碰撞声。 “让队里盯着李文建儿子这条线,查下去。暂时不觉得他会和夏冉的事有任何联系,但我把她当女儿看,一丁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和沉微明的想法不谋而合,老陈的结论也让他稍微松口气。 一顿早饭换了好几个重要的话题,沉微明后背也跟着出了一层汗。老陈看他笑意渐失的模样,叫来一听冰可乐,“别多虑,别担心,也别怕”。 “大清早喝可乐,我家林医生知道肯定要骂我。”话是这么说,一口喝掉大半罐,清凉从口腔入肺,真爽。 告别老陈,他没空得闲,去店里开了门,闲暇的功夫就在网上看房子。 大一点的两居室或三居室,离医院近的,不旧的小区就那么几个,租金都不算便宜。 老周瞥了眼,“要搬家?老陈那不够你俩造的?” 沉微明白了他一眼,认认真真记下一眼相中的房子和中介电话。 “不行买套房,租个什么劲啊。” “我们短期住,长远计划还没做。你一边去,别打扰我看房。” 周昱白骂骂咧咧走远几步,不稀罕搭理他。 沉微明把几套房子图片发送过去,林听秒回,“你想干嘛?” “搬家,老陈那不够住的。” “巧了,小刘护士长要结婚,下个月搬家,她那套房子刚转租给我了,我正给你编辑信息呢。” 紧接发来几张图片,配文写的是,“未来几个月我们的新家,喜欢吗?” 第六十一章畅想 林听早上查完房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正好听到小刘护士长和人念叨着转租的事情。 她新装修好的婚房空置了好一阵子,味道已经散的差不多。和男朋友积蓄不多,首付加装修花去约三分之二;每个月房租房贷齐压身,着实吃不消。两个人就商量近期领完证干脆搬进新家,毕竟还要多攒点钱应付年底的婚礼。 眼下还剩大半年合同才到期,八千五的租金也不算便宜,靠谱租客难寻,担心会不会最后砸手里。 林听难得被耳边闲话绊住脚步,眼神一闪,凑上前加入群聊。 九十平三居室,坐北朝南,电梯房,10年前的小区,不新不旧,大客厅通透亮堂,精装修,离医院开车最多八分钟。 单看图片林听就觉得十分满意,当场拍板,也省的费功夫看别的房子了。定金麻利一转,嚷着要赶紧敲定下来。 “你们为什么不买房?”小刘不理解,按林听的家庭条件,家里闲置的房估计两位数起,随便挑一套住着就是了,真要置换也是小菜一碟,何苦想不开替房东打工。 外人眼中的理所应当却是林听的心中刺。 很多人都觉得,父母子女之间不至于有天大的仇恨,小吵小闹很正常,观念思想的碰撞不过是时代造成的隔阂;除去隔阂,父母仍是子女最好的避风港。 他们不会明白,除去爱恨,还有一种情感叫淡漠。 淡漠就是,她从不会把父母的东西想当然划为自己所有。 也不会在做未来规划时把父母考虑在内。 她的风浪都是父母带来的,更没什么避风港。 于外人难以解释,便笑着说,“南城房价太高了,现在入手不划算,以后说不定还想换个城市生活。” 小刘瞪大眼睛,一脸不解。南城土着,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身份,外加院长女儿身份加持,双重buff迭加,去外地干嘛? 只是她没追问,接了句,“果然有钱任性,想法都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哪不一样?”林听不是杠,是纯好奇。 “我们只会想着,到一个地方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买房结婚生孩子,彻底在这个城市扎根。每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考虑的都是通勤时间,房价涨幅,学区好坏这样的事情。你不一样,我说这话你别生气。你家条件好,物质基础结实了,才有兴致追求精神上的富足。” 小刘不过长她两岁,谈吐却老练很多,说的东西也的确是她以前没有考虑过的。 林听嘴角轻扬,“我也没那么多精神追求,只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小刘跟着笑笑,多少有点不理解。 成年人世界不理解的事情太多,没必要每个都求个明白。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揪着话题不放,工作时间也不敢闲聊太久,见好就收。 又解决掉一桩大事的林听哼着小曲,心情大好。以至于主动给林永年发了个信息,“我晚上回家吃饭。” 半个多小时后,对方简单的回了一个字,“好。” 和往常的心境不一样,没有完成任务的压迫感和不知如何招架的忐忑,她是发自内心想回去跟二老好好聊一聊。至于会聊得怎么样,全看对方把节奏往哪边带了。 好的坏的,她现在都承受得住。 晚饭前二十分钟吃的和风细雨,林听甚至觉得进错了剧场。 工作的缘故,他们家晚饭一向比别人家晚。 今天七点半,一家三口齐齐的围坐在餐桌前,两荤两素还有一份猪肚鸡汤,丰盛的有点不像话。 林听闷头喝汤,一口就尝出不是王阿姨的手艺,“家里换阿姨了啊?” “你妈煨的。” 哦,今晚主打亲情牌。 家里很安静。 除去浮于表面的关心和点到为止的聊天,只有汤勺和瓷碗轻碰,喉咙咽下汤水,以及嘴里咀嚼食物的声音。 “两套房子我都收拾好了,密码是我妈生日。你们有空去验收一下,觉得脏的话,我可以找阿姨上门打扫。”正事总要提一嘴,虽然颇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引战嫌疑。 “怎么?把我们当成你房东?”林永年一个劲想把飘在汤上的油花吹开。 “不是,只是搬得急,也没空回去仔细收拾,的确有点乱。”林听今天胃口出奇的好,又给自己添了一小口米饭。 姜艺文夹了个大鸡腿到她碗里,“那男人干什么的?多大了?哪里人?” “暂时无业,比我大三岁,香港人。” 筷子毫无预兆地被拍在桌子上,震得桌腿悠悠一颤。 姜艺文白了林永年一眼,接着问,“暂时无业是什么意思?怎么认识的?家里是干什么的?父母多大了?” “您再这样问下去,这饭我没法吃。”她就势把鸡腿送回到姜艺文碗中。 “为人父母的,子女谈恋爱了,多了解一下情况也不行吗?”林永年放下碗,碗里的汤左右晃动幅度不小,差点泼出来。 林听不打算配合父母查户口,也不想撒谎欺骗。只问一句,“辞职什么时候可以批下来?” “做梦。” 第六十一章(2)时光机 话已至此,就没必要再装客气了。 前半场饭局的和睦不过是假象,短暂的平静如一次性桌布般不堪一击,风一吹,桌布掀起,桌下早已是剑拔弩张。 只是林听今天回家不是为了再吵一架或是放几句无谓的狠话。 她沉下语气,难得没炸毛,“医院呢,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我的性格你知道,一个字,轴。决定好的事情,不达目的我不罢休。另外,我不缺家里这顿饭,只是想跟您平心气和聊聊。” 林永年冷笑一声,大概觉得稀罕。放下手里的碗筷,终于肯正眼看她。 “你工资到手多少?房租多少?你觉得可以任性胡闹多久?医院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真以为自己是香饽饽,走哪都被人烘着抢?你当时毕业找工作碰的钉子忘记了?真有那个本事也不至于在我眼皮子底下委曲求全,蹉跎到现在才来这一出!” “你口口声声要摆脱这个家,摆脱我和你妈。你有那个能力和资格吗?被一个男人骗昏了头,跑来跟我闹独立,天大的笑话。” 林听站起身,拎起包,“那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我的事也不劳您费心。吃饱回家了。” 林永年猛然站起身,狠拍一下桌子,一个没站稳,差点闪到腰,“别什么破地方都称为家,我和你妈才是你的家人!”看样子气得不轻,一直捂着胸口。 下楼梯的时候林听忍不住腹诽,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吃饱撑的,何苦上门讨骂。 下到一楼,楼梯间有个熟悉的背影。 林听小跑上前,调皮心起,悄不做声地从背后搂住男人的腰,脸在他宽厚的背上蹭了蹭。 沉微明没被她的突袭吓着,反问一句黑灯瞎火的就不怕抱错人? 林听哈哈一笑,扬言抱错就算了,她也不吃亏;话音未落就被男人捏着脸颊警告。 她不服气,反击一句,胆子大了,敢主动送上门来,也不怕林永年的火力扫射到他身上。 “担心你和他们吵起来。真有什么动静我也好第一时间去救场。” “救场?我看你更像浇油的。” 两个人谈着笑,心情丝毫没有被影响。 她迫不及待地给他描绘他们的未来,近到下个月,远到过些年。 他们可以在南城扎根,也可以在别处。 聊到小刘那套房子,林听一个劲感叹真是哪哪都满意。又停下脚步,有点不好意思,决定做的突然都没跟他提前商量。 “傻不傻,我俩想到一块去了。” 她难得如此聒噪,一句接一句好像怎么都说不过瘾,忍不住开始详细勾勒他们未来可能会有的样子。 比如周末一起靠在沙发上,盖同一条毯子看一个结局俗套却圆满的电影;又或是各自抱一本书,坐在飘窗上听雨滴拍打玻璃;还可以去菜市场买一堆食材,外面下着雪,他们在屋子里吃打边炉。 “可是南城不会下雪。”沉微明故意打断她的遐想,不出意料被狠狠瞪了一眼。 “那我们就去会下雪的地方,吃打-边-炉。”她一顿一顿的,无声抗议沉微明的不解风情。 明明是普通不过的日常,实现起来毫无操作难度,甚至是别人眼里最平凡不值一提的生活;却听的人心潮澎湃,情不自禁踮起脚跟想多看几眼未来的模样。 生活的画笔在自己手上,又何畏外人无端指点色彩搭配不均,或是下笔力度不对? 她还说自己小时候总幼稚的想要一个时光机,好把痛苦的日子调快些,看看未来会不会有什么转机。那时候的她总怀疑,未来会开心会幸福吗?她不敢幻想,怕奢望变失望。那感觉就像独自走在一条漆黑没有灯的地下通道里,走了很久,不敢回头,也看不到前方一丝光亮。 而现在的她,突然很想穿越回去,抱一抱过去的自己,告诉她,别怕也别退缩,大胆往前走。 她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包括张医生。 和爱人分享那些沉淀在心底小秘密的感觉很是美好。就好比她小心翼翼把埋在土里的宝物挖出来,掸掉上面的泥土,双手捧到对方跟前,些许忐忑,不知会不会遭到对方的嫌弃。 而对方呢,双手接过,笑到眯眼,比她更小心的护着,生怕有个闪失。 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噗嗤一笑。 身边的人停下脚步,眼角也带着笑,“怎么了?” “如果我们俩当时听了夏冉的话相亲,会不会不一样。” 沉微明仔细想了想,“假设性问题我不回答”,听上去颇有原则,林听也不追问。 等走了好几米远,话题已经聊到别处,他又绕回来,“如果相亲的话,你会对我像对梁帆那样冷冰冰吗?” “记性真好,还记着梁帆呢”。林听没忍住揶揄,清澈的瞳孔倒映着他的轮廓,“不会”。 沉微明扬眉,示意她解释几句。 林听目光注视前方,边走路边甩他的手玩,幅度很大,半开玩笑,“你应该会第一眼就喜欢我吧!” “问你呢,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沉微明不接招。 “你喜欢我就会追我呀!” “梁帆也追你了。” “可是我又没有认识第一天就喜欢上他。” 林听声音不大,表情带着戏谑,分不清是实话还是胡诌的。沉微明一个用力扯她到胸前,气息扑面而来,“很巧,我也是。” 第六十二章日常 转眼南城的台风季已过,树梢终于不再挂着残留雨水,湿哒哒的路面又变得干爽。 一周之后的周六是林听不用值班的好日子,他们决定正式乔迁新居。 如果没有林听后来搬进来那些东西的话,他们的行李不算多。 沉微明最重要的行李不过一个书包,几件衣服,一个小行李箱绰绰有余。林听这几日来了通断舍离,千篇一律的白衬衣,洗到褪色的老气西服通通扔掉。只是她之前购买的那些电子产品以前占地方,现在占箱子;卖了不舍得,不卖又毫无用武之地 - 她的男朋友沉微明是个游戏废。 整理东西时又翻到那张结婚证,林听在他面前抖了抖,略带讥讽的笑,“念念不忘,随身携带啊。” 沉微明眼疾手快,抢到手中,放到文件夹里,“别闹,是工作需要”,脸居然还红了。 老陈闲不住,不愿干坐着看热闹,三番五次嚷嚷着要帮忙,最后被拽到一旁。沉微明朝他脚踝扫了眼,意思是您老还是安生点,别又崴到脚。又指了指满头大汗的周昱白,意思是他一个顶俩,有他足够。 老周搬着东西吭哧吭哧上下楼,来回不过才两三趟,脸就涨得通红,人也喘的不行;跟在其后的沉微明脚步轻松,气息均匀,忍不住笑他几句年纪大了身体全方位功能都减弱。 老周没多余的力气跟他斗嘴,只给个眼风让他自行体会。 沉微明嘴上占几句上风就开心的不行,还对林听做了个鬼脸,着实有点幼稚。 同样闲人一个的林听则招呼老陈在空调房间里坐下。他们认识时间不算短,只是每次见面都有沉微明在场;第一次单独呆在同一个空间,两个人显然都不知道该如何挑起话题。 老陈难得扭捏,全无大排档老板的豪迈气场,双手摩挲着膝盖,眼神飘忽,时不时吼沉微明或老周几句,“起身慢点,别闪着腰!” 林听早就把他当成值得信赖的长辈,感激之词也没必要一个劲放在嘴边念叨,最后心底冗长的感谢只化为利落的三个字,“谢谢你。” “我算是看着那小子长大的,心里当他半个儿子。都是一家人,不说谢不谢的。” 朴实又略显老套的话,甚至还用了“一家人”这样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来既不矫情也不浮夸,是真真切切能流进心底的温暖。 老陈还想说些什么,眼神落在她身后,“我有时候挺心疼他,总想多照顾他一点。可那小子硬气,也不愿把经历过的那些事挂嘴边卖惨。” 林听郑重地点点头,鬼使神差做了个承诺,“我会好好照顾他。” “相互照顾,你俩也是有缘,都不容易。” 对话被沉微明和周昱白的脚步声适时打断,变相拯救了两个不善言辞的社恐患者。 等大大小小的纸箱塞满两辆车的后备箱,沉微明预估至少还得再回来一趟。老周一听,忍不住嘲笑林听的mini在此刻果然是绣花枕头丝毫派不上用场。 林听不接话,只是学沉微明的样子白了他一眼。 大家齐笑出声,很是欢畅。 小半个月的时光满打满算搬了三次家。 等最后一箱东西进门,林听瘫倒在地上,摆成“大”字,双眼放空,死活不肯起来。 沉微明全身都是汗,上衣湿透。他去浴室快速冲了个凉,头发没完全吹干,头顶的湿发根根站立,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配着灰色宽松睡裤,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又清爽。 他盘腿坐在地上,俯下身,沐浴露和洗发水的清香刺激她的嗅觉,鼻尖擦着她的。 她别过头,双手把他往外推,“我还没洗澡,身上臭烘烘的。” “哪里臭,我闻着很香。”他凑得反而更近些,近到她眼前只有他的大脸,揪揪她的鼻子,“起来洗个澡,我们出去置办点东西?” 林听彻底失了精气神,目光呆滞地看眼前的男人依旧生龙活虎精神奕奕,纳闷他怎么不知疲惫。 沉微明轻轻揉捏她的耳垂,玩上瘾一般不肯停,恨不得盘出包浆,“要不你在家睡会,我去随便买点,再带点吃的回来?” 林听立马坐起,“不可以随便,我还是跟你一起吧,我怕放眼望去家里全是黑白灰三个色调。” 租来的房子哪怕只住几个月,也要用心装扮出温馨的感觉,是林听新定下的生活准则之一。 她还没想好辞职之后去哪。准确来说,她几乎没去过什么地方。 她也不着急做计划,心里驶向未来的小马车一下急速一下缓慢。 急着赶紧翻到生活的新篇章。 慢着享受当下每个惬意时光。 第六十二章(2)幸福的具象 两个人推着车在超市散步。 超市里多的是一家三口或成双成对的小夫妻,小情侣。他们混迹其中,落在外人眼里并无特别之处,可于二人来说,这种感觉很新鲜。 幸福正越来越具象的平铺在他俩眼前。 从此,幸福不再是看得见抓不到的云团,也不是一阵风来就会被吹破的泡泡,更不是天边只存在一瞬随后被夜幕吞噬的晚霞;而是超市购物车咣当咣当的滚轮声,是车里成对的牙刷毛巾和水杯,还是两个人有商有量要买点什么菜回家好准备第二日招待客人的饭局。 生活的降落伞终于飘飘荡荡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降落点。地很平,周围也很安全。落地的瞬间,林听的心不自觉多颤了几下,又迅速恢复节拍。 原先的不真实感,距离感,都消失了;眼前的人,他的笑他的皱眉牢牢占据她的瞳孔;还有他独特的气息总紧紧包裹着她,霸道又猖狂。 她不禁回忆夏冉口中给哥哥加的无数个形容词:果敢,冷静,靠谱,man。那时候她总是一笑置之不屑一顾,更别提会心动,笃定是夏冉对哥哥过度崇拜,才会把他夸成这般模样。 现在她觉得,再多形容词的堆迭都抵不过他本人站在跟前的力量;如果硬要她选词的话,她会额外加几个:脆弱,幼稚和呆萌。 她想出了神,手里拿着一绿一黄的拖鞋发愣。 沉微明的大手在她跟前晃了好几下,“选择困难?都买”,不由分说夺过她手里的拖鞋,一股脑全扔进车里。 林听突然侧过身抱了他一下,很难得的,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抱着不肯放。 “怎么了?”沉微明站那不敢动。 “我爱你。” 印象中还是她第一次平白直述的说出这三个字。 没有暧昧环境加持,也没有激素下的冲动,她就这么平淡自然的在超市白炽光下表了白。 沉微明的心跳异乎寻常的快,他断定一定是今天来回爬四楼次数过多造成体力不支,不然怎么会被她简单的三个字砸的几乎低血糖。 林听说完这三个字,松开他,自在地推着车,继续挑挑拣拣。 沉微明愣在原地几秒,追上前拉住她,“没了?” “你还想听什么?”林听挑着洗发水,想起他那瓶快用完了,顺手拿一瓶丢车里。 “我以为你后面还有更重要的话。”沉微明吞了吞口水,晕眩的感觉消失了,只觉口渴。 “傻不傻?” 沉微明摇摇头,过于机械,引得林听一阵哈哈大笑。 第二天家里要招待客人,老陈厨艺精湛,却也没有让客人掌勺的道理。两个人商量来去,还是吃打边炉最省事。 海鲜,牛羊肉,蔬菜各来一点。再备点常用的调味料,锅碗瓢盆,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购物车被塞得满满当当。 回到家的林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再也不肯挪动半步,盯着客厅没来得及开箱的纸盒发愁。 沉微明抱着箱子进进出出,迅速清空一小半,效率惊人。 眼神落到夏冉的三个大纸箱时,沉微明不由得停下手中的动作,半蹲下身子,掸了掸上面的灰。自然的小动作,林听却鼻头发酸,湿了眼眶。 想来残忍,夏冉和世界的联系只剩这些物件,以及沉微明和林听脑海中关于她的记忆。 他们最后决定暂时把夏冉的东西原封不动放在储物间里,等之后找机会回香港时再搬回她的房间。 很多珍贵的东西没勇气直面太多次,却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收藏起来。 三个箱子搬完,沉微明也彻底失了力气。坐到她身边,头枕着她的肩膀。 “你那时候是怎么撑过来的?”林听摸着他下巴没刮干净的胡茬。 她也是最近才想通,她的痛苦从不是骤然而至的。夏冉的死于她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感觉如长年累月的凌迟,触及到一个时间点,空壳躯体轰然而塌。 可沉微明不一样,对他来说,痛苦是接二连三的原子弹投掷。没有预警,没有丝毫挽救可能,只能被迫认命,并接受漫长余生源源不断的核辐射伤害。 沉微明头在她颈窝蹭了蹭,“熬呗。” 他不敢回想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父亲和妹妹半年时间内相继去世,他被困在宋川的身份里动弹不得,高强度的精神压力下不容许有分毫错漏,任务结束遥遥无期,人生骤然就没了盼头。 以前的他不管人在哪里,结束任务坐上回香港那趟班机时,再沉稳的性子都压不住激动雀跃的心。因为他有家可回,家里有父亲,运气好的话还能和叽叽喳喳的妹妹凑在一个饭桌上。 可从某一天开始,他彻底没有家了。 他甚至想如果任务一直不结束也行,他就可以躲在宋川的罩子里不出来,继续佯装自己是个生活美满家庭幸福父母健在的成功商人,强拉自己浸泡在幸福假象里,多麻痹一日是一日,总好过清醒之后的冷风,钻心刺骨的疼。 林听想不出安慰的话,她不需要安慰,相信沉微明也不需要。 很多时候人们往往过于高估语言的力量。 在她眼里,安慰从来不是说给当事人听的,更多时候是为了缓解自己只能作为旁观者的无能为力。 她面颊紧贴着他的头发,毛毛躁躁,有点戳人。 他忍不住在她颈窝蹭了蹭,“真好,现在我又有家了。” 第六十三章厨艺 快到十点,沉微明还在酣睡。 林听起床好一会了。视觉上的杂乱无章和空间上的无处下脚不断刺激她这个强迫症患者的神经,闲不下来,总得干点什么。于是整理书房,再把过季的衣物挂到次卧,折迭空纸箱;三小时过去,屋子宽敞不少。 她很少如此密集高强度的干体力活,一番折腾,腿酸胳膊酸外加颈椎不舒服,上年纪人才会有毛病全犯了。这会她头枕着沙发上的抱枕,腿架的高高的,绷紧的后背逐渐松缓,盘算得换一个新沙发。现在这个太旧了,软塌塌的,坐久了伤腰。 人一旦懈怠下来,连平躺的姿势都懒得换。林听陷在沙发里,晒到小腿的阳光实时提醒,再不准备食材,客人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卧室里的窗帘紧紧合着,昼夜不分。她脚步不轻,却丝毫没有影响男人的酣睡。 爬上床,搂着他的腰,唇停在他耳廓,“沉微明你再不起床待会只能拉老陈他们去饭店了。” 睡梦中的男人扯了扯唇角,手捞着她的腰,“昨晚太累了。” 林听拍打他的胸,捂住他的嘴,“乱说什么呢?” “我怎么乱说了?”男人一脸无辜,“搬家多累啊。” 林听没时间和他继续这样的对话,丢下一个白眼,跑了。 沉微明利落跳下床,拉开窗帘,十二楼的视野相当宽阔,甚至能看见不远处蜿蜒流淌的江流。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洗漱整理发型,门铃已经响了。 老陈提着两大兜蔬菜和肉进门,“沉微明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客厅收拾?”,老人家粗厚的嗓音穿透客厅,隔着房门都听的一清二楚。 沉微明不用想就知道肯定要挨说,走出来时腆着笑,“来了,我刚起。” 老陈主动把自己代入到大厨的位置,水都不喝就往厨房走,被林听叫住,“我和沉微明请客,昨天累了一天,您好好歇歇,我们今天吃打边炉吧。” 话语间老陈已经麻利洗菜,水流声冲的语句断断续续,“这么热的天吃什么打边炉,我做个虾仁炒蛋,鲍鱼鸡煲,椒盐大虾,清蒸鲈鱼,再来个白切鸡怎么样?” 她没忍住咽了咽口水,全是硬核菜,样样都喜欢。 沉微明看透她的心思,推她往外走,“你出去坐着,我来给老陈打下手就行。” 话说的轻松,挑起虾线时却忍不住龇牙咧嘴。 一分钟过去,他还没找到虾线的位置。老陈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踢他小腿肚子,“到外面坐着去,添乱呢不是。” 他赖着不走,美其名曰一回生二回熟,总要给新人学习的机会。毕竟以后两个人过日子,总得有个会烧饭的。 林医生就不指望了。哪怕她不当医生,沉微明也不打算让她在厨房大展手脚。祛湿汤和醒酒汤的味道至今仍牢牢震撼他的心灵,很难比较哪个更难喝,而沉微明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不好喝的汤。 老陈一听这话,脸上挡不住的笑意,“你小子开始畅想婚后生活了?” 结婚的定义于沉微明有点模糊。 遇到林听前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是不需要婚姻的,再夸张些,爱情都可有可无。 年幼的他从父母婚姻的破裂中窥探到一个残忍事实,那就是无论爱情还是婚姻,保鲜期都很短,心潮澎湃的血液上涌抵不过茶凉饭冷的灰心。爱到浓烈的两个人分开时是极端的冷漠和无情,反差过大,有点晃眼睛。 与其这样,不如不婚。说到底,父母婚姻的悲剧多少还是给他年幼心灵带来了心理阴影。 可现在他的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会忍不住把林听放在余生每一天绘制的场景里,从起床到入睡,从吃饭到旅行。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咧着嘴,认真的拨弄手上的虾。 第一个虾清理干净后,动作熟练起来。甚至可以边打趣边干活,相当得意。 抽油烟机和炝锅的刺啦声同时响起,厨房空间的局促多少限制了老陈动作幅度,不比在大排档那般恣意,却没妨碍香气的扑鼻。 “想学就认真看,得练。”老陈大手一挥,生抽,耗油的分量恰如其分。 沉微明眼睛先于手会了,只是“适量”是所有菜谱里最难以捉摸的词汇,他搞不清。 问题接二连三的往外蹦,老陈乐于教他,恨不得将一身好厨艺倾全相授。他呢,则懊悔年轻时没多跟老陈取取经。 “现在学也不晚,只是你遗传你爸,手笨。他跟我学那么多年,也没把精髓掌握去。” 沉微明憨憨一笑,手在后颈一个劲摩挲,“你这是出去卖的手艺,我哪能跟你比。” “臭小子,说谁出去卖呢。” 从林听的角度看过去,厨房里的人像极了一对父子,拌嘴打闹,异常窝心。 第六十三章(2)沙发 等周昱白一到,气氛更加活跃起来。 商场摸爬滚打好些年的他当然不会空手上门,果篮鲜奶一样不落,不光拎了几瓶店里的招牌气泡果酒,甚至煞有介事捧了一束蓝紫色绣球花,简直戳中林听这个伪文艺青年的心巴。 林听乐滋滋的接过,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左拍右拍,很是欢喜。 老周手肘拐一下低头刮鱼鳞的沉微明,“一看你就没给人家送过花。跟哥们多学着点。” “跟你个单身狗学什么?” 一句到位呛的老周半天没接茬。 老周嘴碎人却不懒,和老陈一样,一进门就往厨房扎堆,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 - 他就是来烧饭的。 “一边去,你刮鱼鳞的手法不对。”老周抢过刀,三下五除二,鱼刮的滑滑溜溜。 有两个饭店大佬在,沉微明在厨房就显得多余。 “我俩这样会不会不好。”她坐在那等饭吃,心里有点发虚,却也帮不上忙。 “习惯就好。”沉微明心安理得地坐下,时不时嗅一下自己的手,总感觉上面还有没洗干净的鱼腥气。 在沉微明记忆里,有老陈或周昱白在的场合,烧饭这事就和他沾不上边。之前队里有时候聚餐会去某同事家里,不管去谁家,最后都是这俩人掌勺。二人齐上阵,地道的粤菜和川菜信手拈来,让人吃的大呼过瘾。 而于林听而言,这副场景陌生又熟悉。 真要追溯的话,上次置身于此景时她大概还是初中生。 爸妈每个月会带她去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家拜访一次。那时候的她也是如这般坐在餐桌前,望穿秋水地等着好吃的菜上桌。 饭桌上欢声笑语不断,隔代亲的屏障自动过滤了对下一代的苛责和挑剔,满眼只剩欢喜和宠爱。 再后来,学业紧,家里老人年迈,相继去世;饭菜也没了记忆里的味道。 明明是同样的菜,手艺再精湛的阿姨或厨师都无法复刻还原,甚至连姜艺文的手艺都相形见绌。 长大后的林听才明白,大抵是浇筑了太多亲情在里面,饭才吃的格外香。 愣神之间,两道菜已上桌。沉微明不知道从哪翻出来几瓶啤酒,“一人一瓶,多了没有。” 等所有的菜上齐,围坐在一起的四个人对屋内骤然升温的温情手足无措,没人先动筷,只面面相觑。 最后老陈打破僵局,举杯,“祝。。” “别祝不祝的,发言呢!”老周抢话,“快吃吧,鲍鱼凉了就不鲜美了。” 几句话之后,气氛活跃起来。 老陈和周昱白抢着曝光沉微明的糗事,林听一件也没听过,稀奇得很,甚至都忘记咀嚼咽下去。 沉微明一开始还乐滋滋的听,年幼无知的傻事谁还没做过几件,尽管爆料他没在怕的。听到后面就笑不出来了,老周嘴上没把门甚至把队里跟他表白姑娘的事抖落出来,明显是想看好戏。 林听歪着头,憋着坏笑,“你还有这出呢?竟如此绝情?” 沉微明头一低,使劲扒拉饭,喉咙里含混不清,“老周夸张了。” 老周奸计得逞,扬扬眉,被沉微明在桌子下狠狠踢了一脚,疼的嘶嘶叫。 大约是见惯生死或经历太多别离,他们三人忆往昔时并没有刻意回避某些往事。 当沉父,夏冉从他们口中毫不避讳地冒出,过于鲜活仿若依然在世;于故去的人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惦念和拜祭。 老周话语中隐隐不忿,握紧的拳头砸在饭桌上闹出不小的动静,“他妈的要是我在场不揍死那龟孙子。” 林听若有所思,“这样的悲剧可以提前规避吗?” 三个人不约而同摇摇头,谁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沉父多年的老刑警,业务水平一流,哪怕大脑里储存不少应对紧急事故的预案,也绝对不会想到下楼买菜会送了命。 很残酷也很无奈。不过一瞬,造就了毫无扭转余地的悲剧。 午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每个人都意犹未尽。 桌上的光盘是对厨艺的最高赞赏。 老周吵着干脆晚上再来一局,被老陈拽起,“林听第二天要上班的,人家难得休息。” 等客人退场,喧闹归于安宁。 斜阳不偏不倚打在那束绣球花上,美的低调不娇艳,看入了神。 “喜欢?” “说出来很矫情,但是这个周末于我很特别。”虽然外人眼里不过是三两朋友简单小聚,祝贺乔迁之喜。 “哪里特别?”他明知故问,想趁着她感性的时候多听点情话。 “我会开始畅想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 心脏又忍不住扑通扑通,眼神盯着她一张一合的朱唇,“嘴这么甜,给我尝尝。” 林听不依,“正事还没干呢。” “你就是正事。” 计划里的收拾屋子,整理衣柜统统被搁置一旁,沉微明扬言要体验完新家的每个场景才算尽兴。 沙发太软,使不上力。沉微明一个转身带着她躺到地上,一手推开茶几空余出场地,一手摸着她的圆臀,“上来。” 低沉的呻吟和喉间的娇喘融为好听的协奏曲,伴着有节奏的上上下下,粘稠的摩擦混着交换口水的急不可耐,客厅的好光线让两个人神情里的意乱情迷暴露无遗。 林听有点害羞,手臂遮着脸,被沉微明一把抓起压过头顶,欺压下来,囫囵一句,“遮什么,我什么没见过。” 两个人胡闹好一阵子,累的彻底倒地不起。 赤条条的两个人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衣服随意堆放在沙发一头或脚边。 “沙发得换,太伤腰。”沉微明淡淡吐出这句话,一下子又撩红了林听的脖颈。 第六十四章盛夏大男子主义 2017年的这个夏天有点特别。 太阳,阵雨,台风,乌云,似乎都不再能轻易左右林听的心情。 她依旧习惯出门带伞,不一样的是会给那个“健忘”的男人在车里多备一把。 她依旧最晚五点半起,不一样的是夜里整觉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床后她会不慌不忙下楼买个早饭,把塑料饭盒里的食物特意装进盘,留个小便签,再步行出门上班。 她依旧会别扭会发莫名其妙的小脾气,不一样的是沉微明好像掌握了她的命门,三两句就能把她的怒火灭的彻底。 在医院的她还是忙的脚不着地,出门诊时候不敢喝水,有手术的前一晚控制不住的焦虑;应对苛责的病人却更加游刃有余。 辞职审批进行到哪一步不是她能左右和该关心的问题,叶知秋每隔几天就跟她透露点“进展”,目前听起来指日可待,可不到最后批复下来,都不能随便掉以轻心。 医院里的一花一木,同事们熟悉的面庞,很快要彻底刻在时间轴里,变成记忆。 兴奋远多于不舍。林听自嘲一句自己大概真的没有心。 Holiday成了她的专属食堂,外卖员是沉微明。 工作场合两个人碰面并不会多说什么,沉微明总丢下一句“趁热吃”就走;没来得及摘的口罩遮掩林听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她刘海下睫毛忽闪出盈盈的笑意。 两个人哪怕刻意疏离,并无任何亲呢的举动,眼神的拉丝和不经意的肢体触碰仍营造出一股难言的排他气氛。 时间久了,傻子也知道林医生恋爱了。 男朋友就是那个眉眼冷峻不常与人交谈准点送饭的。 熟悉林听的难免会多打探几句,总归是好奇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收获了她的芳心。 她的回答很官方也很简短,“缘分吧,说不上来。” 他们当然也会吵架。为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沉微明的大男子主义时常作祟,最明显表现在 - 他不肯花林听的钱。 房租,以及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是他负责支出置换。林听觉得这样不对,两个人一起生活是需要共同分担的,包括经济部分。 这一日两个人又争起来,由头是林听决心换个沙发,沉微明一听可以啊,直接递过来一张卡。林听不肯接,好好的恋爱怎么就变成包养了呢?她找的是男朋友又不是霸总。沉微明觉得好笑,随手一个举动被她曲解成这样。两个人寸步不让,转眼又奔着旧账重翻的节奏去。 两个人争论不出个所以然,谁也不肯服软,一赌气,从上床睡觉到第二天林听上班,硬是憋着一句话都没说。 沉微明送饭时板着脸,撂下饭盒转身就走,林听故意转过椅子,侧对着他,固执的睫毛在阳光下抖动,一眨一眨。 只是他没走几步又折回,双手插袋,“趁热吃,免得胃疼。” 林听屏住不看他,坐那纹丝不动。 最后他伸出手想揉揉她脑袋,被她躲过,睥睨着拍打他手背,“你走开,别把我头发摸油了。” 沉微明猝不及防捏一下她脸颊,得意地笑,走了。 前后不过两三分钟的小剧场,只有当事人偷着乐,压根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她还没完全习惯茶米油盐的日子,也不知道别的同居情侣是如何解决经济问题。 她曾找小刘护士长讨教过,对方真心传授。掰着手指给她算账,房租水电吃饭和杂费,一笔一笔,过于细化,听的她头疼。 “这么复杂的吗?”林听皱眉想跑,实在听不下去。 “不然,过日子可不就这样。”小刘拽住她,“不行你就负责管钱,只是你俩没结婚,明目张胆要人卡不合适。” 小刘的话过于实际,像是小木鱼的槌叮叮当当敲打林听那个尚未完全开窍的脑袋。 结婚? 她以前压根没想过。 科室里没少听大家的爱情变形记,从镜花水月到琐碎鸡毛不过寸刻光阴。当人被生活的重担压的抬不起头来,又有何谈情的闲心。 她接受不了这样的反差,也无法想象和沉微明的感情逐渐沦为责任,最后以搭伙过日子的方式朝夕相处。 “结婚好玩吗?”林听忍不住打断,问一句。 “好玩啊,生病有人照顾,下雨有人送伞。”小刘沉浸在对婚姻生活的憧憬里,可在林听看来,单她选拍婚纱照的地方就花了一个多月迟迟无法定夺,开场已如此复杂,后续也好玩不到哪里去。 大多数人眼中的生活无非是,毕业,恋爱,结婚,生子。一环扣一环,慢一拍都是差生需要拎起来罚站。 林听好学生当太久,不由得起了当一回坏学生的心思。 下班时沉微明在前面走,她故意落后几步,不紧不慢的跟着,保持“赌气”的距离。 沉微明停下脚步,捞起她的手,捏得紧紧的,“还生气呢?” “你改吗?”林听早就不气了,但这件事他们需要讨论明白,不然就是无止境的争吵反复。 “我哪里错了?”沉微明嘴硬。 林听把从小刘那听到的一套说辞加上自己的理解说给他听。 她花钱大手大脚,从小到大皆是如此,管钱的事她做不了,她自己的账都算不明白,更别提再加个他的。 两个人在一起,没必要样样分的清楚明白,可沉微明这样大包大揽的做法,她不赞成也不乐意。 沉微明抿紧唇听她说,压住自己时刻想要反驳的心。 “所以,家里以后小钱,谁出都行。大钱,比如置换沙发这种,商量着来,量力而行。你不用事事迁就我,我有时候脑袋一热就想花钱不仔细考虑。比如下午我一想,那房子咱们也住不久,花好几万买沙发干嘛,搬家都费劲。你说对不对?” 见沉微明不说话,她又接着说。“我不是和你划清界限,可我也没有花男朋友钱的瘾。你这样我会觉得你不尊重我。” “我不是大男子主义,我只是不花女人钱。” “你这就是大男子主义啊!” 沉微明撇过头,切了一声,大拇指在她虎口处细细摩挲,指腹温热了她略带凉意的肌肤,心也跟着软了软。 “小时候我对一家之主的理解就是,每个月上交工资卡,家里大小支出都是男人承担。”他话说到一半感觉到林听要插嘴,就捏捏她的手指,“你听我说完。” “也许在你眼里是大男子主义,但在我心里这是父亲教给我的和爱人过日子的方式。” 他的话很朴素。 他对童年印象最深的一处场景就是月底爸爸把工资卡往桌上一放,妈妈笑着拿起,在兄妹俩眼前晃一晃,“今天爸爸发工资,我们要不要去吃炸鸡?” 一张小卡片,是爸爸对家庭的责任和信任。 也渐渐融入到他的价值观里。 没有雨滴的夏夜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男人的体温从掌心向上源源不断烤着她。 她抽出汗津津的手,在他肩膀上擦了擦,再挽住他结实的小手臂。 “你说的我都懂。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可以找到和彼此最合适的过日子方式。那是我们在漫长岁月的相处里总结出的相爱指南,只属于我俩,不可复制。” 路灯下男人的脸庞暗影交错,“行,听你的。” “所以,你准备和我一起度过漫长岁月吗?”沉微明捕捉到关键词,声音低沉,尾音上扬,伴着月色显得格外温柔。 音节弹跳在林听心尖,扑通,扑通。 她没有问漫长岁月的具体定义,也没有问他的话是否有其他引申含义,只点点头。 很奇怪,明明什么也没干,明明只是下班路上的闲聊,却好像彻底把自己也交付出去。 脚步悠悠,沉微明突然想起什么,“刚才那不是求婚。” “昂~” “求婚不会这么随意。” === 七月短暂到几乎就是一瞬。 只是两个人心心念念的香港之旅迟迟没能成形。 不加班的周末本就不多,总有各种突发状况干扰,最后只能暂定十一假期。 这中间林听见过父母一次。 那天夜里三点姜艺文高血压犯了被送去急诊。她血压一向偏高,这次犯病不光头痛欲裂,还外加视力模糊,整个人倒床不起,很是骇人。林永年半夜打电话过来时声音都在抖。 她睡梦中顾不上思考,穿上衣服就往外跑。副驾上的她困意未消,林永年又一个电话过来,语气较刚才平静些,说没什么大事,让她别折腾来医院。她应付几句挂了电话,抑制不住的紧张。 沉微明单手开车,空出来的那只手牢牢握着她的。 急诊室病床边林永年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抬眸见到林听,眼里刚闪过的释然很快被她身边的男人赶跑。声音冷冷的,“来了。” 林听迅速翻动床头的纸板,200/140,的确过高。除此之外一切正常,让她稍稍松口气。 “我和沉微明在这守着,您回去睡吧。” “不用”,林永年这会彻底恢复了冷静,“刚才担心她脑梗或心梗,一时慌神了。” 见二人站那不动,眼神只落在林听身上,“回去歇息吧,明早还要上班。” 林听小声和沉微明交代几句,目送他出门,再端着凳子坐下。 “两个人感情挺好?”林永年手一直捂着脸,背对二人,不知是怎么捕捉到身后的一幕幕场景。 林听嗯了一声,不做其他回应。大半夜的,没精力再吵架,姜艺文也需要安静和休息。 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和林永年挨的这么近,近到看得清他鬓角的白发和眼眉的皱纹。 没一会沉微明回来了,拎了一大兜水,面包和泡面。还有牙刷牙膏这些生活用品。 林听没让他多呆,一是病房不允许,二是怕他尴尬。 林永年见她没走,“说了你妈没事,我在这就行。你跟那小子回去。” 林听纹丝不动,“医院暂时还是我的地盘,陪您坐一会,待会去值班室补觉。省的来回折腾。” 林永年拗不过她,挪出点距离,父女俩并排守着,再无话可说。 半个小时后,姜艺文血压恢复正常,头痛症状减轻,便转至心血管科普通病房观察。 天幕依然漆黑,林听拖着步子往普外走,被林永年叫住。 “有空回家吃饭。” 不带任何语调的六个字,说话的人也面无表情。 林听琢磨不出背后的含义,“回家可以,但我会带沉微明。” 第六十五章示弱缓和 脱口而出的瞬间,林听有点后悔。 无奈那一刻反骨作祟,鬼使神差冒出这句话。走廊安静如斯,她吐字清晰,找不到一丁点改口的机会。林永年毕竟上了年纪又在熬夜,反应明显迟缓不少,看上去面无愠色,迟迟没有回应。 林听转身时只隐约看见地上的影子闪了闪,分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 印象中林永年“示弱”的时刻并不多。 今晚绝对算一次。 她眼中的林永年不管以什么身份,父亲,丈夫,医生还是院长,都自带高高在上压人一等的气场,举手投足更不自觉端着领导范。工作场合长年累月的说一不二和身边人的虚伪迎合让他很难把工作和生活割裂清楚。久而久之,便和自身的气质浑然一体,难以割舍;哪怕岁月的流淌都没能让他收敛分毫。 林听一贯看不惯他的行事做派,脾气上来会怼几句。 他总是冷笑一声,“等你做到我这个位置,再来教导我如何做人。” 言下之意,她这辈子都没啥机会了。 而脆弱的林永年,无形中让他的父亲形象软化了不少。 不再趾高气扬,不再不怒自威,不再咄咄逼人。 无非是一个深夜担心妻子出事,慌神无措,又不好意思开口让女儿多陪一会的普通丈夫和父亲而已。 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意外,不禁想试探。 其他的事暂放一边,至少在医院这几天沉微明免不了要和他们打照面,这就算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深夜被惊扰的思绪一时半会沉静不下来。 躺在值班室床上的她和沉微明简单发了几条信息,没聊几句就被对方催着快点休息。她眯着眼睛,指尖跳跃,总找不到合适的措辞编辑短信发出去。 最后对方先发来一句,“你已经正在输入五分钟了,让我有点心慌。” 林听噗嗤一笑,“沉微明也有你怕的时候啊。” “。。。” “找时间跟我回家一起吃个饭吧。” “行啊,听你安排。”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林听好奇,拨了个视频过去。 两个人第一次视频聊天,接通的时候都有点尴尬,只一个劲傻笑。 沉微明那头光线昏暗,只有床头柜那盏台灯亮着。他侧躺着,右脸颊被压得略微变形,一张大脸占满了整个屏幕。 林听压根没开灯,黑灯瞎火,只能就着屏幕的反光依稀看清她的轮廓和瞳孔。 明明身边都没有人,却故意压低声音说悄悄话。 “你不担心见家长?” “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没有提和林永年在店门口的短暂交锋,不重要。 刻意压低的嗓音从喉咙中挤压出来,闷闷的,林听觉得哪怕隔着屏幕都闻到了他身上专属的味道,沐浴露混着丁点烟味,清爽又丝丝呛鼻,突然很想抱他。 “哪怕他们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 “别人的想法我们无法左右,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沉微明从来不指望现实生活会出现任何契机让他和林听这段恋情有个皆大欢喜父母高堂满座其乐融融的结局。 电视剧里演的是一回事,放在现实中表面上的圆满无非是其中一方的妥协而已。 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他明白一个道理,爱是没来由的,厌恶也是。 工作中的阅人无数早就让他练就轻而易举从对方举止言行中分辨出喜恶的本领。 和林永年短短交谈不过几分钟,他深知对方对自己的偏见所在。根深蒂固的惯性思维不是深夜来急诊探望,或是上门腆着笑说几句好话就能轻易让事态来个一百八十度惊天大逆转的。 在他眼里,改变别人的想法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也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一旦认清这个现实,很多事就不必要刻意奔着一个目的去做。 林听的父母,他会尊敬,也会适时拜访。只不过做这些事他毫无包袱,也不会因为对方的冷言冷语就担心泄气。 “可我怕你会委屈。”林听嘟囔一句。 现在的她对爱有了很多不同的理解,可以具象到生活的点点滴滴。今晚新加的一条:“爱就是当别人故意不看你,我会替你觉得委屈”。 “傻不傻,这有什么好委屈的。”沉微明心里一暖。 姜艺文在医院住了两天。 其实第二天一早她就没事了,抵不过林永年的威慑,硬是在医院来了个从头到脚的深度体检,才被放行回家。 这两天沉微明单独现身过一次,他没有和林听打招呼,自作主张提着保健品果篮和鲜花就送上了门。 对方谈不上热情,倒也没一直冷脸。病房里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的人,姜艺文和林永年同样好面子,生怕家事被外人窥探了去。碰上多嘴插一句的,“这是你女儿的男朋友?小伙子挺精神啊。”她就抿唇笑笑,喉咙里含混不清挤出个音节,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囫囵敷衍过去。 沉微明呢,也跟着回个笑脸,不做其他解释。 第一次正式碰面的两人几乎无话可说。姜艺文顾忌外人在,压在心底的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眼下沉微明放下东西,客套几句就算礼成,准备告辞。 姜艺文喊住他,问了句,“林听现在睡眠和饮食都规律么?”她声音很轻,目光灼灼,难掩的是身为人母的担忧。 “都挺好的。基本上不失眠了。” “谢谢你。” 沉微明并不意外听到这声谢谢,也知道这句谢谢与认可他和林听的恋情是两码事,“应该的,您好好休息。” 走出医院的他不由得叹口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家庭剧是最繁琐最让人头疼的。 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好在林听忙起来没规律,等真正上门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寒暄,林听故意拉着沉微明拖到饭点才现身。 开门的是林永年,眼神先落在林听身上,再匆匆瞥到她身旁的男人,颔首招呼,“回来了,进来吧。” 他背着手踱步到餐桌,下巴一点,“菜都要凉了,随便坐。东西放地上就行。” 饭桌上满满当当六菜一汤,林听认出至少一半是姜艺文的手艺,她为数不多的拿手菜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清楚可见残留不多的热气。 王阿姨还在厨房擦拭,见时候差不多,摘下围裙,脸上堆着笑,“都回来啦,我活干完了,你们慢慢吃。” 林听示意沉微明在自己右手边坐下。 四个人各占一方,沉微明正好和姜艺文面对面。两个人偶有眼神交汇,沉微明大大方方迎接注视,姜艺文打量的目光适可而止快速移开。林永年多数时候两眼放空,没有聚焦或只盯着眼前的盘子发呆;林听撑着下巴,神情严肃,只有和沉微明对视时眉眼会舒展几分。 饭局的气氛比想象中柔和不少。 至少没有出现任何会让人难堪的问题。 只是这样的场合于四个人都是头一遭。尚未认可的身份,悬而未决的矛盾,还未偃旗息鼓的斗争,各有各的顾忌,举手投足间多少有些不自在;四个人都吃的很累。 姜艺文最擅长打圆场,无非是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呼年轻人多吃点菜,多喝几口汤。沉微明吃饭一向豪迈,今日也一改作风,细嚼慢咽轻风细雨。 林永年时不时穿插几句,多是应和,场合不算热烈,倒也没有冷清。林听则心不在焉,察言度势,总怕爸妈有意无意怠慢了沉微明或给他脸色看,一双眼睛在三个人身上溜来溜去。 饭桌话题多围绕姜艺文的身体打转。 再然后就上升到年迈之人对健康的担忧和死亡的恐惧。 不知怎么的,话风一转,林永年看似漫不经心,“小沉家里父母身体还好吧?” 林听脸色一沉,欲要开口,被桌下的大手捏了捏掌心。 “我爸妈离婚很多年了,爸爸前两年意外去世。”他轻描淡写,真诚应答,毫无畏惧。 倒是林永年眼皮一抬,愣了几秒,终是把什么话彻底咽了下去。 姜艺文舀了一碗汤,半站起身放到他面前,“喝点排骨汤,加了五指毛桃,祛湿健脾。” 沉微明双手接过表示感谢,不再拘着,几大口下肚,“好喝。” 气氛短暂尴尬了一小会。 无话可说的四个人一心埋头跟碗里的饭菜较劲,也不知真正进嘴的有多少。 林听心里翻涌着不痛快,强忍不发作,只想赶紧吃完带沉微明躲开这是非之地。 “两个人天天在外面吃外卖不健康,不忙就回家吃饭。养女儿跟养了个仇人似的,怎么,还能害你吗。”林永年看似吐槽,细听语气软了不少,试探的眼神在二人身上徘徊,不知是不是为刚才的事找补。 林听没接话,倒是沉微明应了声好。 林永年眉眼逐渐舒展,甚至说了几个冷笑话。林听之前听过好几次,是骨科医生才能领会的笑点,沉微明自然听不大明白。 一顿饭不长不短,终于接近尾声。林听拉住欲进厨房帮忙洗碗筷的沉微明,“爸妈,我们回去了。” 姜艺文端着果盘出来,“不吃点水果再走?” 林听摆摆手,“饭后吃水果不好,你跟爸爸也少吃。” 林永年听到这话,也插了一句,“照顾好自己吧,我们不用你操心。” 眼下稍微缓解的关系经不起多方的试探和龃龉,谁也不知道一个不留神哪句话又会把刚拼凑好的裂缝撕了个粉碎,大家言语里便都克制着。 回程路上林听一言不发。 “我没事。”沉微明捏捏她的脸颊,笑道。 “对不起。”林听知道伤心事一再被人提起的滋味,不管对方有心还是无意;更何况林永年的初衷本就不安好心。 “真的没事。”沉微明趁着等红灯的功夫扭过头,快速啄了一下她的脸颊。 林听抓过他的手,放在脸颊反复摩擦好几次,再和他十指紧握。 很多话她还是不习惯说出口,那就让皓月见证,晚风鸣笛。 第六十六章惊喜爱情的花盆 盛夏悄然而逝,转眼就到九月中旬。 林听以前总抱怨时间难熬,分针秒针要足足转满三百六十度才肯前进一步;现在却止不住感叹韶光难追,搬家明明是几日之前的事情,再翻一下日历,原来他们都同居两个月了。 朝夕相处,口鬓厮磨让两颗心每一次跳动都不自觉牵动着对方的。 同频共振下的相处催化出更多的积极效应。 比如林听渐渐学会处理自己无端产生的小情绪,要么是在心里默数三个数先自行冷静一下,又或是找沉微明碎碎念一通把毫无逻辑可言的意识流发泄出去。总而言之,她不再任由消极情绪肆意滋生,而是会在第一时间想办法将它们驱逐出境。 她和张医生仍保持每周一次通话的频率,不同的是,她不再把自己框到病人的身份之中。 林听心态上的积极转变让张医生倍感欣慰,有好几次她不禁抛下医生的身份,玩笑称一定要找机会来趟南城见见传说中和她抢饭碗的沉微明。 再比如沉微明会在做大小决定前征求林听的意见,哪怕明知她不会反对,在乎的也不过是有事先知情权的偏爱而已。 他们两个就像从没种过花的人,精心呵护着培植他们爱情的花盆;学习如何施肥,驱虫和剪枝。 对于林听而言,两个人的世界已经足够热闹。 她社交本就不频繁,朋友几乎没有,和医院的同事也没有亲密到需要下班时间也泡在一起的地步。 沉微明亦是如此,他在南城人生地不熟,老陈和周昱白是他仅有的熟人。他的社交内容颇为单一,多是周昱白主动攒局。老陈那坐坐,Holiday搞点私房菜尝尝,再约着去南城新开的餐厅打卡尝鲜美其名曰培养商业触觉。 而那些难得的闲散时光,林听和沉微明更愿意窝在床上听雨看电影。 林听早些时候囤的高端投影设备和音响在新家总算派上用场。房间够大,哪怕放上两米的床也能和墙壁空出不短的距离。有一整面墙做屏幕,窗帘一拉,外面的风雨和屋内的两个人毫无关系。 困了就枕着沉微明睡个午觉。 沉微明没有午睡的习惯,就陪她一起躺着,找个舒服的姿势,要么听歌要么听书放松养神。 睡醒也懒得出门,来份外卖或加工点半成品填饱肚子。外面的天是晴是阴无关紧要,大半天就这么蹉跎过去。 浪费时间曾经是一件会让林听无比焦虑的事情。 很小时候的她听的最多的唠叨就是:时不我待,要珍惜时间。 怎么个珍惜法?林永年用强硬的规则教育她,那就是不要把时间花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去。 意义这个名词很难定义。 每个人心中有意义的东西皆不相同。 比如在林听爸妈眼中,和学习无关的事情没有意义,无助于自身发展的事情没有意义,结交对自己没有帮助的朋友没有意义。 和林听的定义截然相反。 可她的看法一贯不重要,全方位持久的高压控制终归将她的思维驯化不少。 做爸妈眼中毫无意义的事情让她快乐,却难逃油然而生的负罪感。心底的纠结和反差时常拉扯的她无力招架。 可现在她终于解开了在心中团结已久的小疙瘩,明白取悦自己才是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这一日两个人在家为点什么外卖发愁,周昱白的电话蹿了进来。 “Vacation快装修好了,要不要去看看?” 沉微明小声征求林听意见,又被嘲笑一通,“你完了,你真完了!沉微明,出个门都要找林医生报备申请。” “行,这就出门。”沉微明挂了电话,不回怼过去,毕竟对单身狗要宽容一点。 交通不算顺畅,两个人顾着谈天并不着急,倒是周昱白的电话催来催去。 “大哥你到哪了?”他的嗓音透着车载音响回荡在头顶,环音播放。 “急什么?在路上。” “我饿啊,菜都要凉了。” 沉微明笑他一句没出息,挂了电话,踩深几度油门提速奔着目的地而去。 新店空无一人,只有周昱白坐在高脚椅上百无聊赖的转来转去,眼神聚焦到二人身上时一步跃下,小跑几步到门口拉开门,“总算来了。” 说话间领着二人在窗边的小卡座坐下。 桌上的菜式和Holiday有些许不同。 如果说Holiday主打纯西式风,那Vacation就是融合菜系为主,说好听点叫中西合璧,通俗点就是乱做一气。 正中间是份量适中的牛肝菌牛舌炒饭,每个饭粒都和配菜完美混合在一起。旁边是一盘现烤猪腩肉配流汁溏心蛋,下面由炸姜丝铺底。几个迷你一口汉堡并排摆放在长条碟子中,外加一份薄脆烤鸭披萨。 摆盘精致,份量不坑人,虽然比不上周围小吃店的性价比,却也没有贵到让人咬牙跺脚才敢进店的地步。 冷色调的摆盘让食物看上去没有太多锅气,却无意中升了逼格。 “快尝尝,特意喊师傅来做的。几大特色菜,跟Holiday那边不一样,你们俩快来点评几句。”周昱白见二人站那不动,忙招呼道。 林听一样一小口细细品味,嘴里砸吧半天没吭声。沉微明开了四十分钟的车,大呼肚子饿,几口就吃了半份炒饭,一心念着吃,也没说话。 周昱白望眼欲穿看着二人表演风格迥异的吃播,最后一拍桌子,“回馈呢?反应呢?你俩别只顾着吃啊。” “好吃的,是我会经常来的店。”林听一句话总结。 沉微明一向对西餐不感冒,融合菜不中不西,更不是他的取向狙击。可他毕竟是半个老板,不能砸自己家的招牌。吃了个半饱,擦擦嘴,“我觉得可以,至少在这我能吃饱肚子。Holiday的东西太冷了,吃得我胃疼。” “胃疼也没见你少吃。”周昱白懒得搭理他,缠着林听要更多反馈。 林听对吃也不过一知半解,只能从客人的角度自我代入。回想到读书期间和夏冉最爱光顾的几家生意火爆的饭店,多是装修精致,口味中上;现在的大学生手头应该比她们那会更有富余,想必愿意凑这样的热闹。 周昱白一乐,情不自禁拍了下手。“师傅有事急着走,你俩速度要是快点能吃到新出炉的,味道能再上几个档次。” 如之前设想那般,Vacation有一个单独的饮品区。 酒瓶错落有致铺满一整面墙壁。 工业风的吧台上有Lamarzocco的咖啡机,波士顿摇酒器,搅拌杯,过滤器,量酒器。昭显老周的野心:咖啡,鸡尾酒一个都不能少。 墨绿色的门框和窗台配上自然木色的桌椅,墙壁上色彩夸张的大幅图画深得林听的心,还有整齐摆放的纯白碗碟,充当花瓶的圆身玻璃瓶,以及店门斜对角那台不算低调的黑色钢琴。 “是不是挺像那么回事?”周昱白捕捉到林听四处流连眼神里的赞赏,嘚瑟的不行。 想起什么,去吧台掏出一张新店的菜单供二人欣赏,和Holiday如出一辙。林听没忍住笑言,“就冲这菜单,我都得多来吃几次饭。” “怎么样啊,沉微明,哥们没坑你吧。”老周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三个人站在店铺的中央,各有各的百感交集。 周昱白从下午到店时就难掩激动。当初开Holiday背负不少压力:抵押的房产,银行的贷款,自己的积蓄,父母的退休金。刚开始那两年心里没底,连做梦都是Holiday赔了,清仓甩卖店里的桌椅,吓得他一身冷汗从被窝中坐起。 没想到短短几年光阴,Holiday不仅没倒闭,赚的钱反而支持他开起了二店。 如果运气好的话,连锁店指日可待。 他自问多少有点商业野心,这几年做生意也上了瘾;坚信他的经商头脑加上沉微明的冷静专注,一定能携手打下一番天地。 沉微明虽然在Holiday呆了好几个月,却一直没有把自己和老板的身份真正联系起来。也是在今天步入Vacation的一刻,焕然一新甲醛还未散尽的店铺,桌上卖相一级的饭菜,味蕾愉悦的享受,让他有了更加切实的体会。 当看到自己投资的真金白银变成店里的一桌一椅,前一阵时日的低迷被此刻的心潮澎湃彻底盖过,想承诺的未来终于有了更清晰的模样。 林听呢,更多的是为沉微明开心。生活最沉重的那一页终于合二人之力齐心翻了过去。 周昱白递来一根烟,“大喜的日子,抽根烟?” 沉微明下意识先瞥了林听一眼,才接过,“去门口吧,免得熏得还没开张的店铺一股子烟味。” 林听饶有兴趣欣赏店铺的每一个角落,说不上来的感动。走到钢琴旁,食指敲击音键,清脆的音节无节奏的跳动。垂眼低眸,神情专注,都没留意沉微明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不是去门口抽烟吗?” “会弹琴?”沉微明摆了一下手,示意烟并未点燃。 很自然的动作,林听的心好像被电流过了一般乱了几拍。回想起第一次因他心动的场景,那个在路灯下抽烟的孤寂背影。 “我不会。”还好林永年觉得弹琴无用,没有逼着她习得这一技能。 沉微明就势坐下,嘴上叼着烟,空出的两只手静静地放在琴键上,对她扬了扬眉。 她还没来得及问,黑白格已在他指尖幻化成浮动的音律,婉转悠扬,飘逸自由。 他骨节清晰的细长手指快速跳跃,牙齿紧紧咬着烟蒂,弹琴时偶尔看她一眼,难得一见的自信张狂和优雅文艺在他身上并行不悖,让人挪不开眼睛。 一曲毕,林听愣在那里。 抽完烟回来的老周起哄鼓掌,“我怎么忘了你小子会弹琴这事呢!以后这琴,归你拉拢客人了。” 沉微明不置可否耸耸肩,站起身,搂过林听的肩膀,“不卖。” “你可没告诉过我你会弹钢琴。”林听怔怔的看他,明明在一起这么久,今日好像格外看不腻。 “不然怎么骗的队里的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啊!以前联欢会就靠这小子的手艺。” 沉微明推了他一把,“别胡说”,刮了一下林听的鼻子,“好久没弹了,是不是还能凑合听一听?” 过于腻歪的对话让老周终于看清自己是电灯泡的残忍事实,店门钥匙一扔桌上,留了个受伤的背影。 “你这么看着我,会让我误会。”沉微明捏着她下巴,低下头,凑得很近。 “误会什么?”林听勾住他的脖子。 “误会你等不及让我亲你”。 第六十七章开业 周昱白翻遍黄历,敲定了十月一号开业的大喜日子,美其名曰要给祖国母亲庆生。 走文艺风的店铺当然不能摆满大红色的花篮,也不适合任何高调俗气的剪彩仪式。周昱白思来想去,决定从高逼格出发,主打悄无声息闪亮登场的低调。以白墙为衬,十个蓝白色为主的花篮美的并不张扬:郁金香,蝴蝶兰,桔梗,紫罗兰,洋甘菊,香槟玫瑰;素雅高级,路过的人无不顿下脚步,抢拍几张。 开张第一天,多是好朋友和老顾客的捧场。 林听赶到时,眼下就是这幅场景。 暮色渐沉,店里熙熙攘攘,一眼望去,好几个都是经常光顾Holiday的熟客。 周昱白条件反射面容带笑,没有刻意张罗,却主动从服务员手上揽下不少上菜的活,手脚麻利,上完菜不忘驻足桌边和客人闲谈几句,热情张弛有度。 沉微明倚着吧台,见到客人进来也会抬起头扯一扯唇角,不如老周那般自然。他的注意力多集中在客人即时需求上,时不时给新来的服务员提醒几句哪桌需要加水,或者买单。 见到林听的身影,忙不迭走近,长手臂一揽她的腰,拐她朝里走,凑到耳边,“累不累?” 动作过于自然流畅,眼神从头至尾也只拘在林听一个人身上,完全没注意到她身后还跟了几个人。 “哎哟,好甜啊。”小刘护士长见缝插针刷存在感,变相表达被老板忽视的不满。 一旁的叶知秋礼貌颔首,脱去白大褂的他今日一席白衬衫,眼镜挡不住的书卷气,更像一名大学老师,“林听说你新店开张,大家就吵着下班一起来凑热闹了。” 另外两张生面孔忙不迭应和,“对,我们主要就是来蹭饭。” 沉微明上前一一握手招呼,又喊来服务员清理好一张小台子,“欢迎欢迎,快进去坐。” “沉老板挺像模像样啊”,林听经过他身旁时小声逗他,如领导视察般在他肩膀重重拍了几下。 “别闹。”沉微明瞪了瞪眼睛,假装生气。 林听没在怕的,回了个鬼脸。 顾及旁人在,两个人放低音量,肢体接触也少了很多。刻意收敛挡不住眼神的拉丝,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更是抓人,大家没见过林医生恋爱的模样,现下不由感叹一句,恋爱还是要看别人谈才更有劲。 几大特色菜上桌,大家也蠢蠢欲动。 叶知秋提醒一句,“林听,要不要喊你男朋友一起?” 林听放下筷子,走到吧台前,她眉目难掩娇羞,弯着唇,和沉微明说了好一会话。 等他俩并肩走来的时候,叶知秋才慌忙挪开眼神。 小圆桌,五个人坐起来刚刚好,沉微明坐在林听右手边,时不时帮她夹点菜,习惯成自然的动作,引得桌上人哇哇叫一片。 叶知秋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筷子没停,也不忘和众人有说有笑。 他鲜少加入科室聚餐,主要是太忙,再者年轻人选的场地多是酒吧这些燥热的场子,他不习惯,去了也只会影响大家放松娱乐的心情。 今日也是小李医生午饭时问了一嘴,大家十一长假有什么安排。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上三天休四天已算是天赐的恩惠,顶多近郊旅游,更多的是选择宅家休息。 只有叶知秋的答案独树一帜,“去图书馆写论文。” 败兴的回答,话题戛然而止。 林听补了句,“去男朋友新店体验把当老板娘的瘾。” 她半开玩笑,气氛果然瞬间回暖。 “我就说林医生男朋友肯定不简单,Holiday是不是他开的?路过好几次都看见他在吧台。” “难怪哦,林医生每天Holiday家盒饭准时送上,啧啧啧,羡煞旁人。” “新店在哪啊?叫什么?” “什么时候开业?” 问题此起彼伏,林听顾不上回答,一拍桌子,“感兴趣的下班跟我走?” 邀约一发,大家连忙响应,竟然包括叶知秋。 他不自然的咳嗽一声,挺直腰板迎接大家充满疑问的注视,“国庆嘛,大家难得能准时下班且没有手术的好日子,我也跟着凑个热闹。”话语是否真心不知道,只是语气故作轻松,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林医生你家新店味道真不错。”小李医生啧啧感叹,手机掏出来标注地址,准备之后带女朋友来打卡。 小蔡医生顾着吃也不忘举双手赞成,“我没女朋友,下次带我爸妈来吃。” 轮到叶知秋时,他声音平淡如水,“以后有时间就来。” 桌上只有小刘磕过他和林听的cp,偷摸摸给林听一个你懂得眼神。林听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反而沉微明悠悠来一句,“叶主任不能只顾着工作,争取以后带女朋友一起。” 众人不敢接话,叶主任的私事尤其个人感情生活一直是科室里的谜。 背地里聊天时没少八卦,零碎的版本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和初恋在一起七年,分手之后彻底伤了心,从此无情无爱寄情于工作;也有人说他情场浪子,表面一本正经,背地里玩的很花。 大家默契地慢咽食物,生怕咀嚼音大到错失好戏,一面偷瞄叶知秋的反应。 没想到他淡然一笑,沉着应下,“我努力。” 第六十七章(2)意外收获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刚领完证的小刘护士长身上。 喜事逼人,映的她脸颊绯红笑脸盈盈。吃饭时嘴角忍不住上扬,间或掏出手机开一下前置镜头,撩一下刘海或是整理下碎发,十足的小女生模样。 “吃饭还照镜子,干嘛,待会有约会啊?”小蔡医生逗了一句。 “东西太好吃,无奈我最近在减肥,担心吃胖了。” “你又不是气球,吃饭半小时后肉都能长脸上去。”林听表示理解不了过于小女生的心思,再说了,她压根不胖啊。 小刘护士长把餐盘往前一推,宣告自己的晚饭到此为止。她的婚纱是全定制的,胖一两肉都挤不进去,与其到那天哭着找裁缝改衣服,不如提早管住嘴。更别提她前几日刚收到婚纱照照片,好家伙,脸上鼓鼓囊囊的肉,p都p不下去,简直是一个暴击。 过于夸张的表述,大家都当笑话一听就算。 小刘从手机里翻出几张照片,怼到每个人面前几秒,振振有词,“是不是特别胖?镜头下的容颜都是最真实的,我哭死。” 桌上每个人都忙着吃饭,也只是抬头匆匆一撇。 眼前一晃而过的照片,林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旁的沉微明突然接过手机,将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 林听不知所以,探过身子,屏幕上被放大的是一个熟悉的logo,Bayes’ studio。 两个人默契对视,同时联想到什么。 只是举动未免有点奇怪,桌上其他人也跟着放下筷子。 沉微明反应过来对方手机还在自己手里,忙为刚才的冒失道歉。小刘本就大大咧咧,不当一回事,收好手机,来了句,“怎么,你俩考虑结婚了?他们家很难约。” “这家是摄影工作室?”沉微明问了句。 小刘接过话茬,给在座各位安利起这个小众工作室来。 这家老板近些年名声在外,摄影技术高超。最先开始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单枪匹马,主打慢工出细活,他拍出来的照片不同于工业流水线下的产品,取景特别,光影都是他的道具。 他做生意一贯佛系,走南闯北满世界跑,后来名气大了业务多的做不过来便组建了一支团队。手下招了七八个技术相当的摄影师,大家天南海北各处一方,居无定所,随性而至。 唯一不方便的是他们家不提供服装和化妆,纯靠客人自行准备。 找他们家拍照得先选摄影师,再看摄影师未来三个月的旅拍计划安排。价格不菲,成片确实没话说。 小刘假期少出不了国,团队里三分之一的摄影师常驻海外,剩下的就国内海外两头跑。她也是做了无数个攻略,提前两个月才约到正好在云南采风的摄影师。 “给你拍照的是老板吗?”沉微明接着问。 小刘哈哈一笑,“约老板至少得提前小半年,太难了。而且老板一下子在南非,一下子又去了大溪地,谁有那个钱和闲工夫跟他满地球转圈圈啊!人家的目标客户就不是我们这些苦命打工人啊。” “老板姓什么?”林听语气略显急促。 “你俩这么上心,真决定结婚了?”小刘掏出手机推送名片,“你加他们客服微信问问,老板人称小贝,不知道是不是真姓名。” 客服微信的头像就是工作室的logo。 林听发送好友申请,已过下班时间,对方迟迟没有回应。 “小贝”,沉微明喃喃自语,“你见过他照片吗?” “怎么?你俩这是唱哪出?”小刘翻了翻客服的朋友圈,好一阵子后,“没有,他们一般只分享客片,谁有兴趣管他们摄影师的长相啊!” “好奇怪,为什么我之前在网上搜不到他们家?”林听嘟囔道。 “他们家说是人手不足不想太过招摇,没官网没正儿八经的宣传,基本靠口口相传,我也是听混摄影圈的朋友推荐的。网上的话你要搜小贝工作室!英文这么花里胡哨的,谁记得住。” 问到这里,沉微明暂停话题;林听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盯着手机上的提醒。 好在几句话一穿插,饭桌话题变了又变。 不过一个小插曲,没有影响其他人的兴致,除了林听和沉微明。 开车回去的路上,沉微明目光如炬盯着前方,指尖不自觉的敲击方向盘。 林听不断刷新微信的提醒,知道最快也要第二天一早才能有回复,却仍是不死心。 “你怎么想?” “暂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点,至少我们现在知道Bayes‘ studio是一个摄影工作室。”沉微明尽量不让自己思绪纷飞。 林听顺着小刘给的论坛网址搜小贝工作室的评论,不出意外好评如潮,几乎每个摄影师都有不少顾客的强推。 她食指快速滑动,眼神检索“老板”“小贝”这样的关键词,零星几个,多是赞叹小贝的敬业和耐性,脱口而出,“B不会就是小贝吧?” 饭桌上有一瞬,沉微明也联想过,可抛开小贝是不是真名不谈,夏冉找摄影工作室拍一套毕业写真,是完全合乎常理的事情。不过是鱼竿上毫无背景信息的几个刻字,着实没有必要强行联系在一起。 他不大愿意林听继续陷在无谓的猜想中,腾出一只手揉揉她的脑袋,“我们先不乱猜。” 多年查案经验告诉他,越是觉得自己快要接近真相时越要冷静。 林听扭头看向窗外,路两旁的树和路灯急速撤退,行人的面庞也被拉扯的只剩糊影;眼前的光线和暗影交错晃眼,刚沉静下来的心又不自觉被提起。 太阳穴突突跳动的神经,一时半会无法停歇的大脑,体内急涌的血液,随着车内空调的冷风渐渐恢复平静。 已入深夜,躺在床上的两人异常清醒。沉微明翻了个身子,搂紧她的腰,“快睡吧,别乱想,明天还要早起。” 第六十八章错棋读卡器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林听和沉微明坐上了回香港的高铁。 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没有睡醒的脑袋,仍未通过的好友申请,林听一贯讨厌悬而未决的不安稳感,却也没再揪着不放;她额头抵着车窗,眼睛微眯,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西九龙站到了。 沉微明拉着她在圆柱后等了好一会儿才坐上扶梯。前后都挤满乌泱泱的人群,甚至打个喷嚏都能撞到陌生人的后背,转个身就能擦到身后人的发丝;从来不凑热闹出门的林听这下算是体会到节假日出行的恐怖和窒息。 沉微明见她打不起精神,轻轻一捏她下巴,啄了一下。 “全是人!”她横眉怒视,拍打他好几下,又碍着路人,动作幅度很小,不敢过于放肆。 一番闹腾,清醒了。 人的大脑很多时候就是一张记忆读卡器。 信息由五官传递,重要与否全凭当下的心境而定。 走出高铁站的时刻,林听关于香港的记忆细胞全被唤醒。 空气中惯有的低气压,街边小店门口随意挂着的塑胶水管,透明橱窗排列整齐肥的流油的烧鹅,一刀剁下去,甚至能想象到入口的香腻。 两年前的记忆和现实高度重合。 身边的人,眼前的景,还有鼻尖丝丝绕绕挥之不去独属这座城市的烟火气。 一贯的,她没有做任何攻略,也没有和沉微明商定此次的行程安排。 偷懒的她,决定继续交由他打理。 沉微明兴致不错,脚步轻快,指着马路斜对面一处不起眼的街心公园。 “喏,我小时候常和夏冉在那玩。”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街心公园还真有几个孩童你追我逐,笑的阳光恣意,老人们跟在后面,口一张一合,大抵是在喊着慢点跑别摔着这样的话语。 林听拉住他的手,欲继续向前的脚步顿了几拍,随后调转方向,过了红绿灯,直奔街心公园而去。 “陪我去看看。” “就是个小公园和小庙宇。”沉微明拗不过她,亦步亦趋。 公园方方正正一小块,以目为尺,的确不大,顶多十分钟便可逛完的面积。 几棵古榕,盘根错据,气根横生;枝叶完美交错铺成软顶。 林听走走停停,像是误入沉微明和夏冉童年记忆的穿越者,不敢出声打扰,只想倾心感受。 古树背后的天后庙香火缭缭。 林听没多思考,脚步略有迟疑,还是选择朝里走去。 唯物主义者终究抵挡不住耳熏目染的潜移默化,再不信佛的人也没有路过庙堂门口不进去瞻仰朝拜的底气。 几分钟便转悠完,她没有点香,没有跪拜,只按习惯双手合十,目光坚毅。 计划之外的行程,拢共加一起也不过花费了二十分钟而已。 “许什么愿了?”沉微明好奇。 她紧了紧搀着他的手臂,微掀眼睑,“我不许愿,许愿就要还愿。” “还咯,随时陪你来。” “做人不能太贪心,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是很好。” 一个小时后,吃饱喝足的两人坐上了去长洲岛的船。 山上多是起早徒步的人群,蜿蜒攀升,山脚下的海随着地势的升高反而愈远愈清晰。 到了山顶,阶梯小路向下,面朝大海,两人的脚步终在一处停下。 墓碑上熟悉的笑容和印象中别无二致,林听蹲下身,和照片里的人对视了很久,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她以为自己会情绪翻涌痛哭一场,很奇怪,并没有。 这一刻,她只想静静地在夏冉身边赖上一小会,听听海风,稍抬眼就是夏冉的笑。 沉微明顺势在她身旁坐下,两个人的手臂紧挨着,时不时因慌乱无措不自觉抖动的手指总会被他轻轻捏住,只摩挲几下,便又恢复平静。 这个时间和季节,来扫墓的人不多。 偶有徒步的人误入,环顾四周发现是一片墓地,些许惶恐,迅速绕道,避之不及。 她和沉微明什么话也没有说。 而原先设想好积攒满满的要和夏冉倾诉的话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思念,不舍,懊悔随着深深浅浅的呼吸飘散在空气里。 临走前,林听摸了摸墓碑上的生卒年月,“我和你哥回去啦,有空再来看你。” 沉微明一手搭着墓碑的角,像搭着夏冉的肩膀,第二次以扫墓的形式和妹妹相见,依然调整不好呼吸,“我和林听来看看你,希望你在那边也过得开心”。 两个人手牵手离开,转眸的瞬间,夏冉似乎笑的更胜。她如果还在的话,铁定会跟在二人身后娇滴滴地喊,“我早就说你俩最配,你们当时还偏不信!” 下山的时候,步履轻松不少。 沉微明原本想带着她在岛上转转,林听不同意,“先去拜祭一下伯父吧。这次来香港主要就是看看你的家人,不办完这些事我玩也不安心。” 沉微明眼底波澜缕缕,俯下身,只是还没来得及亲吻她的额头,就被她碰巧低头躲过,“客服同意了。” 回程的船上,林听一直专注和客服聊天。 如小刘护士长所说,每个摄影师的日程安排都是一早敲定好的,可供顾客选择的余地很少;果然不差钱的老板做生意也佛系。 不抱希望,却还是问了一嘴,“请问能直接和摄影师交流一下再下单么? “不好意思,我们摄影师都很忙。任何业务咨询和行程计划全由客服代理。” 意料之中,干脆直奔主题,“麻烦给我小贝的行程表,谢谢。” 客服动作麻利,不过一分钟之后发来一个截屏,下载全图,再放大,从雪朗峰到开普敦,从毛里求斯到可爱岛,果然没有一处离的近的。 更沮丧的是,无论他身处何地,拍照邀约基本定满,完全不愁没生意。 林听才不会轻言放弃,“小贝未来三个月会有额外的行程么?或者可以单独约他,住宿机票我出。” 客服显然没少遇见这样的请求,见怪不怪,“您稍等我帮您确认一下。” 这次等待的时间略微久了点。 下船的时候,客服那边依然没有任何音讯。 她眉头不展,多少有点烦闷。沉微明给她按摩肩颈,“出来玩就好好放松,别太纠结。总归会有转机。” 会么?他也不知道。 抵达沉父墓前已快接近正午。 烈日正艳,晒得墓前的桔梗都蔫了吧唧;按花和叶干枯的程度,应该送了有一阵子了。 沉微明蹲下身,挪了下花盆的位置,放一盆新的上去。“我妈应该来过,她年轻的时候我爸就爱送她桔梗。” 林听则在一旁帮忙清理被风携来的垃圾。 “爸,这是林听。” 从始至终,沉微明只说了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于林听,却有第一次见家长的郑重心情。 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神总不自觉绕回到沉微明身上。他抿紧嘴唇,神情隐忍,看不出太多的难过和伤怀。而情不自禁攥紧的拳头和胸口时不时的剧烈起伏又让林听无比心疼。 她上前抱住他,只一瞬便松开。沉微明别过头,食指划拉一下眼角。 过于沉重的早上积攒的郁结难以排解,两个人去冰室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吃不完可以打包,眼下他们最需要的是持续不断味蕾的刺激。 人的成长过程很多时候就是学习自愈的过程。 成长路上大大小小的伤痛应接不暇,不能自暴自弃不管不顾,也不能寄希望于次次都能及时找到医生清理伤口,总得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良药。 短暂麻痹也好,长期镇痛也好,好歹要让痛苦不会嚣张到捏住自己的后脖颈。 而今日两个人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疗愈方式 - 美食。 咀嚼和吞咽带来的满足感很大程度上转移了内心深处的隐隐作痛。 来一个鲜嫩多汁的白萝卜,一口下去既有牛腩的鲜美,又有萝卜本身的清甜;塞一口滑嫩鸡蛋包裹的虾仁,再来一勺冰镇陈皮红豆沙,凉到舌尖,甜而不腻;最后吸一大口咸七柠,气泡在口腔迅速炸裂,入口咸回味甘,颇感治愈。 林听偷偷打了个嗝,对着桌上几大盘子挥挥手,“吃不下了。” 沉微明战斗力很强,却也抵不过四人的菜量,只几筷子后也宣告战役结束。 撑得动不了,便都瘫在椅子上,面对面坐着,摸着肚子,嘲笑彼此的窘态。 桌上手机一振,客服终于回了信息。 小贝今年计划去普吉岛跨年,元旦前两天抵达,3号就飞伦敦。他最多可以抽出31号这天的时间给二人,问林听这边愿不愿意。 普吉岛算是小贝未来大半年离国内最近的地方了。 林听没得选。 “我没问题,你医院那边安排的开吗?” “不出意外我那会已经辞职了。”林听快速编辑回复,生怕晚了一秒钟又生出别的事端。 转定金,签订电子合同,对方发来详细的拍照流程和工作室摄影注意事项,并告知拍照前一周小贝会主动添加林听好友方便沟通,一气呵成,林听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卸下双肩,坐姿更加懒散。她不知道去见小贝一面究竟有何意义,此举甚至经不起冷静下来的细细推敲。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 “对了,你和客服定了拍什么?”沉微明问了句,他没有拍照的习惯,如果让他对着镜头拍满八个小时,他宁愿去踩八个小时的椭圆机。 “写真啊。”林听也不爱拍照,更不爱在陌生人面前搔首弄姿,想想都有点头皮发麻。 “谁的写真?” “情侣写真啊。” 单人写真四套衣服,八个小时。情侣写真两套衣服八个小时还可以单拍,价格一样,怎么都是后者更省事。 沉微明笑不出来,一把年纪还要拍写真,显然比他过往处理的任何一个任务都要难搞。 林听见他皱着眉头,假装生气,“干嘛,跟我拍写真很委屈你吗?那以后拍婚纱照怎么办?” 她不过随口一问,也不知怎么就把婚纱照三个字脱口而出,撤回已经来不及,对上的是沉微明玩味的眼神。 “婚纱照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我奉陪到底。” 他想起什么,拨了个电话,打算先托队长看看能不能查到小贝或工作室的其他信息。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那家伙应该就是认错了人。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掉以轻心,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联系你。”沉微明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队长效率惊人,不过半小时就回了电话。的确是正儿八经做摄影业务的工作室,没发现任何其他可疑或值得推敲的信息。 “那小贝?” “是真姓,老板名叫贝斯清。” 第六十九章扭结未来可期 在香港两三日的光阴过得很快。 无非是换了个地方吃饭睡觉,余出来的时光就去海港城和中环消磨光阴。 精心布置的店铺和笑容满面的导购勾得林听购物瘾犯了,穿衣镜前扭动身子左看右看,时不时透过镜子和身后的人眼神挑逗。 “好看么?” “好看。”沉稳的音调,简短的点评,听不出真实情绪。 “哪好看?”多问一句试探对方是否真心。 “。。。” 沉微明走近两步,斟词酌句,最后也只能憋出个“你穿什么都好看”这种正确的废话。 林听不多为难他,她最近买衣服只遵循一个准则,色彩靓丽。 皮肤白,人又高挑,无论是明艳的黄,抑或淡雅的紫都能hold住。 刷卡,提货,耳边响起热情的“欢迎下次光临”。 一旦开买,总归要买的尽兴,不过小半日,自己和沉微明从头到脚置换一通,大包小包全挂在沉微明身上。 好几次沉微明掏出自己的卡,被她敛眉冷眼警告,他手没收回,语气倒软了好几分,“怎么,送女朋友东西也不行?” 林听谄着笑,“衣服穿久了就会扔,你送我别的。” 说到底还是不太习惯花他的钱。 沉微明也不生气,拖着她在商场不肯走,死活要选个礼物来。 林听太久没日行两万步,小腿发软,可怜巴巴,“今天好累,能不能回去躺着。” 他异常固执,“累了我背你,反正今天不把礼物买了我不回去。”还真的杠上了。 眼神在一对扇形贝母耳环身上停下,反光的洁白贝母美的孤傲不宣扬。沉微明几乎一眼看中,牵着她走到跟前,不容拒绝的语气,“试试这个。” 无瑕的贝母嵌人她柔软的耳垂,轻轻一扭头,韶光流转,“好看么?” 这次他没有再敷衍,“买了。” 林听难得纵容他霸道一回,也实在累的不愿再走,“行。” 这两日,停下来的脚步,慢下来的时钟,多少让沉微明有点触景生情。 孩童玩伴没有特意联系约见的必要,旧同事多在奔波忙碌,出生成长的城市转眼间与自己毫无羁绊,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 他突然很想回老房子看看。 刚睡醒的林听朦胧双眼,喉咙里轻软的来了一句,“我陪你。” 旧街坊的熟面孔让他一度心神恍惚,熟稔的几声招呼,热情的笑容,仿若时光流转,只要上楼,家里依旧热热闹闹,耳边还能响起熟悉的那句,“微明回来啦。” 门锁有点老化。 推开门的时刻,时光没有倒流。 迎接自己的,是覆盖在家具上的白布,地板浅浅一层灰尘,闭紧的两扇房门,和空气长久不流通发酵出的酸腐气。 他轻轻扭开房门,只在门口驻足,“这是夏冉的房间。” “你的呢?”林听探过身子看了一眼,杂乱的梳妆台,随意堆迭在一起扁塌塌的被褥。 “很小的时候和夏冉一个房间,后来爸妈离婚,我就跟爸爸一间屋子。等工作之后每次回来,要么打地铺,要么睡沙发。” 林听静静打量,默默在脑海里勾勒出几幅图画。 那些她来不及参与的过往,日后再没有机会感受的团圆,都在心里粗略感受一遍。 旧事没有一味重提的必要。 沉微明牵着她撤出老房子,重新锁上门。 好歹又回家了。 中途林听问过一句,要不要见见沉微明的母亲。 沉微明沉思片刻,“下次吧。” 他不习惯看上去完整,且需要绞尽脑汁营造其乐融融的饭局,会出席饭局的那个男人,终归不是他父亲。 只是没想到夏女士主动来了电话,说去拜祭沉父时看到新送的花,问他是不是近日回了香港。 外人眼中寻常母子间普通不过的通话,却让他手心微微出汗。 母亲的声音从手机的那端悄然入耳,又熟悉又陌生,到嘴边的谎话囫囵咽下,换成一个“是”。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那...” “你如果有空的话....” “算了...以后再说...” 对方大抵知道肯定会被拒绝,干脆就不做无谓的邀请。 电话将挂未挂,沉微明瞥到一旁站定发呆的林听,心念一动。“我明天傍晚回南城,有空的话明天一起吃个早茶?” 出乎意料的邀约,对方怔了好几秒,连连说好。 挂完电话,沉微明还在出神。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约了一个内心抵触许久的饭局。 突然有点搞不明白自己。 多年过去,维系他和母亲这根线始终颤颤巍巍,将断不断;位于两头的人都不敢用力拉拽,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分崩离析。 可也是和林听在一起之后的时日,心底的扭结日渐松动。 也许,可以试试。 等人时,止不住的紧张。 差不多快到点时,服务员领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年多未见,夏女士又老了许多,一向挺直的背不自觉勾褛。 也许人从来都不是缓慢变老的,而是一夜之间,一个不注意,白发悄然爬上了头。 她身后的男人精神奕奕,热情熟络地拍了拍沉微明的肩膀。 沉微明没有抵触,却也不大习惯,只抿唇笑笑。 夏女士举止优雅,穿着打扮颇为考究,甚至能看出精心化了个淡妆,慈眉善目,说起话来更是温柔婉转。 只是面无表情时爱抿唇蹙眉的小动作被沉微明完美遗传到位。 夏女士没急着落座,除去碰面时那声“微明”,没再说些什么。 拥抱,激动,眼泪,感慨,通通都没有。 反应平淡到不过是一家人照例凑在一起吃个早茶。 过了一阵子,众人眼神终于落在沉微明身边那个礼貌微笑的林听身上。他大大方方牵起她的手,“这是我女朋友,林听。” 饭桌上夏女士的眼神始终在林听身上打转,看一眼总嫌不够,看多了怕唐突冒犯。到嘴边的问题咽下去又冒起来,最后只化为脸上的笑颜。 话题不知从何而起才不算突兀,干脆由外人负责开场。 沉微明的继父在中环开了个画廊,对艺术颇有见地。 他翻出手机里新购进的几幅图画供沉微明欣赏,油画为主,巴洛克和印象主义居多。 沉微明自然接过话茬,多聊了几句。 从传统水墨到抽象风格为主的Cynthia Polsky,并不卖弄,浅谈辄止,好让气氛不至于太过游离。 吃早茶的好处莫过于不用担心冷场,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挥手叫来一辆小推车,再围着推车上的蒸笼讨论几番就可以轻松转移话题。 “要吃什么?” “虾饺,排骨各来一笼。煎堆,脆皮流沙包奶黄包沉微明最爱吃,也都来一份。”夏女士凭着久远的记忆仔细挑选,都忘了沉微明已经不是那个爱吃甜食的孩童了。 隔壁邻桌大家族聚餐的浓烈气氛多少传递一点到他们这桌来。 谈话的内容多拘在沉微明的童年趣事。 林听听得饶有兴致,夏女士更是娓娓道来。 禁地话题无人想触碰,统共不过一个多小时的温馨没必要被伤心事一再打扰。 临别前夏女士几次三番想伸手抱他,沉微明不动声色侧过身子巧妙躲过。 外人觉察不出的小动作,也只有当事人才明白岁月烙下的疏离不是几顿饭,几个电话就能轻易抹去。 夏女士走到林听跟前,她们整顿饭聊的不算多,甚至除了她姓名职业其余的一概不知。可这是儿子喜欢的女人,她连带着也很欢喜。 牵起她一只手,粗糙褶皱的肌肤和她滑嫩如牛乳的交迭在一起,仰起头又仔仔细细瞧她一眼,“你们好好的。” 最后从手上褪下一个玉镯,强行塞到她手心,“收下。” 林听不知如何拒绝才能不伤对方的心,求助的眼神望向沉微明,对方淡然一笑,“收下吧。” 玉镯和手串碰撞在一起,丁丁零零,手臂轻轻挥动,发出好听的协奏曲。 == 短暂的身心抽离仿佛将时间延展。 列车驶进南城站,竟生出阔别已久的错觉。 林听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来回滚动好几下,脸蹭着沉微明的,懒散的喊了一句,“不想上班,不想早起。” 沉微明的大手揉着她柔软的身子,“睡吧,晚安。” 回来之后的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 沉微明大部分时间留在Holiday打理,每周会去Vacation一两次,他和周昱白多年培养的默契在合伙做生意这件事上也发挥的淋漓尽致。彼此信任,也愿意放任对方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大展身手。只是不过才几个月,生意场上的事,他暂时做不到融会贯通,倒也比之前驾轻就熟。 林听的敬业神经在套上白大褂的瞬间就被激活,快节奏的生活让她脑子的弦总是绷得很紧,好在沉微明是她的解压神器。搂一搂,抱一抱,没羞没臊的腻歪一阵子,睡梦都变得格外香甜。 根据叶知秋的说法,乐观估计她的辞职流程十一月底就能正式批复下来。有点意外的顺利,却又合乎情理,毕竟林永年还没疯到会把家事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 和家里的僵局短时间难以转圜,双方也都没有再继续拱火;好几次和林永年在医院碰见也是如往常那般点头招呼,擦肩而过。 他也许在等着看笑话,又或是找下一个爆发的时机。 林听懒得推敲,尽情享受眼前的安宁。 人生第一份工作转眼就要到期,她来不及规划下一步路程。又或许人生从来不会按照规划好的路线走,设想和现实的差距有可能是惊吓,也许会是惊喜。 她和沉微明不止一次讨论过之后搬去哪里。 她喜欢四季分明的地方,却仅局限在旅游层面,若凛冽的寒风,鹅毛的大雪彻底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光在脑海中想一想,都忍不住打个冷颤。 继续呆在南城呢? 够稳定却不够刺激。 最后沉微明在地板铺上一张新买的中国地图,画出一个小圈,气候和南城相当的左不过这一小片地方。 林听在地图上轻轻一划,指尖和纸的摩擦声像是给他们的未来描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要不去厦门?有海有岛,冬天也不会冷。” “随你。” 没有规划好的迁徙未免太过儿戏。 可这两年经历了太多事,好的坏的,心脏如同被丢到一个冷热失灵的烘干机,不停被翻搅,温度飘忽不定。 林听和沉微明都觉得有点疲惫,思来想去干脆暂且抛下现实的考量,休个长假,再琢磨之后的事情。 跨年的普吉岛之行就当做这一年的圆满句号。 下一年,或许未来可期。 第七十章自由属狗的 林听的离职日期最终定在12月1日,一个普通的周五。 她那天如往常一般准时到医院,查房,出门诊。 翘盼已久的时刻,真到了反而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平静的像是过去八百多个日子里的随意一天。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日她没有再上手术台。 桌子清空了大半,剩下的都是需要交接的文件和签好字的离职单。 午休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朝夕相处两年多的缘分,说断就断,多少有些不舍。 卸下包袱的林听满脸轻松,食堂一贯寡味的饭也颇为可口。 医院人员不比公司职工那般来去匆匆,大部分人削尖脑袋进来,豪情满志,都当铁饭碗一心拼到退休才算。眼下一个有背景有能力的后起之秀突然调转职业方向,不舍之余多是不解和惋惜。 叶知秋今日更加沉默,阴着脸,午休时间过半,铁盆里的饭没有任何变化。 “要不,叶主任来个送别陈词?”不知道谁冒出一句。 林听受不了正儿八经道别的场合,忙挥手拒绝,“大家就当正常吃饭,之后想见面很容易。” 说容易也不容易。 成年人的世界,最缺的就是时间。 如果她和沉微明确定迁居厦门,桌上的大部分人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林听在人际关系的问题上一向很通透。 临别的不舍多半是环境,当下心境滋生的小情绪,维系不了太久。等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科室里忙的脚不着地,手术台一站七八个小时到家只想躺着,没有人还会挂念起这个曾经在科室存在感很弱的林听。 叶知秋明显对公众场合发言这种事没有兴趣,沉默不回应。 整顿饭他唯一抬头的时刻,莫过于听见林听说有可能会去厦门定居。 “厦门好啊,多浪漫。岛上气候也适宜。”大家啧啧感叹。 “找时间去体验一下,还没去过呢。”林听歪着脑袋,眉眼弯弯。 “之前好几次去厦门交流学习的机会都被你推了。”叶知秋不冷不热开了口。 林听转了转眼珠,想到什么,没敢接话,只嘿嘿傻笑糊弄过去。 冬日傍晚五点,天色将暗未暗。 今日没有加班的必要,清空办公桌后,林听和留在办公室的人一一告别。 哪怕前途未定,未来还来不及细细勾勒,人生第一次可以完全凭借自己的内心做出选择,迈出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林听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 “林听。” “叶主任什么事?” “我送送你吧。” 叶知秋两手背在身后,又是往常那副查房时老干部的嘴脸。他脚步缓慢,和林听隔开半臂的距离,眼睛只死死盯着前方的路。 左不过还能一起走一小段路,总要说些什么。 没有意义的衷肠不诉也罢,徒增她的烦恼。 从知她要离开医院以来,他每日都在做心理建设,好让这一刻到来的时候情感不至于压制理智,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来。 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加绒卫衣都挡不住风中的凉意。 绞尽脑汁后冒出的话语无非是,“和院长关系缓和了吗?”“生活过得怎么样”“以及“今后有什么打算”这样的老生常谈。 都不是三言两语能交代清楚的问题,林听也基本一句话带过。 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停下;林听脚步朝着Holiday的方向,一脸急不可耐。 他思虑再三,还是走近几步,缩短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林听没有躲,只是好奇地抬起下巴仰视他。 叶知秋犹豫地伸出手,虚抱了她一下,耳边只留下一句,“祝你幸福。” 再钝感的林听也琢磨出此番行为和语言下的特殊含义。 之前她偶尔会有疑问,叶知秋待她似乎有些许不同,却从不愿深究。 她站定,礼貌地回拍他的背,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叶知秋个头也不低,要踮起脚跟,下巴才将就触到他的肩膀。 拥抱不过几秒,林听佯装无事坦然一笑,挥手告别,“叶主任加油啊,早日事业爱情双丰收。” 斜阳落在叶知秋的眼梢,润红了耳畔。 长大之后才发现,似乎每段故事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心酸,爱而不得的惆怅。 林听没有立场给出任何宽慰,只能礼貌退一步,回到应属于彼此的社交距离。 叶知秋怔怔地盯着她,第一次毫不掩饰眼神中的留念。 “保持联系。” 林听比了个ok的手势,几分俏皮,好让气氛不过于感伤。 她一路小跑奔到Holiday,还没到饭点,大厅里寥寥几桌。 一个熊抱搂住沉微明的腰,完全不避讳其他人的眼神,彻底成为自由人的第一个夜晚,主打的就是随心所欲。 “刚是不是抱别人了?” “?” “你身上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属狗的啊你。” 沉微明切了一身,回到吧台,假装生气。 林听才不要配合他这种无聊的吃醋游戏,靠窗坐下,大手一挥,“服务员点单。” 菜单即刻奉上,还有她那个男朋友的冷眼。 “你跟踪我?” “我只是想接你下班而已。”什么跟踪不跟踪的,用词不恰当。 “那怎么不现身打个招呼?”林听故意的。 沉微明耸耸肩,坐在她旁边,“快看看想吃什么,好好庆祝一下。” 林听还真没客气,豪气点了六道特色菜。沉微明一瞥,基本上都是冷的,心里偷偷叹口气。 === 整个十二月份于林听而言,四个字便可概括,吃喝睡觉。 多年养成的生物钟一时半会很难纠正。 醒了也不急着起,就赖会床。 舒适的四件套,软硬适中且可以调整高度的床垫,刚好支撑起颈椎的枕头,林听终于得空享受砸钱买来的快乐。 可惜的是,沉微明没空陪她一起赖床。 他拒绝威逼利诱,麻利洗漱出门拎回一份早餐,再去店里帮忙。 林听彻底染上了宅家的瘾,想把过往那些岁月奔波的时光一次性宅回来。 随意扎个马尾,任凭碎发飘逸,居家服在身上晃晃荡荡,bra也不穿了,尽情放飞自我。 Holiday的外卖吃腻了,就琢磨精修自己的厨艺。 炒菜难度最大,先放一边,从炖菜和煲汤开始学起。 沉微明每天忙完饭点就回来,见她多半在收拾屋子或煲汤,手习惯性的从衣摆下探入,真空的松软又是一种丝滑手感。 “手拿开”,林听一脸嫌弃,推开他的手。 两个人打打闹闹,有时候会滚到床上去,再起床一起品尝林听精心熬制的浓汤。 沉微明对食物的评价一向客观,但也学会婉转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林听厨艺进步缓慢,兴趣却异常高涨。 小日子过得有板有眼,彻底当废物的感觉,好像也很不错。 只是小半个月之后,林听心底的焦虑隐隐作祟,无非是好学生的瘾又犯了,总想做点上进的事情。 不多的积蓄大概还能允许她无忧无虑造两三个月。 这几日她开始关注厦门的租房和求职信息。那边生活水准比南城略低,合适的就业机会当然也少了不少。厦门医药产业仍处于高速发展阶段,她的简历投出去不愁没下文,但也很难一步到位找到心仪的工作。加上年底空出的职位少,大部分人都等着熬到拿完年终奖金再跳槽。 几次不算顺利的通话下来,干脆心一横,先安心放假,其他事过完年再说。 沉微明很少发愁。 一个从不畏惧从头开始的人早就摸清社会的生存法则。 这些日子他和周昱白没少交流今后几年的发展问题。 最乐观的估计,Vacation两年能回本,那么他势必不能指望短期内拿到什么提成。 老周的意思,Holiday那八千照发,就当Vacation的提前分红,之后总归还要补。他和林听刚去外地,没有熟人帮衬,口袋里不多点现金流不行。 沉微明摆手拒绝,没这样的道理,再铁的关系都不能如此破例。 “你俩喝西北风?工作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么?老陈那我也不好交差啊。”周昱白板着脸,看起来是真生气了。 “成年人”,沉微明叩叩桌子敲重点,“我要这点事还要你和老陈操心,白活二十多年了不是。” “你也快三十了。”老周没忍住怼他一句。 “那也比你年轻。” 玩笑过后,很快恢复正经。 他云淡风轻,只叮嘱几句店里的事还需要老周多费心。 好在厦门南城离得不远,他没有坐享其成的心安理得,一个月往返两三次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初拉你入伙,也没想把你框在这。” “我知道。” 生活没有想象中容易,但也不值得过分忧心忡忡。 回到家时林听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沉微明随意瞄一眼,是厦门的租房信息。 走上前,挠挠她下巴,“看到喜欢了么?” 老市区,大两室或小三室,房租六千到一万五不等,林听选择区间多集中在七八千左右和现在相当,转念一想,两个人头几个月毫无收入纯靠吃老本,忍不住又开始心慌。 第一次体会到为钱发愁的滋味,忍不住自嘲这大抵就是林永年喜闻乐见的场景。 想起他老人家幸灾乐祸的嘴脸,林听不由得嘟着嘴,生闷气。 沉微明看透她的小心思,一脸严肃,“林听,真不用担心。”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安慰还是发自真心。 “我勉强可以找到一份工作,可养不活我俩。”林听声音小小的。 努力开创人生新篇章的过程,比想象中难了那么一点,难免有点灰心丧气。 “你想什么呢!”他扬着眉,又好笑又好气。 “那你说,你能干什么。”林听双手抱臂,眼神在他上半身来回打转,玩笑一句,“要不你去健身房当教练?” 指尖勾他下巴,一路下行划至胸口,力度不轻不重;鼻尖凑到他喉结,深吸一口气,男人身上沉稳的气息入鼻,“你的卖相还可以。” 沉微明握住她玩闹的手。 “我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不管不顾就让你抛下一切跟我走。当然,短期内我也不能给你承诺太多,但请你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言之凿凿,语气笃定。 顿了一会,“我可以干的有很多。” “比如?” “大不了当个钢琴老师?” 林听回想起他弹钢琴的场景,不禁想提醒,会弹和可以当老师是两码事。 没想他一本正经,“该有的证书我都有,大赛获奖证书我也有几个。” “对了,当绘画老师也可以。”刚一通被她撩的心痒痒,话音未落就吻了上去。 第七十一章吻技很想喊喊你 出行前一周,林听准时收到了小贝的好友添加邀请。 对方头像是一副简单的简笔画。干净利落的平头,高鼻梁上搭着一副墨镜,脖子上挂了一个单反相机。 想来真人大概率也是如此:率性,干净。 林听刚点完同意,对方宛如机器人般秒传来几个pdf文件。标题分别是:《拍照当日具体时间安排》,《拍照流程》,《选片指南》和《拍照姿势参考》。 专业度和贴心度没的说,除去贵和难约,其他没毛病。 她来不及点开来细看,抢先回了个你好。 对方显然发完文件手机丢一边没再理,三个多小时之后才回复,“你好,平时我拍摄任务紧张,无法时刻查阅手机。回复不及时,有任何不明白的事项可以具体找客服咨询。” 客气礼貌,一并打消客人欲与他闲聊的念头。 左不过一周之后就会碰面,林听回复一个表情包,自动退出对话框。 本着探究和好奇,她点开了小贝的朋友圈。半年可见,加起来不到十个动态,都是单纯的图片分享,懒到连文字都没配。 几个文件匆匆扫一眼。 篇幅过长,她没耐心仔细研究,只注意到里面有小贝特意标注的普吉岛推荐取景地。 “普吉岛你之前是不是去过几次?”林听专心浏览攻略,漫不经心问一句。 “去过四五次吧。” “好玩么?” “出任务去的,没时间玩。” 既然如此,林听决定这次不靠沉微明,认真做个详尽的旅游计划。 第一次出国游,没有调休和工作的压力。 刨去一整天拍照的时间,他们计划在普吉岛呆满四日。林听预留了一日去皮皮岛浮潜,她水性还算凑合,既然都到了海边,当然不能错过水下的美景。 满目的碧海,珊瑚礁和海龟,单看图片都颇感治愈。 度假酒店依海边悬崖而建,离普吉镇驱车估摸半小时。 房间的落地玻璃窗,超大阳台面朝大海,楼下是酒店的私人沙滩;海边可供全方位欣赏落日的餐厅,菜单上的椰子汁,皮皮虾,海鲜拼盘和烧烤。 有的吃有的玩,如果实在懒得不想出门在酒店泡着也可以。 等计划做完,去商场买几条吊带波西米亚风长裙,大檐边草帽,路过内衣区没忍住又买了两套比基尼。 沉微明回来时瞥见行李箱里的五颜六色,忍着笑,“这算是年末福利么?” 林听从他的神情中琢磨出额外的含义,白了一眼,拍打他好几下,“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 沉微明大喊冤枉,明明什么也没说啊,最后问一声,“有给我买的度假装扮么?” “没有。” “?” “你裸着就很好。” 南城到普吉岛两个半小时左右的飞行距离。 起飞时,失重的嗡鸣声间或出来搅乱听觉。沉微明一出行就喜欢闭目养神;在云端漂浮的时间,林听闲着无聊看了场电影。 是几年前的老电影,《About Time》,时空恋旅人。 看到一处,林听泣不成声,滴滴答答的泪珠滑到沉微明的小臂。他睁开眼,懵懂坐直,“怎么了?”,睥睨到定格的电影场面,拭去她的泪,“傻不傻,看电影还哭。” 点开时以为是轻松的荒诞片。 电影里的男主有操纵时间的能力。不顺心的一天,法庭上的小口误,妹妹的遇害,和爱人的擦肩而过,生活里的或大或小的遗憾都能轻轻松松靠“再来一次”弥补。 一次有时候不够,就多来几次。 生活沦为允许无数次彩排的剧场,有足够时间精心准备以确保上台时分毫不差,好呈现出最完美最符合期待的结局。 过于美好的愿景最终被导演无情戳破。 时间在一处定格,毫不留情斩断他的时间线。 蝴蝶效应下的巨大变动让他无力承担,最后他哭着和至亲告别;原来,有超能力的人也没法完全躲过命运的残忍无情。 感性泛滥一时半会收不住。最后干脆钻到沉微明怀里,眼泪蹭到他衣领,男人偏高的体温烘着她的脸颊。 “好点没?我们快降落了。” 林听耸着鼻子,“ 嗯。” 普吉岛机场不算大,冬季是旅游旺季,又逢跨年,乌泱泱挤满了人。 好多游客裹着大衣厚毛衣,一下飞机就忙不迭去厕所换夏装。林听他们从南城飞过来,温差不算大,脱去卫衣外套就可以。 她和沉微明一白一黑简单T恤,牛仔短裤,人字拖,墨镜一戴,度假的感觉彻底来了。 沉微明租了辆越野,还执意开了敞篷。速度一起,三十多度的热浪忽悠悠乱拍一通打脸上,差点没把草帽吹跑。林听一手捂着帽子,脸被吹的变形,大声勒令他立刻马上找地方停车。 头发被吹的乱七八糟,整个人像正在被风干的木乃伊,只几分钟就被吹得干瘪枯燥;她板着脸,蹙着眉,气鼓鼓的,一旁同样被吹成鸡窝头的男人正笑的合不拢嘴。 男人是不是不管多大都这么幼稚? 林听狠狠拍他大腿,“让你再笑!” 他闪躲不急,“不笑了不笑了。” 还剩大半天的时光可以蹉跎。 沉微明懒得动,打算随便叫点吃的,泡在房间的私人泳池里解乏;被林听一票否决,“我们去采景。” “采什么景?” “明天拍写真啊,小贝说让我们自选地点,我得出去看看。” 毕竟花了钱,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也期待能多拍出点好看的照片。 林听说话的时候举着手机,和小贝的对话框一字不差落入沉微明眼里。 他原本不甚在意,突然想起什么,“手机再给我看看。” 点开小贝的头像,放大缩小好几次,没什么特别。 “这个画风我好像在哪见过。”沉微明嘀咕着。 “最近流行这种,小清新的简笔画,多是自画像。”林听想了想,“他们工作室的摄影师都用这种风格的自画像”。 沉微明若有所思,“走,采景去。” 说是采景,最后两个人还是去了普吉镇找吃的。 颠簸的行程多少亏待了胃口,怠慢了味蕾。户外的潮热宛如在蒸天然桑拿,寡淡无味的飞机餐显然顶不了多久。几通大汗淋漓后,喉咙发干,人也发虚,需要赶紧吃点什么补补。 一大份芒果糯米饭,热带芒果的香甜和椰浆浸润的糯米饭完美结合;薄脆香的飞饼沾上绿咖喱,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粉,再猛嗦几大口塑料袋兜着的冰镇泰式奶茶;燥热和饥饿驱使的无名火终褪去不少。 不大的菜市场里挤满游客,手上多提着一袋水果。比脸还大的鲜芒诱的林听走不动道,一份现切好的边走边吃,一个完整的等回酒店吹空调再品,美滋滋。 等夕阳落山,岛上的生活才正式开始。游客们寻味而至,不少店铺前已然排起了长队。耳边是听不懂的泰式经典拖长音,音调起伏多变。 林听指着一家装修西式的酒吧,刚营业不过几分钟已有好几桌入座,“要不要喝酒?” 沉微明二话不说牵着她往里走,不喝酒叫什么夜生活。 “车?” “停这,打车回去,明早再来取。” 夜色越沉音乐声越大。 燥而不乱的节拍让人只想跟着一起扭动。 象征性扭几下,和陌生人眼神交汇时笑一笑再隔空碰杯,扭头时突然触碰到对方特意等候在那的唇。 昏暗的光线弱化了视觉,反而让嗅觉和触觉更加敏锐。 混着酒精味的吻格外催情。 音乐声盖过了呢喃,心跳和呼吸。 熟悉不过的身体在温柔的抚摸挑逗下或柔软,或膨胀。 身处异国他乡,陌生的环境将对彼此的依赖和情感无限放大。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彼此才最熟悉。 吻或急或慢,舌尖残留的酒精没多久就彻底挥发干净。沉微明的唇抵着她耳畔,“要不要去跳舞?” 说是跳舞,不过是换了个场地亲吻。 舞池人挤人,稍不留神就会和陌生人的背擦到一起。 沉微明两手紧紧护她在胸前,两个人额头相抵,鼻尖摩擦,喝下去的酒随着血液的流淌从身体每个毛孔散发出消磨人意志的酒气。 接近年末,奔忙一整年,总要找个尽兴放纵的时机。 顾不上别人在干什么,眼前的这个人,这双眼,这个唇,就足以让人心无旁骛一心沉迷。 DJ的选曲全凭心情,聒噪慢奏,都没能左右客人们自己的节奏。 一杯鸡尾酒下肚,微醺的感觉上头,思路尚清晰,眼睛微眯。林听分不清到底是酒精带来的眩晕还是沉微明的吻技。 不急着回酒店,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的接吻似乎更能撩动按捺已久的心情。 他们偶尔会交谈,声嘶力竭喊出的话语没几句能完整入耳,到最后喉咙发哑,累的没有力气重述。那声声“我爱你”对方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干脆伴着海风萦绕在头顶。 林听不胜酒力不敢造次,沉微明又叫来一杯经典的sex on the beach。 伏特加菠萝汁橙汁和蔓越莓汁的搅拌融合,浓郁的橙香伴随酸甜可口的莓果,混上普吉岛新鲜的菠萝汁,入口的瞬间宛如迎面拂来一阵热带海滩的风。 吻转眼变成了橙子和菠萝味的,酸酸甜甜。 两个人的世界,手机都成了多余。 持续两个小时高音量攻击下的耳膜隐隐作痛,林听败下阵来,原打算放肆到凌晨的酒吧计划宣告作废。 拉着沉微明逃出放肆和喧嚣,外面的夜市也热热闹闹。 两个人穿梭其中,东看西瞧,摊贩叫卖的小玩意大多和义乌批发市场的别无二致,谈不上多新鲜,可在异国环境的加持下,竟显出特别来。 巴斯光年包装的腮红,粗条纹的三角包,珍宝珠草莓味香皂,不贵的小玩意,一样挑几件,这样才算是一个合格的游客。 沉微明脸颊红润,呼出的气都带着酒精的灼热,看向她的眼神时而迷离时而清醒。林听趁他一个不注意,抢拍下一张合影。 一张不满意,再来一张。 最喜欢的那张照片,镜头里两个人侧脸互看,唇角弯度相当,暗影下的眼眸在镜头下格外亮光熠熠。 “你不是不喜欢拍照吗?”林听放大欣赏照片里的沉微明。 “以前是职业需要,时间久了就成习惯了。” “沉微明。” “嗯?” “没事,我就突然很想喊喊你。” 第七十二章写真 泰国和国内有一个小时的时差,睁眼时竟然九点了。 林听大叫不好,摇醒身边酣睡的男人,“快起床快起床,要迟到了。” 十分钟快手淡妆,大托特包里塞上两件长裙,一通忙乱后踩点出门,开车的那个人哈欠连天还没彻底清醒。 林听和小贝约在Kamala Beach碰头,担心认错人尴尬,她前一晚问了个很可爱的问题。 “我明天到了那边怎么知道你是你?” 对方输入好一会,回答却很简短,“早上沙滩上人不多,我应该能认出你们。保持联系。” 十点整,酷夏的烈日还没发威,宿醉的人们也都没起床,海风丝丝,光脚踩在细沙上,偶尔一个大浪拍打,透心凉的海水浸透脚趾,倒吸嘶嘶凉气。 手机响了,清澈的男声入耳,“您好,我是小贝。我在你们身后这棵椰子树下,穿着白T。” 林听下意识扭头,树下的男人礼貌招手。 小贝的个头比沉微明矮一丢丢,一副全黑框墨镜挡住眉梢。真人和简笔画头像几乎无差,脖子上挂着单反,身背大号黑色背包,鼓鼓囊囊多半是镜头设备。 约莫是第一次见到不施粉黛的顾客,三个人自我介绍后,小贝的眼神始终在林听脸上来回打量。 “不用化妆?”再确认一次。 林听有被冒犯到,淡妆难道就不是妆吗,“我化了淡妆。” 小贝似察觉出她表情里的丁点不悦,补充说明,“镜头吃妆,你这种在镜头前基本上就是素颜。” “嗯,就素颜吧。咱们开始吧?怎么拍?” 林听没有忘记拍照不是重点,但见人不到三句话就扯到夏冉身上未免过于突兀,心里搁着事,表面看上去就有点心不在焉。 “不着急,我先镜头取一下景。” 说话间摘下墨镜。小贝眼窝不深,单眼皮,黑瞳澄澈,强光的刺激,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再从背包里掏出个眼镜盒,换上一副金丝边眼镜。 和想象中到一处摆几个pose,快门咔嚓几下就算完事截然不同。 小贝拍照讲究自然和随意。 远处的青绿,近处的湛蓝,被浪不断拍打的黑礁,和细腻白沙上的路人脚印,镜头推近又拉远。 十余分钟之后,他对二人招手,指着近处一块礁石,“踩上去,沉先生可以搂着林小姐的腰,两个人看海的方向。” 沉先生,林小姐,无比造作又让人尴尬的称呼。 沉微明听不下去,打断他,“还是直接叫名字吧。” “行,每个客人的喜好不同,听你的。”小贝大大方方,瞬间改口。 气氛迅速从怪异的影楼风转变成“朋友”之间的互拍,只是两位主角的pose依然僵硬。 镜头下的两个人俨然成了木偶。沉微明搂腰的胳膊弯成了直角,原本应该小鸟依人的林听则面无表情。 几分钟之后,小贝放下相机,“你俩不熟?” 不是在抱怨,而是发自真心问了一句。 沉微明无奈地笑出声,跳下礁石,“你给她先拍吧,我找找感觉。” 不出意外的话,感觉是找不到了,但能拖一会是一会。被抛下的林听简直想跟着跳下来狂揍他,无奈碍着外人在场,只能强忍不发作,配合摄影师的指挥。 好在女人对镜头有无师自通的天赋。 几次指导之下,林听已经摆的像模像样。只是每次眼神飘到沉微明身上,都难掩团团怒气。 沉微明刻意呆在小贝身后几步距离,不动声色打量。他也在琢磨,怎么才能把话题自然而然的引到夏冉身上去,哪怕大概率人家压根不会记得自己客户的姓名。 他想出了神,以致小贝挥手喊他好几次才反应过来;林听的部分拍完了,小贝想问问是再试试拍合照还是转场拍别的景。 “都行,我听林听的。” 眼神不自觉被小贝左手的黑色手环吸引,祥云天龙的精致纹路被巧妙隐匿在黑色之中,只有挨得很近才会看清。 很特别。 林听只知道拍照累,不知道原来这么累。 有一幕场景小贝不停地让二人在沙滩奔跑嬉戏,镜头下的动作多半过于扭捏;赏片时他一个劲皱眉摇头表示不满意。 好几次林听都想大喊她满意了,求放过。可对上小贝一丝不苟的神情,又觉得也许还可以再努力一下。 又要摆姿势又不能矫揉造作,这个度实在难以把控。气温急速升高,无遮挡的烈日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林听做不出任何享乐的表情,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耍赖说跑不动,沉微明二话不说将她背起。 和预先描绘的场景不同,小贝倒没出声阻止。 海浪拍打脚背,沉微明突然加快脚步,背上的人被不受控的颠簸吓地大叫,拍打他的背吵着要下来。 咔嚓,咔嚓,咔嚓,快门不停的闪,最后摄影师抿唇一笑,“行了。” 虽然不知道会被小贝捕捉到什么诡异的表情,暂时被放过的两个人大松一口气。 工作状态下的小贝不知疲惫,二人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也不闲着,四处转悠采景。有时悄无声息站在不远处,喊一声,引得二人好奇张望,快门一闪,记录当下的人和风景。 转场之前小贝递过相机,示意他们如果有任何不满意可以补拍,语气却难掩自信。 林听快速翻动,并不是张张都笑容堆迭,更像一幅幅情绪饱满生动的生活剧,的确好看,挑不出任何毛病。 第七十二章(2)新年 小贝本人话不多,不爱与客人过多交流,界限感很强。 到了午休时间,沉微明有意邀请他共进午餐。对方挥手拒绝,提着自己的背包走到树下,掏出一个三明治,啃两口,再喝几口水。 有了早上的基础,下午进度明显快了不少。 白日近四十度的高温,三个人的脸颊被熏的通红。林听懒得跑太远,海边取完景就指着附近的林荫街道说去那边街拍就行。 见惯了要求颇多,连拍八小时都嫌不够的客人,林听的佛系让小贝颇为意外。省心的客人可遇不可得,小贝没有折磨自己的癖好,没人会嫌钱赚的容易。 普通的场景没有妨碍小贝的敬业。在他眼里,无论是破旧如废铁的老爷车,还是稻草木头搭起的小棚子,又或是带喷绘涂鸦的铁拉门;任何不起眼的角落都能作为二人的背景。 多数时候他都在前方带路。小巷子七拐八绕,回头和二人打个招呼,顺势定格下两个人凑拢谈心的画面;又或者招呼二人进到一家冷饮铺,色彩丰富的刨冰上桌,味道姑且不谈,绝对是好道具。 大吃两口解暑,不小心顺着林听嘴角流出的冰水被沉微明自然抹去,一旁的小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端起相机;照片里掉漆的墙面,发黑的小木桌,桌上的色素,两人无一人看镜头,却勾勒出一副让人不忍心打搅的旖旎情境。 几百米的小巷道走完,时候尚早,小贝提议再换个地点抓拍几张。林听连忙摇头,她腮帮子发酸,喉咙眼冒烟,实在笑不出来了。 “也可以不笑,有好几张你们俩没看镜头的,我觉得很好。” 林听自问从没见过如此敬业的摄影师,连提前下班都不肯,深吸一口气,“去哪拍?” “要不要回海边拍日落?”瞥了眼时间,“再过半小时夕阳开始落山。” 傍晚的沙滩挤满了下海嬉戏的人群;沿海的商户开始支棱起塑料桌椅,有几家门口椰子树上缠绕的劣质塑料彩灯闪烁。 他们三个人找到一处清净地坐下,太阳仍高高悬挂在天上,林听忍不住怀疑半小时后日落的真实性。 累了一天,屁股着地的瞬间脚踝发酸,腰也直不起来,甚至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突然的沉默多少有点尴尬。 近处的嬉闹,远处的海浪只让尴尬肆意滋生,逼得人不得不说些什么。 小贝主动挑起话题,说的多是他过往拍摄的趣事。 比如在可爱岛追着拍海豚,结果碰到海豚妈妈带着一只小海豚嬉戏。 又比如特意去大堡礁浮潜拍珊瑚礁,没想到被几只慵懒的海龟围着转圈圈挡住镜头。 再比如在加州露营时忘记把食物箱锁回后备箱引来一只野熊,他第一时间掏出相机,躲在帐篷拍下这一场景,事后又忍不住后怕,万一黑熊重击他那不堪一击的帐篷,估计流传的就是活脱脱的悲剧。 谈论的都是动物,和人没有任何关系。 “你去过加州?南加北加?”沉微明目视大海,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都待过,你也去过?” “我只去过南加。”沉微明撇过头看了他一眼。 对方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只抿唇笑笑,指着不远处的礁石,“待会你们还站在那里,太阳快下山了。” 被他一提醒,斜阳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好几寸,即将入海。 余晖打在背部,礁石上朵朵浪花,林听光着脚手肘倚着一处作为支撑点,沉微明搂着她的腰,下巴搭在她肩膀,两个人鼻尖将碰未碰,仿佛下一秒就要吻下去。 小贝不停举起相机又放下,调整角度。等下一个大浪,等落日和海平面连成一线,等二人眼神里的暧昧不断加浓。 最后,他高喊一句,“好了!” 林听有终于可以收工下班回家躺着的心酸。 写真,再也不想拍了。 这些就凑合凑合以后当结婚照吧! 小贝早上坐突突车来的,打算再叫个突突车回去。 沉微明盛情邀请送他一程,他没再扭捏,说了个地址,是工作室在普吉岛置办的一栋别墅,林听他们第二天选片也要去这里。 林听这单是额外安插的,时间紧张,小贝询问能不能第二天一早八点就选片,他下午还要赶着去皇帝岛采景。 林听二话不说连忙答应,几句话之后,车里的空气又凝固起来。 林听定定神,开了口,“小贝,想找你打听一件事。”副驾上的她扭头看着后座的男人。 “你说。” “请问你认识夏冉么?”说着递上手机里夏冉那张写真,憋了一天的问题终于问出口,心也跟着直突突。 沉微明下意识通过后视镜观察后座的反应。小贝面无表情,眼神只在照片上匆匆略过,转而看向窗外,“不认识。” 三个字,如一盆凉水浇至林听头顶。 “怎么了?”小贝回过头,神情释然,问了句。 “她这张照片是你工作室拍的。” “我们家摄影师很多,应该不是经我的手。”他略带抱歉的笑笑。 林听难掩语气里的失望,“没事,就随便问问。” 接下来的一路大家都没有刻意再找话题,好在车内的音乐多少抵消了寂静的压抑。 二十分钟后,车在一栋白色小别墅前停下。 小贝笑着朝二人挥手,“明早见。” 回程路上林听提不起兴致,沉微明专心开车始终没有出声。回到酒店的两人躺倒在床上没有力气挪动一步。 “一无所获。”林听靠在他怀里,小声抱怨一句。 沉微明揉揉她的脑袋安抚,眼神专注,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零点的房间,只听得见紧紧密密的吻,和带有喘息声的“新年快乐”。 新年,来了。 第七十三章悔棋死局 早上八点整,林听和沉微明抵达工作室门口。 小贝脖子上挂着大浴巾,屐着人字拖给二人开门,头发仍是湿漉漉的,“刚游完泳回来,你们真准时。” 小二层的别墅,院子里自带一个泳池。 一楼是公共区域,二楼应该是摄影师临时住宿的地方。 小贝递来两瓶冰水,“你们随便坐,我吹一下头发,马上出来。” 从进门开始,沉微明的眼神一直在四处扫荡。 长方形的客厅,一组木质三人沙发居中摆放。茶几一角的水晶烟灰缸颇有分量,里面躺着好几个烟蒂。右手边中岛后有一组白色的橱柜,灶台洁净,肉眼看不见油渍,多半只是装饰或应急,平常无人开火。落地玻璃推拉门直连小院,阳光明媚,游泳池水面波光盈盈。 客厅斜后方是一间浴室,一间掩着门的房间,门上挂了“选片室”的小牌子。 “你看什么呢?”浴室吹风机的声音不小,压过了林听的声音,见他没反应,林听又拐了他一下。 “没什么,随便看看。” 不过两三分钟时间,小贝神清气爽出来,见二人站在客厅中央纹丝未动,不好意思笑笑,指着选片室的方向,“我们开始吧。” 选片室比想象中大,还有一间独立的浴室,大概率是卧室改建的。 檀木雕制的书桌,价格不菲,两个显示屏背对背放置。 两百多张照片,套餐里送45张精修,林听先粗略过一遍,居然张张满意,她一向没有选择困难症,今天却有被刁难到的感觉。 沉微明的心思显然不在选片上,他食指和大拇指指腹无意识摩挲,有意无意盯着小贝的手环思索。 书桌脚下两个大背包。 一个是昨天见到的,半敞开的包口露出里面的镜头设备。 还有一个是形状狭长的鱼竿包。 沉微明笑笑,“小贝爱钓鱼?” 小贝低头拨弄相机,看不清表情,回道,“我喜欢海钓。你也懂钓鱼?” “钓过几次,不算爱好。看你这鱼竿的牌子像是进口货。” 小贝些许诧异,抬眸,“嗯,比较小众,你蛮懂的。” 对话暂停,沉微明的眼神回到显示器上。 林听纠结几分钟之后决定放过自己,没办法张张都要,太贵了她买不起;那就凭第一感觉挑让自己眼前一亮的。 纠结的是她,迅速做决定的也是她。鼠标疯狂点一通之后,被选中的刚刚好45张不多不少。 效率惊人,不过才过去半小时而已。 和其他客人磨磨唧唧三四个小时选片过程相比,林听简直是杀伐果决的神仙客人。 压缩打包,发给客服,初修片两周之内发送到邮箱,收集完任何反馈意见后,精修照片最晚一个月之后能出炉。 后续事项交代完,好像没有多留在这的必要,林听欲站起身告辞,倒是小贝主动邀请,“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我这附近有家飞饼做的不错,咖喱也很香。” “好,我和林听正好没吃早饭。” 起身时小贝口袋里有什么掉落,他弯腰捡起,林听瞥了一眼,是一串钥匙,挂坠是一个可爱的小鸭子。 在哪见过,想不起来。 约莫是她眼神过于呆滞,沉微明敲敲她脑袋,“走了,想什么呢?” 小贝察觉到她的注视,拿出挂坠在她眼前晃了晃,“女生是不是都喜欢这些?不知道哪个工作人员配的,我也懒得换。” 五分钟的步行距离,小贝领着二人在一处小店门口停下。 店内六张铁质四人桌分两排摆放。没有空调,只有墙角的四个活动电扇不停循环店内外的热风,三百六十度风干店里的客人们。 店门口摆放了一个由大铁皮圈成的炭桶,炭被烧的通红,还未凑近,皮肤已率先体验到灼热的空气,热浪阵阵,熏的人不敢靠近。 老板反戴鸭舌帽,脖上挂着湿漉漉的毛巾,不惧炎热,全神贯注盯着铁板上的饼。 待热气鼓起饼的表面一层,干净利落翻个面,下面已被烤的金黄。 以此反复几次,趁热端上桌。 最外面的脆壳轻轻一撕,内里的千层也一并被拉起,沾上店里特制的牛肉咖喱,再来一份冰镇泰式拉茶。物美价廉,难怪到店的客人只一个劲埋头吃饭,无人抱怨老板抠的连空调都舍不得配一台。 这顿早饭吃的比想象中热闹。 小贝明显健谈不少,和沉微明有问有答。林听几乎插不上话,只坐旁边听着,脑子里还在回想究竟在哪见过那只小鸭子。 “你昨天说去过南加,哪座城市?”小贝无意问了一句。 沉微明不假思索接下问题,“圣地亚哥,你呢?” 一旁的林听微微蹙眉,没有插话。 “圣地亚哥的动物园和海上世界不错,我去过一两次。” “是不错,洛杉矶怎么样?你去过吗?”沉微明嚼着杯子里的冰块,嘎吱作响。 “怎么会没去过,好莱坞啊,比弗利山啊,名气太大,总归要去拍照留念的。”小贝爽朗一笑,手里的饼被他撕成条,一点一点沾咖喱吃,像是游戏。 见沉微明不作声,小贝接着道,“方便问一句,你们做什么工作的吗?就当做个简单的客户背景小调查。不方便可以不回答。”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是钢琴老师,林听是医生。”沉微明笑言,“还是你这个职业好,满世界跑,客户追着给你送钱,预约排队小半年都不一定排得上。” “都是表象,你们是难得好说话的客户,遇到难缠的指着鼻子骂的都有。”小贝摇摇头,一副不肯忆当年的痛苦表情。 “看你年纪跟我们差不多,走南闯北的阅历比我们丰富多了。你看我和林听,累死累活一整年才攒点钱出来旅游,都没钱去远的地方,只能东南亚附近跑一跑,便宜。”沉微明打趣。 小贝挑眉,“哪里哪里,我都是瞎折腾。” “听小贝你的口音,是江浙人?江浙有钱的人多,家底厚实才能如此折腾。” “我有江浙口音?”小贝一脸惊诧,“大概是跟我同事相处久了被传染,我是地地道道的贵州人。” 沉微明噢了一声,拖着长音。 “沉微明你应该是香港人?” “哈哈,南城人,和林听是小学同学,小时候我妈爱看TVB,就刻意学了香港口音,后来又去香港读的大学。” “原来如此。”小贝手上最后一点饼已经被他撕完,转眼又叫了一份。 “你呢?在哪读的大学?”等饼的功夫,沉微明拿着吸管和杯子里剩余不多的冰块较劲。 “洛杉矶。”平白直述的语气,细琢磨几分,又多了点挑衅。 沉微明面上毫无异样,只点点头,“下次去洛杉矶找你要攻略。” “那是自然。” 新鲜热腾的饼短暂打扰了二人的对话。 “你们接下来要在普吉岛呆几天?这里玩的东西很多。”小贝呼呼吹着,急不可耐地要送饼入嘴。 “再呆一周,准备好好放松玩一玩。” “噢哟,那时间够长的,我发给攻略给你们吧,都是工作室那帮朋友总结的。”说话间掏出手机,三两下转发一封邮件。 林听查看一眼,礼貌道谢,继续沉默。 桌上小贝的手机震了一下,他顺势拿起,死盯着屏幕呆滞了十几秒都没反应。 只见他放下手机,摘掉金丝边眼镜,缓慢抽出桌上的餐巾纸仔细擦拭;他不厌其烦擦了很久,仿佛怎么都没办法把玻璃镜片上的污渍擦干净。 再抬头时他目光如炬,冷眼敛眉,直盯着沉微明,语速舒缓,“普吉岛的食物还是一般,泰国菜我个人不是很喜欢,冬阴功汤简直难以下咽。比不上越南菜,沉微明你觉得呢?” 沉微明耸耸肩,“我对食物没什么研究,普吉岛也是第一次出境游,不比你跑南闯北见多识广。” “是么,那下次推荐你去胡志明吃pho。滚烫的牛骨汤底往生嫩牛肉片,生豆芽和九层塔上一浇,再来几滴新鲜柠檬汁,趁热嗦几口,啧啧啧,绝了。” “胡志明哪家好吃?我记下。”沉微明悠悠地问。 “Pho 2000那家不错,我爸很爱吃,很可惜他现在吃不到了。”他似乎陷入一段回忆。 沉微明顿了一下,“找机会我一定要去试试。” 小贝往嘴里包了一大口饼,囫囵咽下,搓掉手指上的饼屑,“越南是个好地方,没去过的话建议你可以带林听去玩玩。”他说话时眼神放空,让人琢磨不透背后的情绪。 沉微明以桌为琴,指尖无意识跳跃好几下,站起身,“我和林听先告辞了,谢谢你的早饭。” 小贝仰起头似笑非笑,“不客气。” 他目送二人的背影出门,笑意消失,倒扣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仍停留在和老倪的对话框上。 “老倪,听说你现在在南城?帮我打听个人。沉微明,应该是个小警察,现居南城,有个妹妹叫夏冉。如果能查到其他方面的信息发给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着急。” “沉微明是谁?这不是你爸商会里的宋川嘛!你怎么有他的照片?” 沉微明脚步很急,几乎小跑到车上。 “去酒店拿行李,我们回国。”他语气稍显急促,神情还算镇定。 “怎么了?”林听一早就察觉出对话氛围的诡异,难得见到沉微明不够冷静的样子,也一并慌了神,安全带连拽好几次都扣不上,警报声滴滴滴滴,吵的人愈发心烦。 “贝斯清是李文建儿子,李文建是之前犀牛角案子的主犯。” 沉微明一脚油门飚速,好在清晨路上突突车还不算多。 林听抓紧安全带,恍然大悟,“他认识夏冉!我想起来那个钥匙挂坠了,夏冉也有一个类似的。” 沉微明拧着眉,额头上冒出几滴汗珠,声音微颤,“他微信头像和夏冉ipad屏保画风一致”,平定呼吸,“我们得赶紧走,这里不安全。” 风和日丽岁月里长大的林听无法领会沉微明口中“不安全”的具体含义。 可眼前一向稳重的男人突然改变计划提前回国,她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知道我在越南做过卧底,也知道夏冉和我的关系,是我疏忽了。”沉微明捶了几下方向盘,手紧紧抓着林听的,“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如果前一日的疑虑只觉得小贝似乎隐瞒了认识夏冉的事实,那么今日小贝莫名化被动为主动,显然也对二人的身份起了疑心。 昨日车上对夏冉的提及无疑是让小贝产生警觉的导火索。 刚才的短兵交接中彼此试探,小贝句句紧逼,最后不惜自爆另一层身份背景,说明他对沉微明的身份已心知肚明。 想验证沉微明的身份不难,最直接的方式发张照片给老倪就可以。 再把之前从各方面收集到的信息整合起来,整件事突然被串到一起,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也无形中将沉微明和林听逼上绝境。 唯一能做的自救就是赶紧回国。 退房,改签到下午最近回国的航班,直飞南城的已经卖完,林听改了飞上海的。 去机场的路不算遥远,沉微明每隔一会就瞥一眼导航,上面显示再过十分钟便可抵达。 微微松口气,放下一半车窗,车外的热气让体温逐渐回暖,他伸出一只手感受风向,最后握紧林听紧攥的拳头,“应该没事了。” 话音刚落,他的瞳孔骤然急剧放大,一个不知从哪个分叉口驶来的巨大卡车头占满视线。 一声巨响,车子连着滚了好几个跟头,最终卡在路边,车底朝上。 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车内的人来不及反应。 林听头顶朝地,安全带几乎要勒进肉里,面颊和四肢不断有液体滴滴答答落下,分不清是汗还是血液。头发很快变得潮湿粘稠,气温猝然升高,不断蒸发的气味又咸又腥。她努力转动脖子瞥向一边,驾驶位的沉微明眉目紧闭,满脸是血。 血流遮挡了视线,视线里的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已经陷入昏迷。她努力抬手,试图伸手够他,明明已经使了全身的力气,手臂却仍在空中虚虚晃晃,只差一点就能碰到,一点点而已。 她拼命想靠向身边的男人,却被安全带牢牢禁锢住。身上明明到处都在冒血,却丝毫没有痛感。 手腕上的手串光彩夺目,七彩流光闪到眼睛。 “为什么手串这么亮?”她意识模糊,喃喃自语。 她觉得好累,累到无力呼喊,累到神志飘散,累到再也撑不起自己的眼皮。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庙宇的钟声,忽远忽近。 咚~~~